信宁————左边的神

"想不到一个久居江南的人居然能写出这样的文章来。"我笑道，"据说，这是洛无涯15岁时，还未游历北方时写的呢！"无寂告诉我，他小时候读私塾的时候，夫子都是拿着无涯的诗文做范本的。无涯虽然狂傲，但却天赋凛人，当初，夫子就说过，他在20岁之前，就能大魁天下。进学之后，年仅15岁的他并未参加当年的恩科，反而辞家远行，几个月前才回到江南，参加今年的恩科殿试。
皇爷爷微微叹了口气："当年你太舅公穆离秧16岁大魁天下，为先皇所重用，擢升至内阁首府时，也不过20余岁。以洛无涯的才学，原本不至于落得今日下场。看来无寂那日的话，倒是说中了一大半......"
"皇爷爷，天下英才尽在您彀中，您不必为一个洛无涯而耿耿于怀。"我风清云淡地说道，"如此狂傲之人，不用也罢。"
皇爷爷沉默了一下，又问："信宁昨天去参加状元宴，对新科三甲有何评价？"
"谢北宣沉稳谦恭，是能重用的人。周怀忧，年纪虽小，但言行举止颇有大家风范，前途不可限量，至于替补的探花李林岩则刚正不阿。"我小心翼翼地回答。其实，我对那个李林岩没什么兴趣，本就没怎么注意，只是皇爷爷问起，随口诌了两句。今年的恩科因为有了洛无涯和周怀忧2个人而变得扑朔迷离，可事实上，结局比揣测更精彩百倍。而我最意外的收获则是谢北宣。这个男子身上有些踪迹，让我觉得熟悉。他也许会是个有用的人，而不仅仅是一堵有用的墙壁。
只是还不知道皇爷爷会如何处置洛无涯。他心里也是矛盾的吧？既为洛无涯的才学而赞叹，更何况，他是江南洛家的长孙。但要他轻易原谅一个在大殿上对他不逊的人，也着实是困难的。我静静等候，看一个结局，这样我就能知道，江南洛家对我而言，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危险存在。
皇爷爷听了我几乎没有任何说服力的见解，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望着窗外发呆。皇爷爷经常会突然走神，例如在看一幅画和一卷诗的时候，我想他大概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不能忘怀的人和事。那些弥足珍贵的记忆，在刹那间将他带离这个尘世。只是他还是会迷茫地醒来，发现其实自己还在原地，那里也去不了。
可是，我和父亲，也是那里也去不了的人呢。

王海进门禀报希贵妃求见，显然是为了洛无涯而来。走到门口，我看见那个艳冠后宫的美艳女子，眼里却有冷冰冰的光，射向我。我有些惊讶地想自己是不是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个难得见一次面的宠妃？
那天晚些时候，王海带着圣旨去了羁留洛无涯的西苑，说是因洛无涯从小就患有失心症，特赦免他的欺君之罪，着令御医全力诊治。但为敬效尤，罚洛无涯到文渊阁抄写资治通鉴，禁足3月。
我笑着对无寂说："这真是个有趣的借口呢！"可是我心里却知道，江南洛家，如不为我所用，必然会成为我最大的阻碍。所以，九叔允诺就会成为我最大的敌人吧？当年虽有太祖传位恭闵惠皇帝之先例，但于我而言，我要走的道路，还很长。我和惠皇帝不同，我是无依无靠的呢！只是，就算如此，我也要一步一步往上走，父亲，你会看见的。
"才不是借口......"无寂目光里隐隐有泪，"无涯哥哥他，确实患有恶疾......"
一滴泪毫无预兆的落在我的手背上，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原来会这么笨拙，连去安慰一个人也不会。无寂看起来是清冷的，可是他心里，其实是脆弱的吧？他有时候是带着眼泪微笑的，可是，我都装作看不懂。我突然记起父亲的眼神，他也总是露出悲伤的眼神。那时候我不明白，贵为一国储君的他，究竟还在悲哀些什么呢？
很久以后，无寂问我：你第一眼看见我的时候，在想什么？
我回答：我看到了你，就想，从此不必去江南了。你在我身边，从此整个江南就在我怀中了。
无寂听后笑了起来，一脸哀愁。

第二天，天气很好，我跑到文渊阁的藏书楼看书，下午的阳光斜斜地射入这间西厢房，我捧着书，昏昏入睡。
我是被争执声吵醒的，其中一个是无寂，另一个则是陌生的声音。我原本想回避，却听到那个陌生的声音提到了"长孙"，不由好奇了起来。断断续续听明白了一些事情，那些事情，若不是机缘巧合地听到了，无寂大概永远不会告诉我那些事情。无寂沉默着，我就当作不知道，这也是我们的协议。我们其实还是陌生人，可是，我却知道了他的心。从此，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装做什么都不知道。
无寂说：我留下来，是因为我已经找到重要的那个人了。
我是无寂重要的那个人吗？为什么会觉得心很疼呢？
无寂似乎离开了，隔壁一片寂静。我缓缓踱步，洛无涯就站在窗口，专注地往外看。那个窗口正对文渊阁的大门口，他必然能看见无寂离开时的背影。
侧面看洛无涯，他的五官跟无寂很相像，毕竟是同母同胞。不过，无寂看起来是清灵的，无涯却是飞扬的。他的眼光里也有哀愁。即使阳光，也无法扫除他身上所有的阴暗。这个男子，大概是用他的狂妄不羁来掩饰某些脆弱的东西。

"他已经走远了吧？"我轻轻地开口，满意地看见洛无涯惊慌失措的表情，即便只是惊鸿一瞥。
洛无涯从转眼即逝的惊慌中摆脱出来，用傲慢的眼神看我，可是我知道这是为了掩盖些什么，所以，我不惧怕。他知道我是谁，可却不行礼，也不问好。真是个没有礼貌的人，我心里暗暗想，也难怪皇爷爷会那么生气呢。
"我还不知道，长孙殿下居然有偷听人谈话的嗜好。"洛无涯出言讥讽。
"有些人说话太大声，恨不得人人皆知，我也不过是盛意难却。"我想，大概整个江南洛家都已把我当成了敌人的。可是，是莫名其妙的吧？先是希贵妃，然后是洛无涯。这些人，他们究竟在想什么呢？
"哼，我不管你是谁，是长孙也好，是平民也罢，若让我知道你伤了无寂，就决不会放过你！"洛无涯恶狠狠地威胁我。原来，这个桀骜不驯的男子，也是有着弱点的。
"无寂是我朋友，我自然不会伤害他。"我谓叹一声，"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道理，洛大公子应该知道吧？"
"无寂根本就不用依傍你。"
"是我在依傍无寂啊。"我笑，洛无涯这个学富天下的桀骜男子，原来是比无寂还要单纯的啊，天真地以为自己就是全部。无寂看人看事很准，我确定。我也渐渐有些了解，江南洛家为何让无寂进宫，而不是作为长子的洛无涯。不仅仅是他的身体原因吧。
成为长孙的伴读，然后成为七公主黎雪的驸马，再成为统帅皇宫禁卫队的都尉统领......这样，允诺登上皇位就指日可待了？可是，还是出了变数，那个变数就是我，所以，也就成了江南洛家的公敌？
只不过，无寂挡在我了前面。无论他们要怎么对付我，先要解决的就是无寂吧？无寂啊无寂，你真的这样决定了？这一次，你要抗争的不仅仅是你的家族，还有整个朝廷，一不留神，就会粉身碎骨呢！

"洛无涯，你是不是要试试保护你的兄弟呢？"我的声音必然是有蛊惑力的。
我需要同盟，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
这争夺，开始了，轻易就不结束。

零八 星宿
那年的中秋节来的很晚。除了在嘉峪关接替七叔守关的六叔以及在福建一带查办荷兰人侵扰海边住民事件的三叔和多年前寻游仙山的八叔外，皇爷爷所有的子嗣都到了，御花园里围了满满好几桌人。无寂是唯一的例外，他被安排坐在黎雪旁边，默默地喝茶。有时候他会朝我看一眼，但又马上转过头去。
我是极喜欢甜食的，信文曾嘲笑我，说只有姑娘家才喜欢甜食。可是我不在意，吃甜食的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很安全，被甜甜蜜蜜包围了。小时候，每到中秋节，父亲都会送我一大盒子甜点。看我吃的高兴，他就会忍不住对七叔说：你看，你小时候也是这样呢。七叔就会反驳，都是你惯坏的。后来我才知道，父亲每年送的甜点是两盒子，另外一盒子是给七叔的。可父亲死后，就再也没人送我甜点了。
可是昨天，七叔从宫外捎来了一盒子甜点，装着我喜欢的口味。味道还是一样，可是却没人看着我吃。有时候，我以为自己明白了七叔的心思，可一转眼，他又把我搞糊涂了。就好像这盒子点心，送地毫无来由。
无寂说："七王爷大概是真心想和殿下结盟的。"
"可我不希望我最后的对手是他。"我笑道，递给无寂一块甜糕。我想，若是我和七叔为敌，不知道父亲会帮谁？他大概是谓叹一声，然后默默离开吧？"我希望七叔知难而退。"
"若他不退呢？"无寂又问。
"我也不退。"我答道，难得的坚定。我下定了决心，无寂也下定了决心。我们暗中结了盟，不声张，不言语。

晚上多云，月亮时隐时现，且缺了一角，星宿倒是清晰可辨。难得碰面的兄弟姐妹们未必是真心实意，却也聊得正欢。几位出嫁的公主正在攀比使用的胭脂水粉，几个我叫不出姓名的孩子正绕着桌子奔跑，不小心摔到了，就哇哇大哭。皇爷爷正在与七叔、二叔说话，隔了一桌，听不见他们在讲什么。
我索然无味地看看周围熟悉却陌生的脸，然后悄悄地离开了座位。
御花园是整个皇宫最大的院子，种了许多我叫不出名字的珍贵草木。很小的时候，父亲带着我一棵棵辨认，只是我很快就会忘记，父亲也就作罢了。他在自己的朝阳宫里种了很难养活的兰花，那是皇爷爷最喜欢的植物。
御花园旁边的那幢平房是预备饭菜的小厨房，平时很空闲，只在一些节日里，才会为御花园的一些宴席而忙碌。此时，一派忙忙碌碌的小厨房前却跪了个人，深深地低着头，旁边有太监尖锐的指责声和鞭挞。可那个跪着的人，却不说一句话，也不叫一声疼。
我靠近了，暮色里可以看见那个人小小的身子，大概还是孩子吧？因为家里贫穷而被卖到了宫里，从此再也不能做自己了。关于这一点，宫里的主子和奴才是一样的，谁都不比谁更快活一些。

"他犯了什么事？"我走近了，向那个执鞭的太监温和地问道。
那太监认出我来，急忙扔了鞭子跪下，一旁的太监宫女也急急忙忙行礼，那些人，就生生地矮了下去。"这个不懂事的奴才，居然打翻了给主子们的果盘......"那太监有点口吃，断断续续地说，"没想到惊动了主子您......请主子回避，不要被这奴才污了眼......"
"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大过节的，也不必惹这么多事端，叫他下次长些眼......"我轻轻淡淡地说道。
"是，是主子，奴才们不懂事，坏了主子的雅兴......"那太监立即点头，随后还踹了那个小太监一脚，"还不谢恩？"
"谢......谢......主子......恩典......"我听见微弱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我已经转身离开，不知道那孩子眼里会不会有些许感激。那时候的我，不知道什么是感恩是什么，我心里都是仇恨的东西，那些东西生根发芽，害我居然无法分辨自己将要行走的，是怎样的一条道路。

文渊阁的藏书楼是整个皇宫最高的建筑之一。天气晴朗的晚上，父亲会带我爬上藏书楼，为我指点天上的星宿，说一些遥远的传说。往往说不到一半，我就倚在父亲身上睡着了。从小，我就显示了某些冷漠的气质，不关心自己周围的一切。父亲曾试图改变我，可是，他还未成功就已经死去了。从此，我阴暗的一面便日益凸显。我把自己伪装成人人都觉得亲切的长孙，其实却冷漠地看所有人的悲欢离合。
这是父亲所不愿看到的，可是，我却恣意挥霍。

洛无涯的房间还亮着灯，我看见他孤独的影子留在白色的墙壁上，被桔红的火光无限放大。他看着窗外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悄悄捡起地上被揉成纸团的宣纸，抹平了看："李白前时原有月，惟有李白诗能说。李白如今已仙去，月在青天几圆缺？今人犹歌李白诗，明月还如李白时。我学李白对明月，白与明月安能知！李白能诗复能酒，我今百杯复千首。我愧虽无李白才，料应月不嫌我丑。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长安眠。姑苏城外一茅屋，万树梅花月满天。"
我微笑，这个男子的心，果然还是澄澈的，比任何人都干净。

我的笑声惊动了她，他回头看见我，然后嫌恶地皱起眉头："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从衣袖里掏出个小锦盒，伸手递给无涯。他迟疑地看着，却不伸手。我笑道："这是中秋家宴上拿的月饼，给你吧......"
洛无涯更加迟疑，大概觉得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我父亲说，中秋只有吃了月饼，才算真正过了节......身边就算没有亲人，也是团圆的......"我走近无涯，将装月饼的锦盒塞入他掌心。我抬头看天空，然后对无涯说："你看见西方白虎七宿中的参水猿了吗？传说，那是上古时代的猎户参水猿，为了捕到一头白色梅花鹿，而去了天边。当他搭箭弯弓准备猎杀梅花鹿的时候，天神将他变成了星宿......父亲跟我说这个故事的时候，我问他，若是那个猎户如果知道自己无法猎杀到那只梅花鹿，是否还会跟到天边去？父亲笑着回答我，有些人的命运是被规定了的，不是自己说要放弃就能放弃的。参水猿是个悲剧，在旁人看来，他是个多么愚蠢的人。可是，在他自己看来，当他弯弓射鹿的那个瞬间，他是多么幸福的一个人。一个人的一生，必须有那么一件事，是他要亲自去做的......"
"你有什么事情，一心一意要去做的吗？即便最后是无法完成的？"我回头问无涯，他的目光里有明显受惊的神色。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我。
于是我就笑着对他说："我有......"

是的，现在我有件事情必须要做，那是我被规定了的命运。我朝那个方向走去，即便我看不清那是一条怎样的道路，我还是向那个方向走去。我带着我的弓箭，追赶我的猎物，像夸父般执著。
死于途中，那是我的幸运。
幸而，我是知道的，我不是一个人。我不是孤独的行走者。

零九 猎杀
中秋过后是狩猎的好时节。上林皇家的围场，早早就恭候了各宫的主子们。往年，父亲因身子弱，从不参加狩猎。倒是七叔，每次都猎了雪貂，制成围巾送给父亲。父亲也不推却，笑着收下，却不舍得用。等七叔转身，就好好收起来。
如今，不知七叔再猎了雪貂，会送给谁。
我和允诺是第一次正式参加狩猎。允诺穿上金色的猎装，跃跃欲试。侍卫们站在一旁，为自己的主子捧弓箭。"信宁，我们比赛，看谁的猎物多。"他对我说道。我就回笑："不用比了，信宁怎么比得过九叔？"我骑着那匹温顺的"静若"，混迹在人群之后。
无寂就在我们旁边，浅浅地笑，他看我一眼，似乎是要替我加油。
然后，我看见被禁足在文渊阁的无涯。他在皇爷爷面前跪下，也不三呼万岁，只深深地跪着。皇爷爷似乎心情不错，免了他的礼，让他走近一些。
"这些天在文渊阁闷坏了吧？"皇爷爷喝口茶，然后问。
"文渊阁藏书无数，小民与古人为友，不敢称闷。"无涯低着头，声音却是硬硬的。我朝无寂看一眼，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也该在为这个任性的哥哥担心吧？洛无涯是想要和皇帝抗争吗？纵然不顾及自己，那他也完全不顾及自己的家族吗？
皇爷爷站起来，走到他前面，伸手取过侍卫手上捧着的弓箭："如此，你且作狩猎诗一首，看看你从古人那里学到了些什么。"说着，皇爷爷拉满弓，瞄准前方池塘边一群暂憩的南归候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