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是没报多少希望的,毕竟一看时间都四五点了,但敲了一下,门就开了。
没事干的崔远洵并没有睡觉,侧身让贺言进去。
贺言立刻感觉到了哪里不太对,扭过头一看,崔远洵绷着脸,那表情不能说生气,起码也是有几分不悦的。
还好那是崔远洵,根本就不需要问,就直截了当跟他说:“你粉丝在骂我。”
贺言立刻想起来,总觉得自己这两天漏掉了什么事情,原来完全忘了看网上的动静。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马上下意识反驳:“那肯定是你先惹出来的。”
一边说他一边就搜了起来,看到了关键词热门第一的视频,短短十几秒,就能让贺言感叹:“果然。大哥你看你说得这是人话嘛?什么叫我被黑跟我粉丝没关系?”
但贺言更奇怪的是,怎么还有人去主动跟崔远洵搭话?
“看来第一期播出,你也算有点热度了。”贺言评论道,“不错,你的团队终于不删帖了,前几天只有我在背负骂名。”
但往下再看,却似乎不太对劲了。
“这是在嗑什么?”连饱经沙场的贺言,都陷入了迷惑之中。
那个关于演戏的疑问完全被他抛之脑后,也不再顾及三更半夜,一个电话就打给了大经纪人。
听到对面说:“我们也很意外,但你最近的言行被人抓住把柄黑得很厉害,这是个转机,也不能这么轻易降热度,现在还在开会商量。”
“商量?!”贺言头都要炸了,“是,你们是老板,我是签约艺人,但你们跟谁在商量?我什么时候变出个分身来了?”
这种感觉,来得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爽了。
反正他不是自愿的,都是因为崔远洵在身边影响他,他才会迫不得已说出真话,把早就不满的团队骂个狗血淋头。
“马上把正向和负面的各种渠道数据发给我,”贺言说,“还有分析。”
“你不休息一下吗?李深说你刚录完……”
“我不需要休息。”贺言打断,“我怕我睡完起来,你们帮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崔远洵倒没想到贺言会情绪这么激烈,看贺言挂断电话,也尽力安慰贺言:“其实没事,你刚进来之前我也在看这些,我都处理了。”
贺言警铃大作:“你怎么处理的?”
“我把他们都举报了。”崔远洵说,“选的不实信息。这些人造谣我们是同性恋关系。”
原来刚才那种“头都要炸了”的感觉,并不仅仅是一种感觉,现在贺言清楚地听见自己的脑袋里真的在放烟花,五光十色,缤纷灿烂,给他展示着这个世界有多么奇妙。
“你笑什么?”崔远洵看到贺言的表情,又多了很多问题。
贺言马上说:“当然是被你气笑了。”
话音刚落,贺言也一愣,想起了什么。
“算了,反正你都已经举报了。”贺言自暴自弃道,“还是帮我回答一下另一个问题吧,何羽鞍说你知道。”
他把刚才在棚内的事情说给了崔远洵听,又问了一次:“我没看到画面,但何羽鞍说我笑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笑的。为什么呢?我其实应该哭的吧?”
崔远洵更不知道为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有的人这么轻易就得到这种天赋,不知道何羽鞍为什么不好好回答,还把贺言指路到他这里来。
他没有说话,站起来走到门廊的地方,关了灯,听到贺言惊讶地叫了一声。他没有理会,又打开了投影,找出一部很久之前的老片。
这个电影的年纪比贺言还大,他只听过名字,却没看过。本以为崔远洵是打算从头给他放一遍,结果崔远洵却很快调节了进度条。
男主被冤入狱多年,当他发现可以洗清罪名的证人,眼看着希望来临时,证人却被反派射杀,他再次被推入深渊。
“你看,他也笑了。”
崔远洵终于开口,在黑暗里看着屏幕。
“这个是有很多解释的,很多影视作品里也会有这种演法,人在极度痛苦的时候,有时候反而会无端地发笑。有人说因为觉得人生荒诞可笑,有人说这是心理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还有一些亲历者说,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甚至心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想,但就是笑了。”
“我可能也会选择这么演,但这是因为,我知道这是一个选择。我学习过,面对这种情形,会有这种反应。”崔远洵喜欢分析,可是却没有办法分析自己现在的情绪,只能压着气息,尽量平静地讲出来,“但你不知道,你只是,就这么演了,这不是一个选项。”
贺言没有什么文化,没有看过多少好片,其实演戏本身也并没有特别好,有很多瑕疵可以挑错。
但,此时此刻,他让崔远洵也很想发笑。
第30章
“我爸死的时候,我正好在参加晚会,收到短信看了一眼,坐了几十秒,旁边的人问我,何导演,你在笑什么?”何羽鞍说,“其实以前跟我爸吵架,我倒是真说过,你死了我绝对放鞭炮。毕竟他抛妻弃子,我还要看着他出现在学校里参加他继子的家长会。但是真出现的时候,反而没有那么多情绪,就是笑出来了。”
那个并不重要的改编已经拍完,送去御用的剪辑师那里了,何羽鞍没有去休息,反而有了更多纷至沓来的想法,非要找人聊一聊。
“我觉得这个男孩特别有意思,他好像就特别开朗特别阳光,出来面对粉丝和媒体都是积极的,说什么成长经历全是感谢社会关心关爱他长大。他是忘了吗?还是当他不断想起来,自己的父母想要把他当一件货品卖掉的时候,他也会忍不住这样,不知道为什么地笑出来呢?”
那个新闻报道里,那场拐卖案的特别之处,是一个无业的男子养不起也不愿意养刚出生的女儿,有人找上门来,用两万块钱的营养费带走了女婴。男子因此突发奇想,开发了新的思路,他再次让妻子怀孕,又卖掉了一个男婴,这次价格高一些,五万。
这是无本却收获颇丰的买卖,当他又一次想要出售的时候,却暴露了行踪,新出生的孩子没有卖出去,他仓皇逃走,顺便还带上了可以用来变现的女人与孩子。在那个没有人脸识别也没有天眼系统、到处可以办假证的年代,找到他,是花了一些时间,也经历了某些意外的。
“所以你点名让一个根本没有演戏经验的爱豆进来,”张昼说,“你想看他变成了什么样,因为你到处找渠道,发现那个男孩居然变成了一个明星。如果不是怕他死,你恨不得马上把他的伪装撕下来,看伤疤是什么形状。”
张昼静静地看着面前这位认识了十几年的老友,何羽鞍也望向他,面上是一种平静的可怖。
他以前拍何羽鞍的戏,怨声载道,但从来没有停过。好导演比好演员更难找,况且他们还这么合拍。何羽鞍对电影有一种迷恋,不惜损耗他人的心神,也要做到最好。作为一个艺术家,这是可贵的,如果不是这种态度,也不会年纪轻轻就拿奖。
直到他从病床上醒过来,在积极复健的时候,从家人的口中又听说一个故事。
“你的第一部 电影,投资商破产自杀,你到处借钱跟人求爷爷告奶,连你那个亲爹都去找了,他也只给了一万。”张昼回忆着,“我从来就不喜欢存钱,而且那时候刚毕业,也没有钱。你借到我这里来,我把我爸妈唯一的一套房给抵押了,把钱给了你。没片酬主角演员也走了,我给你当了男主角,拉我的哥们儿,逼着他们来当群众演员,一分钱不要,你记得吗?”
还有,在台风肆虐,危险到来的一瞬间,下意识地把对方推开,甚至导致自己生命垂危。
怎么敢相信,怎么能相信,在这个事件被大众淡忘,积蓄也快要花光,剧组的赔偿迟迟不到,张昼仍然昏迷不醒的时候,何羽鞍没有施以援手,而是对着绝望的张昼家人建议:这么拖着也没意义,不如还是拔管放弃治疗。
“比起电影,你还想看活人的传奇。你那时得到了风向标,知道很可能会拿奖,你想看我当男主角的电影拿到大奖的同时,我却英年早逝,多有戏剧性啊,是不是?比一个苟延残喘,醒过来也多半废了的活人,有意思多了。”
所以自己挣扎着,咬着牙站起来,做个正常人活下去,做什么都好,就是不再演戏。别人觉得可惜,但也都说,毕竟都死过一次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只有何羽鞍,像个疯子死缠着他,逼着他履行合约,逼着他继续演,逼着他听那么残忍的故事,被迫卷进来。他提醒过贺言,离何羽鞍远一点,可是似乎选择的权力并不在贺言手里。
“你不应该这么做,你会……”
“我肯定会有报应的。”何羽鞍又打断了他,“起码是死无全尸。”
“但我不能放弃。”
第31章
贺言在思考自己的转型之路时,也不是没有忧虑过。
要么找个靠谱的公司,要么就讨好平台搞好关系,或者抱上一条够粗的大腿,才能厮杀出来。
他虽然不至于除了粉丝什么都没有,但是目前也实在算不上有多少好资源。有时候夜深人静,也会十分忧虑自己还能再坚持几年,或许就是像他的无数前辈们一样,超话和势力榜排名都渐渐往下滑,筹码越来越少。
演员是相对来说,各种权衡之下更好走一些的路。如果能下个海什么的掌握财富密码,那也不是不行。可惜现在抢到这块肥肉很是困难,那去演点别的,一直保持着有输出的状态也好。最好能再抢到某几个热门综艺的常驻,曝光度就能进一步保持。
想了这么多,就是没想过,还真的要好好去演戏。
这天晚上,他没有睡觉。离天亮还有两三个小时的时间,正好够看完一部电影。
身陷囹圄的男主角,找到机会,反锁了广播室。整个监狱的人在空地上抬头,听着那段歌声响起,广播室外,狱警暴跳如雷,而男主置若罔闻地靠在椅子上,让歌声直冲云端,所有的压抑、痛苦都在那一刻被遗忘。
“这段歌剧是《费加罗的婚礼》。”崔远洵见贺言看得入神,觉得有必要跟贺言讲讲这个情节的重要性,“用了卡尔·伯姆指挥的版本。”
贺言一下被拉了出来,皱了皱眉,向崔远洵看过去。
崔远洵也注意到了,更意识到不妥:“算了,你继续看吧。”
直到电影结束,贺言长舒一口气,又听见崔远洵在旁边的声音,接着刚才断掉的话题:“是跟柏林歌剧院合作的,他很有名。”
“这一段的色彩运用也不一样,前面大部分时候都是冷色调,只有这段,和他们在天台喝酒那段,用了黄色的暖色调……”
与电影带来的感情不一样,面对着崔远洵这个真实得过分的人,贺言突然泛起了一丝他也不知道如何形容的情绪。
这大概是崔远洵能感受到的美,以及他觉得对他而言很重要的细节。当那一瞬间的歌声像阳光一样无可阻挡地撒向有罪的人们,有的人能直接听见,有的人却要通过介质。
贺言以前在孤儿院里的时候,大部分的小孩都不像他一样健全,或多或少都有些问题,也不能上普通的小学,更没有人领养。有个聋人小孩很幸运,受到资助,在八岁的时候去做了手术,植入了人工耳蜗。但他总不够听话,一次次把助听器摘下来。听人说,这是把声音转化成电信号,刺激耳蜗上的神经,再将信号传给大脑,所以与正常人通过外耳道传进去的声音是有区别的,对他们来说,要适应很难。他要用很大的努力,才能听见正常人很轻易听见的声音。
所以,贺言只能说:“原来是这样。”
贺言这一天,熬夜拍完了短片,又不带休息地看完了一部电影,实在有些困倦。抬头望向窗外,天已经渐渐泛起灰蓝的颜色,贺言的眼皮也越来越沉,不知不觉间,沉入了梦里。
在睡着之前,清晨的寒露顺着没有关严实的窗户悄悄潜入,贺言有些冷,他想跟站在旁边的崔远洵说点什么,但没有来得及,就让疲惫拽入了睡眠之中。
崔远洵这时候已经走了过来,想跟贺言说话,却只看见贺言头一歪,似乎是睡着了。
他原本想跟贺言说,自己其实一直都是一个人住,除了小时候和家人之外,他从来不会让别人跟他睡在一个房间里,最好贺言还是自己回去睡。
可是贺言已经睡了,这种情况下,似乎不该叫醒贺言。
崔远洵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是该给贺言拿一床毯子来盖上,还是把他抱回床上去睡呢?这两个选项,好像都太亲密了一些,会助长那些匪夷所思的传闻。
说起来,贺言真的应该好好教育一下他的粉丝了,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居然拍了那么多图片还放出去,然后配上一些莫名其妙的文字。实在让崔远洵有些考虑要不要告他们侵犯肖像权和名誉权。
可是贺言就这么躺在他面前,看起来那么无辜和纯善,像一个只会任人摆布的漂亮玩偶,万事都与他无关——哪怕崔远洵一开始就知道他不是。
他就这么站了一会,终于打了一个喷嚏时,才意识到,今天是有些冷了。
贺言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压在手腕下的手机刚刚震动了好几下,他的意识立刻从充满了黑贴和营销号的噩梦里抽离,回到了依然还是充满黑贴和营销号的现实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