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警察有些诧异:“彼得先生?”
似乎已经有些等不及了,江彧向老警察致了个礼,踩下油门,甲壳虫轰隆一声飙了出去。透过后视镜,依稀能够看见街边的老警察把可怜的年轻人拉到路灯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是不是感觉很紧张?”裘世焕没有回头,他伸了个懒腰,很是愉悦地笑了,“大叔,知道吗?有人差点就发现我们是共犯!我们会一起拷上手铐!一起押上同一个法庭——这是不是比一个吻还浪漫百倍?”
“你疯了?”江彧皱起眉头,“这不是什么浪漫,也不是什么游戏。听着,依据联邦最高法令第15条,你极有可能会被直接关入联邦海上监狱,知道那是哪儿吗?那是全世界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囚牢,专门收押你这样不知悔改的杀人犯。而刑期,则根据你谋害了多少条性命而定。”
“那你呢?”
“什么?”
“大叔,你觉得自己会去哪儿?”裘世焕咧嘴一笑,“你是毁尸灭迹的共犯,冷眼旁观的加害者。你脱不了干系。”
“因为财阀早已控制了整个联邦机关。无论我是阻止你,还是报警处理,对我活着都不会有一点益处。”江彧没看他,“太子爷,我很好奇,你到底想要什么。”
裘世焕转着手上的红宝石戒指。
“这个问题,你问过很多遍了。”
“但这一次我有备而来。”江彧目视前方,“我调查过你和金佑喆了。”
“是吗?”裘世焕抱着胳膊,一脸不在意,“发现什么了?”
“你只需要回答我是或否。”
“听起来很不划算,大叔想算计我吗?”
“你不想试试吗?”江彧转过头,深褐色的瞳孔漾动着一股沉静、规则与无条件公平的说服力,“游戏规则由我来主导。五个提问,五个回答。如果正确的数量大于错误的,你就答应我的一个要求。反之,我将答应你的要求,心甘情愿成为你的共犯。”
他托着腮,笑容烂漫。
“我喜欢有挑战性的游戏。”
江彧深吸了一口气。
“来到19区,是你自己的要求。和裘昂无关。”
“是。”
点头,一个很经典的认可动作。
表情也没有太大变化。
食指敲击着方向盘皮套,甲壳虫在绿灯转红的一刻缓缓停下。
“从一开始,你的目标就是世界树?”
“……是。”
停顿。眼周肌肉细微鼓起。
他在思考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为什么?
只有一种解释。
问题只猜中了一半。
但规则就是这样,只有“是”或“否”,所有的回答都真假参半。
“但不完全是世界树?”
“我需要回答这个问题吗?”
一侧嘴角微微翘起。
他习惯性将轻蔑伪装成微笑。
“不必了。我们继续。”江彧踩下离合器,车轮轧过减速带,车身颠簸数下,“世界树俱乐部实际的控制者……其实是朱鹮集团?”
“是。”
“那么。你真正要杀的人,和朱鹮科技有关?”
“是。”
“……你接近我是有目的的吗?”
最后一个问题,江彧琢磨良久,有些心神不定。等真的脱口而出,他才意识到自己问错了问题。
瞳孔收缩。
笑容。
一个近乎完美的笑容。找不出一丝缺陷。
“是。”
对方说“是”,可真相总是被揶揄过去。
江彧的心脏忽然狂热地跳动起来,胸腔里的火烧得他坐立难安。他忍不住张开嘴,问出了此生为止最愚蠢的一个问题。
“你喜欢我吗?”
“五轮问答已经结束了,提问到此为止。”裘世焕遗憾地感叹道,“啊——真是意想不到,明明大部分时间都在我身边。大叔到底是怎么调查到这么多信息的?”
“我有我自己的方法。”江彧说,“现在,可以答应我的一个要求吗?”
“说吧说吧。”
“……不要再随便杀人了。”
通过余光,江彧明显注意到副驾驶上的人影一愣。后者也不说话,只是抱着双臂,无声地眺望着道路前方。
“我可以帮你逮捕金佑喆。”
他开始加码。
“我要的不只是金佑喆。”
“——包括朱鹮科技。”江彧说,“无论是世界树,还是你接下来达成捷径的方式,我都可以一一满足你。但我要你答应我,不要再杀人了。”
“为什么?”
“你不会快乐的,你只会一无所有,只会被空虚和亡灵彻夜折磨。”手肘枕着摇下的车窗,江彧点了支烟,看着烟云在唇边散尽,“当长夜无路可行,你就会发现。这个世上,早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
白沙滩高地。
无名诊所。
这片铁丝网拦成的区域只有一栋还没拆除的废旧烂尾楼,墙体斑驳可见,上面贴满了黑广告。连水管都锈蚀得不成样子,楼层分为三层,还有一个脏兮兮的地下室。
楼道里没有灯,楼梯又挤又窄,脚踩上去,底下的空心木板还会吱呀作响。
甲壳虫随意停在广场一角。下了车,江彧就拖着两个拉杆箱,领着裘世焕上楼去了。
“大叔,这是什么地方?”裘世焕到处疑神疑鬼,他捏着鼻子,看了看随处可见的蜘蛛网,“啊——好脏,居然还有虫子,大叔,大叔!”
“又怎么了?”
“有蜘蛛。”
裘世焕垂着脑袋,不知所措地扯紧衣角,盯着上面勾到的蜘蛛丝。
江彧看他这个样子,心疼得紧,只得走上前去,替他拉掉蛛丝。然后一只胳膊从对方的后腰环过,挡到怀里悉心安抚。
“怕虫子?”
“虫子会咬人。”裘世焕扁扁嘴,“又疼又痒。”
“行了,太子爷,现在这个姿势,它们怎么着也是先咬我。”
裘世焕踮起脚尖搂过江彧的脖子,天使般的脸蛋凑上近前,两个人又吻得湿濡缠绵。
“大叔最最最最最好了——”
***
三楼只有一个房间,门上的玻璃几乎都被报纸贴满了。
江彧耐着性子敲了好几下门。过了快十五分钟,门锁才转动几下,里头的人勉强拉开一条缝。
“什么人。”
“余队,是我。”
缝隙开得更大了。
屋里探出来一张被酒精折磨得不成样子的中年男人的脸。他先看了看江彧,又看了看边上的裘世焕。
“你儿子?”
“……”
中年人见没人回应,尴尬地摸了摸蓬乱的头发,打开了门。
狭窄逼仄的屋子里有一股馊味,地板上堆满了垃圾,像是好几年没人整理过了。
窗帘拉得特别严实,一点光都透不进来,墙壁上长满霉斑,看着根本不像有人居住过。
进门后,裘世焕被安排到一个稍许干净的房间里,里面还有点拾荒回来的玩具。
余三海则拉着江彧到了卧室,张望了好几下才关上门。
“行动组解散之后,你就成这样了?”江彧蹲下身,看着地上被踩扁的一个个啤酒罐,忍不住对着窗边摇摇晃晃的人影说,“这样我来找你还有什么意思?”
“那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余三海有些不耐烦,“活命都够呛了,哪里还管得着这些。”
“六年前的事情。”
“和我已经没关系了。”
“追诉期还没到。而现在我们又重新掌握了新的证据。”江彧抱着胳膊,沉声道,“那个金头发的孩子还有印象吗?”
“我记不得了。”
“裘世焕。朱鹮科技的少爷。”
啤酒罐瞬间就被捏得咯吱作响。
余三海脖子上青筋都起来了。
“就是他老子害得我们当年死的死散的散,隐姓埋名,这六年连一个指纹都不敢留下!他居然,他居然还敢送上门?”
“冷静点,老余,当年他只有十二岁,没有参与那些事情。”
余三海咬牙切齿地问道。
“你带的三个箱子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我希望你能想办法暂管这些尸体,然后出具一份尸检报告。”
“尸检报告?你拿我这儿当太平间也得有个限度。”
“我的意思是,药检。我怀疑这三个人体内都存在某种药物。可能和六年前我们的发现有关。”
“我倒要问问了,你是怎么同时弄到三具尸体的?”
“是那个孩子,但情况不是你想的那样——”
“指控他。”余三海不耐烦地打断道,“你以为一两具尸体就能让朱鹮科技开记者会了?我们要小心的可是他们强大的法务部门——现在,裘昂的小兔崽子把大好机会送到了你手中,我们就该用这个大做文章,让裘昂那个混蛋身败名裂。”
“但我们的主要目的不只是他。”江彧皱起眉,显然不同意他现在动裘世焕的计划,“不能因小失大。如果那孩子愿意,他甚至可以为我们提供助力。”
可余三海的态度很坚决。
“朱鹮科技的人,全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老余,你的担忧无可厚非。我们也该为自己想一条出路了,东躲西藏的日子很快就会到头。”
余三海讥讽地笑了起来:“你果然是都民灿的徒弟,连决心都下得这么坚定。”
“别跟我提他了。”
“好吧,好吧。小江,你说得对,是该想点办法了。对了,你的个人邮箱几个小时前收到了一封新邮件。我以为它已经停用了,不知道是不是陷阱……”
“放着吧,是从我重要的线人那儿得来的,价格不菲。等我一个人的时候会去处理的。”江彧看了一眼门外,“因为现在,我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
尽管最终没有谈拢,但余三海依旧收下了行李箱,并表示他会负责接下来的药物检测。
江彧走出酸臭难闻的房间,忍不住想点一支烟解解闷。打火机还没掏出来,视线却不由地黏在一道孤零零的身影上。
对方的下巴搁着柔软的沙发靠垫,背对自己,专注地瞧着玻璃外。
脏兮兮的布帘只允许拉开一条细缝,月光漾漾地荡进来,在对方的腰肢与肩背处勾勒出清冷姣好的线条。
江彧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垃圾,无声地靠过去,生怕惊动他一下。
这时,一只骨瘦如柴的猫咪恰从废旧的空调机迎头跳向二楼。支架咯吱作响,生锈的螺丝钉往下掉了好几颗,如同一阵突降的暴雨,击坠在一层坍塌的雨棚上。
金发碧眼的少年猛然回过头来,向着他,先是茫然,再是不知所措。最后,才轮到笑容。
这一刻,江彧也不知道怎么了,他就是觉得有一种特别奇怪的东西从心脏涌出来了。
那抬头便见的渴慕,寄宿在耳边的微风,似乎缄默无言地诉说着什么。
第22章
“在看什么?”
江彧一只手撑着沙发扶手,拨开堆积的脏衣服。坐到了裘世焕身旁,拢了拢敞开的衣襟。
指缝下意识夹了一支烟,手掌挡着风口,拇指连按了好几下,打火机还是没点着。
裘世焕缩回身子,袖口下只露了一半的指头伸过去,替他按着开关。
江彧深深地瞧了对方一眼,适才凑上前,叼烟的嘴唇哆嗦着打了个寒噤。
那簇小小的火苗在视网膜上摇曳,又是跳动又是燃熄。
“猫猫。”
“是什么样的猫?”
江彧忍不住用拇指搔了搔鬓边的发丝。
他想问的不是这个。明明不是这种无关痛痒的问题。
他想问裘世焕听见他和余三海的对话没有。
可是说不出口。
“有着三种花色,只有一只耳朵。”裘世焕想了想,说,“看起来很瘦,一下子从楼上,跳到了空调机上,然后又往一楼跳了。”
“你喜欢猫吗?”
“不喜欢。准确来说,我不喜欢弱小的生物。”裘世焕的语气非常平静,“任何随随便便就会被外物杀死的生物,我都不喜欢。”
江彧连忙嘬了几口烟屁股。
他迅速按熄香烟,双手搁在大腿上交握,不自在地上下颠着腿。
中指和无名指抹过嘴唇,江彧如坐针毡地站起身,披好衣服,对着沙发掸了掸指尖的烟灰。
“今天回家估计是来不及了。太子爷,要不要先去吃排档?我知道附近有一条街,天南地北的小吃都有。等吃饱喝足,我就带你去住宾馆,找时间把剩下的画画完,好不好?”
“宾馆啊,我是没什么意见。大叔身上的钱够吗?”
“够。”江彧连连点头,“够得很,你就敞开肚子吃吧。”
***
排档和宾馆就隔了一条街,甲壳虫暂时停在纺织厂的废旧车库里。
两人一前一后踩着没铺好的石子路,手拉着手被挤到了过道。排档就是一条曲里拐弯的灯海,满锅油烟热气蒸腾而起,大字招牌边的气流都在连连颤动。
“大叔,我们吃什么?”
裘世焕被来来往往的人流挤得无处可去,不得不抱住了江彧的胳膊。
“我看看啊。”江彧见裘世焕脚下不稳,立马把他拽到跟前,生怕被人挤散了,“太子爷,挨我近点,这里人多,一不小心钱包手机就给顺走了。”
他瞧了瞧左右的铺子,恰好看见一个中年人一勺抄起一锅滋滋冒油泡的小圆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