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彧猛地站起身,椅子在身后拖出极其难听的噪音。
他双手撑着桌子边缘,越过满桌茶点靠近裘世焕。
后者一脸得意地笑着。
然后,江彧拿起手边的勺子,看也不看,直接铲掉了兔子慕斯的脑袋。
Q弹的兔子垂死挣扎着跳了几下,切面光滑平整。
裘世焕的神情先是震惊。他张大了嘴,不敢置信地看了看江彧。
再然后,情绪瞬间就崩溃了。
“我、我都舍不得吃……”
他悲痛地看向身首分离的兔子,又气愤地偷瞄一脸冰冷的江彧。硬挤出来的泪水来回打转。
“大叔为什么要这样欺负我?好过分,我又没有做错什么……快点把兔子还给我!”
江彧仰起头,视线半点没有从对方的哭相上移开。
他横下心一口吃进兔子头,勺子狠狠拍在桌上。
“为了惩罚某个爱说谎,爱恶作剧的小坏蛋。让他永远,永远都不敢招惹我。”
第26章
江彧沿着喷水池南面的一条捷径,快步往工厂方向走的时候,总要不时往后多瞧几眼。
每回瞧上一眼,裘世焕嘴瘪得越厉害,表情就越是委屈。
他抱着还剩三分之一的奶茶杯,在后头不情不愿跟着。
“来,过来。”
江彧朝他招招手。
“不要。”
小朋友气得别过头。
“我的小太上皇,您看,这都只剩下十几分钟了。你再这么磨蹭,我可不等你了。”江彧笑得鼻涕泡都要出来了,他晃了晃手表。时针和分针几乎都要贴合起来,“你那寄画的钱都是我这儿倒贴的。我呢,拼了命逗您开心,您不会就想这么报答我吧?”
裘世焕也自知理亏,难过地吸着鼻子,拉起江彧的衣袖。
“怎么不抓手了?”
“讨厌大叔。”他看上去很不高兴,“我不要碰你。”
“行,不碰就不碰,你说的啊。”江彧忍不住笑道,“到时候可别后悔。”
再一路南行,他们就顺利通过了稍显拥挤的居民区。违章高楼无休止地向上堆叠,将头顶空间挤压变形。
而后,在漫天白鸽的指引下,两人一头扎进花团锦簇的教堂区大广场。
***
进入工厂区就等同于走进一座钢铁丛林,到处都是巨型冷却塔,储油罐。几排运载危险品的卡车也没日没夜地霸占着停车位。
等他们抵达D-2171工厂时,项目已经开始七分钟左右了。
博朗一身皱巴巴的卫衣,斜靠在车间门边。他抱着胳膊,一脸憔悴地抽起了烟。
见江彧的身影渐渐出现在远处的平地上,他手里的烟头差点摔在地上。又见江彧走得不紧不慢,博朗一揩鼻子,急忙跑过去,连拖带拽把人押送进工作室。
“Mr.江,你怎么迟到了?不知道今天鸸鹋要来视察吗?”他扣着江彧,话说到一半,总算注意到了江彧背后一脸阴沉的裘世焕,“嗨,大少爷。”
“早上好。”
裘世焕瞬间笑容满面。
博朗看着他,疑惑地挑了挑眉。还是不由地压低声音,跟江彧讲起了悄悄话。
“Mr.江,你怎么把他带过来了?裘大少爷不会一个不顺心把我们厂子推平吧?”
“情况特殊。”
“喂,你不会真的欠人家情债了吧?我跟你说,我上一次才把酒吧的事情翻篇过去。这次再出什么岔子,你自己担着。”
江彧起了点兴趣:“怎么摆平的?”
“花钱呗,听说小高利贷赔了快七位数,警察才肯把人都放走。”
“他对你挺上心啊?”
“你还真别说,我那还是陪他玩了三天三夜,命都快搭上了……”博朗一回忆起来就倒吸凉气,“他要是不帮我,他就是个王八蛋。”
“哪儿跟哪儿啊。”江彧笑道,“行了,是我欠你个人情。以后要帮忙,说一声就行。”
“我要钱,你有吗?”
博朗抬头对等得不耐烦的裘世焕傻笑一声,又低下头跟江彧窃窃私语。
“这个没有。是真没有。”江彧有些好奇,“你要钱做什么?”
“还不是那小高利贷烦人?”博朗不满地咂舌,“再这样下去,我肾都要透支了。总得想办法跑路才行。”
“行,要不我先祝你万事顺利?”
博朗拿手肘捅了捅江彧的腰窝。
“忘了你上次做祷告的那个军火商第二天在大街上被车撞死了?Mr.江的祝福,再实诚我都不敢收。对了,倒是给句准话呀,裘大少爷是不是真看上你了?”
“……行了,还八卦?”江彧一把打下博朗手里的烟,眉头又起了褶,“工作时间跑到外面抽烟?我看你也是想被炒鱿鱼了。”
***
江彧的工作空间是完全独立的一个单间,平时连博朗都没有机会来打扰。
关上门以后,气氛就跟封在铁罐头里一样压抑。
房间里只有一个画架,几张矮凳,除此之外就什么也不剩,一点艺术气息都没有。
这让裘世焕的耐心荡然无存。
所以两人一在画架前坐下,他就忍不住掀起了上面罩着的画布。
他盯着颜料干涸的痕迹。
“《睡狮》的赝品?”
“是的,有客户需要。”江彧开始调色,“是这个月的大单。要是客户满意,能拿到的提成可不少——你不是说不理我了吗?”
裘世焕立马气呼呼地瞪了过来。
“是啊!”
江彧被他逗乐了。
“别生气了,一个布丁而已,等发了工资给你买好几个。”
“真的吗?”蓝眼睛一眨一眨,手掌撑着凳子边缘,身体前摇后晃,“不欺负我了?”
“你这说的什么话?谁欺负谁啊。”江彧招架不住对方望过来的眼神,憋笑憋得肚子都痛了,“再说了,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太子爷,倒是你啊,成天没一句像样的真话。”
“——那我不管,大叔是最好的大叔。”
裘世焕压根不理睬他前半句,直接张开双臂,扑进他怀里左右乱蹭。
“不生气了?”
江彧被迫抱着他,手心扎着一团浓密蜷曲的金发。
“暂时的。”
“行,暂时的。小朋友,我要专心工作了啊。可不能来打扰。”
裘世焕吐了吐舌头。
刷了寥寥几笔之后,江彧忽然发现他仍在一旁托腮盯着,只好半开玩笑似的把人拉到跟前。
“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见解?”
“有意思,形体打得很好。”裘世焕捏着下巴细细端详,“皮肤,墙纸,以及家具的色感和光影都很准确,可以和原画媲美。但是这里——”他指了几处血迹,“大叔,明暗交界处的血迹,大部分都与墙体有着微量差异。”
画笔顿在半空。
“……你的意思是?”
裘世焕俯下身,连着点了好几处。
“《睡狮》的真品与赝品之间存在细微的差别,懂行的人一眼就看得出来。在于光感、死态。”他说,“画面不是灰暗的——是鲜活的,因为模特在他眼里并不是死者。”
江彧看着他:“我没听过这种说法,你很了解《睡狮》?”
“了解还谈不上。大叔,你不觉得,你们这些伪画家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吗?”
“洗耳恭听。”
“你们知道她是死人,你们认为她的死态才是情绪表达的中心。所以你们只是将‘死亡’如法炮制下来——要知道,真正的死亡是没有痕迹的。是猝然的,就像那只老鼠。也许下一秒,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它也会死去。”
“如果忽视死亡,忘掉她真正的死因。”江彧嘟囔起来,“她的身体就不是干瘪而苍白的。而是鲜活的……”他抬起了画笔,“是有温度的。”
“对。”裘世焕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从有到无,但《睡狮》的美好保留在了即将虚无的一刻。这么有趣的艺术品,可不能变成粗制滥造的三流货色啊。”
江彧忍不住对他笑了一下。
“谢谢你,小朋友。”
“想谢我吗?”裘世焕懒洋洋地扫了一眼,食指点上他的嘴唇,咧嘴坏笑,“大叔,我的好心向来是明码标价的。知道该做什么讨好我吧?”
“现在是工作时间,工作时间不做私事……”
江彧从未觉得那对近在咫尺的蓝眼睛是如此的性感露骨,唇舌间俱是压抑到极致的煽惑力。
一只胳膊却抢先拽住他的衣领,将上半身拉到唇边。微张的嘴唇像是火折,一切都让江彧产生了一种微妙情绪,仿佛导火索即将烧到爆炸内芯,紧迫,甚至刻不容缓。
“——太子爷,别闹。”
“我才是你的顶头上司。”裘世焕在耳边命令道,“大叔,你听他们的,还是听我的?”
“这里除了你,还有谁是我的上司?”
“很好,我喜欢识相的人……哇!”
戴着戒指的食指还没来得及触碰到脸颊,身子与板凳之间的倾斜角陡然增大。
凳脚顺时针变化重心,边缘点出雨滴般的轻响。裘世焕身形一个不稳,忙不迭朝后栽去。
好在江彧反应及时,一手垫住他后脑,左膝猛提,稳稳撑在他臀部下方,避免跌落进一步造成伤害。
江彧没想到的是,裘世焕的反射神经更迅捷。他直接右手后撑,上身与两腿几乎拧成了一张蓄势待发的长弓,凭绝佳的腰力维持住身体下落。
“哎呀,看来我得配合一下大叔?”他故作惊讶地笑了,然后松开胳膊躺到了江彧的手心,“这个姿势,有没有想起什么?”
江彧没有回话,只是一把从地上拎起他。
一只手托着对方后腰,将不明所以的大少爷拉到了自己大腿上。
膝盖自然而然顶开毫无防备的膝盖,姿势越是亲密,内侧就被压迫得越狠。
“哇!快停下……”裘世焕一下子咬住嘴唇,一边轻喘一边挺腰配合,“等等嘛,大叔,用这么大的力气。是不是太过分了?”黏糊糊的鼻音溢了出来,“嗯呜……这可不是想要一个乖孩子的做法哦。”
戒指都快压出淤痕来了,颀长的手指拢着江彧的肩膀和上臂处,无意识地收紧。
裘世焕蜷缩到他怀里,小幅度挣动身子。
江彧稳稳地托着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浑身都被捏出来的手印,叹了口气。
看来,明天是真的要留下几处乌青了。
“怎么,受不了了?太子爷,不是您问我想起了什么吗?”
“我就是问问,谁知道大叔对我有这么多奇怪的心思……”
裘世焕诱惑地咬着江彧的脖子,嘴唇的动作仿佛经过刻意的排演,想要用劲,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
“要不要现在就告诉你答案?”
“大叔,别弄了,太丢人了吧……”
江彧没搭理他,转而伏下身子。叼住了对方的耳朵。
感到齿间的肌肤惊恐地瑟缩起来,他低笑一声,一路细致而温柔地吻咬下去。
“我想起一个小朋友。一个每次都趾高气昂地挑起事端,一到收场的时候,却总是难受得又哭又叫的小朋友。”
食指绕着对方鬓边的金色卷发,江彧还是心软地收了几成力气。
“偏偏这个小朋友还不知天高地厚,到处去招惹别人——你说说看,他这么恃宠而骄,这么霸道,这么蛮不讲理。我现在不乐意让着他了,太子爷,怎么办才好呢?”
裘世焕有一下没一下拽着江彧的衣袖,埋在后者臂弯里的脸蛋顿时红到了耳朵根。
“大叔,你再让着我些嘛……我会听话的。相信我啦。”——他连眼神都湿润起来,江彧快要信以为真。
就在这时,工作室的门从外面推开了。
“喂,Mr.江,外头有人找你。”博朗拿着一个扳手走上前来,“说是姓余。”
还不等目光停稳,扳手咣啷一声摔在了地上。
“……妈的,打扰了。”
第27章
他们抵达停车场的时候,余三海已经在一根冷却塔底下等得满心焦急了。
他开一辆老式大众,排气管都做了消光处理,车漆上得低调,四面玻璃都贴了一层防爆膜。
为了不引起怀疑,还特意将车停到了远一点的地方,戴着墨镜神经质地东张西望。
见他们从工作室方向走来,余三海即刻挥手催促他们上车。
这车的尺寸比甲壳虫大上一点。车座略宽敞,车门也重实上不少,泄压时噪音比一般车型还要响。
江彧替裘世焕关上后座车门,绕到了副驾驶位置。
“老余,发现什么了?”他探出身子,安全带系了一半,被车里的烟味熏得皱着眉头摇下了车窗,“居然特地来工厂找我,不怕身份暴露了?”
余三海递给他一个档案袋,手指点着方向盘。
他一身烟酒味,浓烈得让人不敢接近。
“之前你要的药检报告,结果已经出来了。”
江彧随手抽出档案袋里的报告纸,手指弹了弹黑白照片。而后一条胳膊搭在扶手箱上,从夹层的烟盒里掏出一支细长的薄荷烟来。
“老余,我又看不懂,你就直接告诉我结果怎么样。”
余三海看了眼后座的裘世焕,没作声。
江彧心里明白他的意思,自顾自点了烟,将脚置在踏板上。
“他是我的合作人,不要紧的。”
“尸体的死因是心脏麻痹,和你先前推断的一样。”余三海揉着眉心,无心与他置辩。老法医显然熬了个通宵,快要体力透支,“我在呼吸道和血液中发现了大量残留的麦司卡林,当然,推测还有其它的混合成分。大脑眶额皮层严重萎缩,初步估计,这三个人已经吸食了相当长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