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世焕的目光在她身上来回打量,脸上的表情冷漠至极。或许是那懒得掩饰的疏离感吓到了她,女孩向后趔趄了一步。
裘昂扶住儿子的双肩,逼迫他正视行提裙礼的女孩。
“看看这位小姐,她在和我们打招呼呢。不回应也没有关系,爸爸允许你在我面前放肆。我的孩子,你喜欢她吗?你喜欢亚洲面孔?棕色的头发和棕色的眼睛。”
裘世焕抗拒地蹙起眉头。
女孩有些退缩:“我想他可能不喜欢我……”
“他会喜欢你的,章小姐。”裘昂对她一笑,“我了解自己的孩子,只要是父亲的要求,他总会接受。这个年纪的孩子们不需要过多的自由。我大致了解过了,章小姐,你很符合他对恋人的一切要求,你们会喜欢彼此,会生下继承人……”
“我不想要继承人。”
毫不留情的拒绝促使这位父亲抬高了音量。
尽管裘昂不希望在儿子面前扮演一位不理智的父亲,他还是忍不住为儿子的态度怒火中烧。
“你说什么?”他尽可能柔和地劝慰,“世焕,爸爸知道你并不喜欢这样热闹的场合,但现在不是和我置气的时候。”
裘世焕仰起头看着他,蓝盈盈的眸子里连一点情感都没有。
“我不喜欢她。也不会和她生下继承人的,爸爸。”
裘昂盯着眼神坚定的少年,嘴角那绅士的笑容有些僵硬。
“……请你离开一会儿,章小姐。我需要和我的儿子谈谈。”
“好、好的!”
这句话能将女孩从这对父子的微妙关系中解救出来。
她立马抓起栏杆边的礼帽,像只受了欺负的猫一样落荒而逃。
等到露台的窗门重新关上,保镖守住了唯一的出口。父子之间的谈话结束前,不允许任何人打扰,自然也不会放任何人离开。裘昂舔着干裂的嘴唇,靠在墙柱上点了支雪茄。
“世焕。”
“嗯?”
“你长大了,开始自己做决定了。”裘昂低声唤着,缓慢地吐出一口烟雾,“但爸爸不喜欢这样。”
“为什么。”
“因为你一辈子也无法摘掉自己的身份。你是我的儿子,是财阀的少爷。你的一生本就活在控制与算计当中,你不能……被那种男人影响。”他艰难地说,“我只想要你这一个儿子。”
“那姐姐呢?姐姐为什么不是爸爸的女儿。”
“你没有姐姐。”
“有,我清楚地记得。她一直……”
“够了!”
裘昂眼角抽搐着打断了他,雪茄在指尖亮起宝石般的火光。
“你非要这样对爸爸吗?是爸爸哪里做错了?哪里对你不好?你现在为什么这么不听话。”
“我不喜欢她。”裘世焕只是摇头。他茫然地望着愤怒的父亲,仿佛感受不到对方的情绪一般,缓缓开了口,“我有喜欢的人。为什么要我和她生下继承人?我不明白。”
“那该死的老鼠只是想利用你,我的傻孩子。你们之间什么都不会有,他接近你是出于他的目的——是因为他想毁了我。从我现有的一切开始,从我唯一的儿子开始,一点一点蛀空我的基业。”裘昂头痛无比地揉着太阳穴,他的喉咙都被愤怒磨得沙哑,“也许你需要重新矫正一下,过度的自由让你变得越发难以管教了。”
“但是爸爸,那样很痛。”
“成长总会经历疼痛,就像你小时候膝盖疼痛——你到底明不明白,一个你从不了解的人怎么会爱你?怎么会对你没有图谋?他是个警察,他与你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
“我认识他,只是爸爸忘记了。”裘世焕和父亲之间始终隔着一段距离,谁也不愿靠近谁也不愿抽身离去。他只是不带丝毫情绪地陈述着,“爸爸第一次准备把姐姐的存在推到公众面前,让她背负所有罪名去死的时候,我从家里逃走了……”
“我让你忘了这件事。”裘昂冷冷地打断他,“世焕,爸爸的好心也是明码标价的。”
就在气氛越来越剑拔弩张的时候,露台忽然被一名保镖大力推开。
闯入者的脸色有些苍白,看得出他鼓足了勇气才推开这扇门。
他来到裘昂身边,面色阴沉着想对自己的雇主交代些什么。但对方分毫不想理会,大为光火的政客直接将烟头按在扶手上。
“出去,谁让你进来的?”
“我很抱歉,发生了一些紧急情况,裘会长。”
那名保镖毕恭毕敬低下头。
“客人们怎么样。”
“他们有些吓到了,管家正尽可能维持秩序。”
裘昂烦躁地揉捏着眉心:“到底怎么回事?如果你不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我一定会追究你打扰主人谈话的罪责。”
保镖咽了口唾沫。
“他回来了。”
裘昂错愕地抬起头。
而裘世焕意味深长地望向宴会厅,那里灯火通明,女佣、侍者行色匆匆。客人们在华贵的衣装下顺着旋律挪步,酒水、甜点应有尽有。
只要去餐桌边走上一圈,嘴里将塞满马卡龙的甜腻。
此刻这难得的宁静却被一个闯入者打破,因为他嗅到了,嗅到那浑浊的空气间到处充斥着的,他最为厌恶的气息。
匕首从袖子里悄无声息地滑出。
“走吧,爸爸。”他笑着撞开保镖的肩膀,“我等不及要去欢迎他了。”
第55章
两个男人在跌倒时几乎同时想要翻身,但金佑喆明显更占上风。
他的双膝紧紧勒住江彧的肋骨,令整个胸腔咯咯作响,腿部的力道生猛到差点将肋骨扎进肺部。
他们在昂贵的地毯上不断翻滚。
偶尔撞到桌角,被没有防护措施的尖锐物划得鲜血淋漓;偶尔被摔下来的瓷器割破额头和皮肤;偶尔在咽喉留下瘀伤,不顾头破血流疯狂扭打。
江彧熟知金佑喆惯常的杀人手段,拒绝给他任何锁喉机会,指节、手指和腿脚轮番上阵,在那张恐怖而疯狂的脸上留下了深深的撕扯印。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江彧气喘吁吁地嘶吼,他必须为自己争取一些时间,他必须打乱金佑喆的节奏。
“正义,大义,没有比这更贴切的解释了。”
“别开这种玩笑,金佑喆,你在杀人。那些可怜的女孩根本不想被这样对待,她们不该遇到这些,不该一出生就被明码标价——现在的你不过是作茧自缚!你活该被逼到绝路。”
“不重要。”金佑喆报复性地用膝盖狠狠碾他的肋骨。双手悍然发力,瞬间掰断了江彧的左腕骨,“这是裘会长的心愿。只要是他渴望的,只要杀人就能实现,我都会一一为他达成!”
江彧痛苦地呻吟起来,反抗的力量衰弱下去。
“你已经杀了很多无辜的人,金佑喆。”
“她们不无辜!”身上的疯子失控般地怒吼,“她们活该。”
“——没人活该去死,金佑喆。你本该在漫长的刑期反思你所有的罪孽,可你呢?……在他人为你顶罪,在你重获自由以后,你非但不知悔改,反而变本加厉。你就是这样实现裘昂的愿望的?”
“那是她们自找的!她们咎由自取,这些无能的女人只不过是附在皮肤上的水蛭,靠着吸吮我们的血液赖以维生,无论是掐掉虫子的脑袋,还是从伤口撕扯出来,她们死得理所当然——而你,是你挡了会长的路,是你迷惑了少爷的心,你确实该死。”
“够了,你这神经病——”江彧的话没能说完。
那双恐怖至极的大手直接扼住了他的咽喉。
江彧痛苦地拍打着男人精壮的手臂,像渴水的鱼一般竭力张嘴想要呼吸。
他两眼翻白,下一刻几乎要被男人活活勒死。
金佑喆的瞳孔深处写满了疯狂,嘴中默默念叨着祷词,眼神却越来越涣散。
“我在天上的父,赦免我的罪,赦免那一身罪孽的敌基督……”
再不做点什么的话,他今天就交代在这里了!
江彧的右手不顾一切地在地上乱抓,直至一块锋利的玻璃划开了他的手心。
刺痛夺回了一线理智,他咬住嘴唇,握起那块碎玻璃,照着金佑喆的脑袋刺去。一下不成,只是蜿蜒下来一道鲜血,喉咙上的力道没有半点放松;第二下,身上怪物般的男人似乎终于感受到了痛楚,铁钳般的手指抽动片刻;第三下,第四下,江彧只觉得自己的意识渐渐模糊,耳膜灌满了不断收缩的心跳。
双眼无法聚焦,茫然地飘到了天花板上。
他抬起手,无力地刺了最后一下。脖子上的力道终于开始放缓。氧气重新进入到气管,让濒死者止不住浑身痉挛。
江彧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从昏倒的大块头身下爬了出来。
他躺在地上,撑着沉重的眼皮,环顾着墙壁与天花板。
墙上挂满了各类图画,有水彩,也有油画,还有一些怎么也看不清。
这好像是间弃置的休息室,屋子里的东西都有些年岁了,积着一层厚厚的灰。
***
楼梯盘旋而下,明黄的灯光一路指向熙攘的歌舞厅。
黑压压的人群自动分开,恐惧、不安与好奇正簇拥着一个身影,那是一个年轻而高瘦的少年,穿着与盛宴完全不搭的连衣衫与长筒牛仔裤,背着吉他包,肃穆得像来赴一场葬礼。
“你来做什么。”
裘昂冷冷地看着他。
注意到楼梯处的动静,那人转过身来。
“好笑。”口罩后深邃的蓝眸微微眯起,少年颔首道,“来参加自己的成年礼,有什么问题吗?——别发抖了,你这巫婆。”他转向距离最近的一位夫人,“你的造型师没有告诉你吗?这身裙子在你身上简直是灾难,看看那千层饼一样的大腿。”
“天啊,裘会长,这个无礼的家伙是谁?”
这位平白无故受到了攻击,惊魂未定又恼羞成怒的夫人正急切地寻求宴会主人的帮助。
“……夫人,请允许我来处理。将客人们带到别馆去,管家。我想客人们需要香槟喷泉来缓和一下情绪。”裘昂示意管家尽快带离其他人,他面对众人,高声道,“非常抱歉,我尊贵的客人们,宴会出了一点小差错。也许是邀请函被邮差遗失在了什么角落。对此,你们会得到应有的补偿。”
在一片质疑与认同声中,顺从的绵羊们很快追随着牧羊犬离开了。
出言不逊的黑发少年十分享受着周围人好奇的目光。
尽管探究与怀疑的声音转瞬即逝,还是从他那儿赢得了一声不屑的嗤笑。
裘世焕无声地盯着对方。
如果细细观察,会发现他的牙齿渐渐咬紧,脖筋浮现出来,显然正受到某种情绪支配。
裘昂似乎很头痛。
他做了个简单手势,立马有保镖上前敬烟。
“警卫呢?都去哪儿了?为什么直到现在都没有人提前通知我——无论是你回国,还是擅作主张来到红顶山庄……”
“把希望寄托在一群死人身上?以为这样就能阻止我回来?真有你的,老家伙。”黑发少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理所当然地耸耸肩。他一歪头,注意到了被保镖护在身后的裘世焕,热情洋溢地打了声招呼,“后面就是冒牌货吗?你好,金毛脑袋,你可比以前漂亮多了。我能近距离看看你的血管吗?”
裘世焕的唇角现出一道阳光般明媚的弧度。
“当然,不过这些话我们可以稍后再提——晚上好,哥,久屋在哪儿呢?我想一定是他带你来的,为什么我没有看见他。你把他的喉咙切开了吗?”
“我想没有。他还大有用处,杀了未免也太可惜。冒牌货,你是不是觉得很可惜?”
“我不这样认为。”裘世焕笑容灿烂,“能按顺序切开你们的喉咙,可是我最大的荣幸。”
这不是同意,而是警告,而是威胁。因为下一秒,他笑着甩开身边的保镖,身体前倾,以超强的瞬时爆发力突破保镖的阻拦,袖口亮起一道刺骨的寒芒。
尖端瞄准那道身影横插而去。
“停下。世焕,停下!”
他听见父亲在背后歇斯底里。
但在无处释放的仇恨与报复的快感驱使下,他无法克制,他步伐轻快,他如获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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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很多年前,他偶然见过这样一个人。
那个人是午夜的幽灵,是宅子里亡魂一般的存在。
在小时候,这都是他躲进父亲怀里寻求安慰的借口,这抹幽灵与床下的怪物,蠕动的壁画相似。
它的存在从未得到过证实,也从未与人有过接触。
在不允许进出的别院里,在满是足迹的泥地与深夜出游的好奇心驱使下,小男孩悄悄跟在姐姐身后。
当发现她与夜晚的秘密时,孩子甚至不敢声张——因为只有傍晚,只有他熟睡的时刻,她才会像圣诞老人一样风尘仆仆地回家。
他闭着眼睛期待了一整个晚上,可卧室的房门一次也没被人推开,床头的圣诞袜也没有塞满小小的心愿。
这并没有挫败孩子的斗志,他很快采取了行动。
经过接连几天的观察,他发现姐姐总是有目的性地前往乏人问津的西边花园。
可那里什么都没有,除了开得异常茂盛的玫瑰。
他像只被散落的零食吸引的小猫,满心好奇地跟着姐姐。偷偷摸摸地钻进一处玫瑰丛,屏息凝神等待。
没过多久,孩子看见一个人影从树后走了出来,对方戴着一顶白色鸭舌帽,其他的就看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