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宁小北和范侠一番闷头苦吃后,两人各抱着圆滚滚的小肚子长长地打了一个饱嗝。
“我要去走走。你看着摊子,别让人家占了去。”
下午太阳出来后,来游园的游客越来越多了。宁家这个野餐地点位于一颗正在盛放的紫色玉兰树下面,对着湖面又远离厕所,简直是一方“风水宝地”。他怕他们两人一不在,马上会被人占领。
“那老大你快点回来。我刚才喝了三瓶汽水,有点想上厕所了。”
范侠捂着肚子说道。
宁小北先去人多到排队排成S形的公厕解了手,然后四下寻找宁建国的身影。他走了一会儿,终于在一片梅林前头见到了已经换了套衣服的母女俩。
王阿姨本来披散着的一头卷发,此时被她用一根白底蓝色波点的丝质手帕在脑袋后面打了一个结儿,原来的外套也换成了蓝色高领的针织衫,有点六七十年代美国摩登女郎的味道。
同样换了衣服,带上了米奇头箍的常乐蕴似乎有些拍累了,她眼睛一抬,恰好看到了站在小路边的宁小北,直接朝他跑了过来。
“我累了,换你来给我妈当道具。”
说着,常乐蕴走到长凳旁坐下,大口大口地喝起矿泉水。
“小北,来!和阿姨拍张照吧!”
王伊红见到宁小北大喜过望,踩着高跟鞋走了过来,将他拉倒一棵梅花树下。
“建国,要给我们两个拍的好看点哦。”
王伊红说着,伸出纤手理了理宁小北的领口,又摸了摸他的头发。
宁小北两世为人,头一次和可以年纪当她母亲的女人如此亲密的接触。
一时间只觉得自己的手也不是手,脚也不是脚,变成了四根直板板的木头。
他闻着王伊红身上的“百爱神”香水味,还带着老式雪花膏的香,任凭她摆动着自己,做出各种姿势来。
“小北,笑一笑呀。脸绷得那么紧做什么呀?”
宁建国看着镜头框里面孔板正,像是个老学究的宁小北,大声提醒道。
“我,我……”
我不习惯啊!
还不能宁小北做出反应,只见王伊红双手捧着他的小脸蛋,对着孩子软乎乎,白嫩嫩的面颊,大大地“香”了一口。
“啵”地一声,一个大红唇印印在了宁小北的脸颊上,他惊讶地撅起小嘴,表情无比生动。
“好!”
宁建国一按快门,将这一幕定格在了胶卷上。
经过这么一吓,宁小北之后的表情动作可就放松多了。王伊红亲亲热热地搂着他摆出一串造型,两人互动亲密,甚至吸引了一旁拍照的阿姨的视线。
“哎呦,这个妈妈真幸福。你这个儿子真是帅气又贴心。哪里像我家那个小赤佬,才拍了几张照片就不知道疯跑到哪里去了。”
“是啊,他长得像我吧。”
王伊红用脸颊贴了贴宁小北羞得通红的脸蛋。
“像的像的,一看就是亲生的,都是大美人。爸爸也帅气的很。”
阿姨看了看蹲在地上摆动着相机的宁建国,显然把他们错当成了一家三口了。
“我不是……”
宁小北刚想要解释,就被王伊红抢去了话头,“那是,我儿子当然长得像我。我还有个女儿呢。”
她说着,指了指坐在长凳上的常乐蕴。
“哎呦,龙凤胎啊,好福气的!”
阿姨用手捂住嘴巴咯咯地笑。
宁小北没想到会被人误会成这个样子,他有些惶恐,但心中更多的是雀跃和欢欣。这样“父母双亲,一家团聚”的情景,是他哪怕在梦中都不敢任意编织的美好画面。
“谢谢你,王阿姨。”
他伸出小手,贴在王伊红的胳膊上。
“妈妈……”
宁小北比起双眼,轻轻地把脑袋靠在她的肩膀上。
让我就这么放肆一次吧,就这么一次也好……
与此同时,不远处公园的草坪上。
某个膀胱快要爆炸的人,双脚扭曲得犹如断了腿的鹌鹑,按着小腹在堆满食物包装袋的桌布周围来回蹦跶。
“老大,你去哪里了?快回来呀。”
“我真的憋不住了啊!”
*
作者有话要说:
范侠:我要上厕所!上厕所!
第37章 窥破真相 一更
“轰隆隆……”
一记雷声由远及近从天边传来, 坐在学校门卫室的保安老窦放下看了一半的报纸,把脑袋伸出窗外,看了看阴暗的天空。
黑压压的云层把天空整个覆盖住, 空气潮湿的似乎都能拧出水来。这时候已经差不多五月底六月初,进入了江南的梅雨季节, 也是一年里雨水最多,最让人烦躁的时候。
“哎,这位同学,上课时间你准备去哪里?”
老窦刚要把窗户关上, 就看到一个学生推着自行车从学生车棚哪里缓缓地走了过来。
“叔叔你好, 我是预备一班的宁小北,我病了,这是卫生室老师开给我的病假单。”
宁小北抬起头, 本来白皙的脸蛋上布满了不正常的红晕, 就连呼吸都有些凝滞,“老师允许我下午不上课,回家休息半天。”
可能是昨天晚上过于闷热, 他一时贪凉把鸿运扇开了一整晚, 结果就不幸“中招”了。自从过年后他的哮喘病好久都没有复发过了,自己也大意了, 没有好好管理自己的身体。
老窦接过假条, 确定有卫生室和班主任的签名后,这才起身走了出去, 把一旁的小铁门打开。
“哎呦同学,你真的不要紧么?我看你脸都烧红了。要不让你在我这里打个电话, 让你爸爸妈妈来接你吧。你这样还能骑车回家么?”
“我家离学校很近的, 一会儿就到了。谢谢叔叔。”
宁小北摇了摇头, 把车子推出铁门,试了两次,总算跨上车座,慢悠悠地往工人新村方向骑去。
到不是他逞强不让宁建国来接他,而是刚才在闫冰如办公室的时候,她已经往他家里播了两次电话,都没人接听。
宁建国这段时间正在筹办一桩大事,时常不在家里。
宁小北听他老爸提过,说似乎是楼下王阿姨听到有熟人透出风声,纺织系统内部有个机关食堂正在找人承包,问他要不要去试试。
赵叔叔听了之后觉得这倒是个不错的机缘,劝他快点承揽下来。
一来机关食堂稳定,不像现在那些单位厂子都混的朝不保夕,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情。
二来宁建国自己有国家二级厨师证书这样的“硬派司”不算,本来第三鞋厂的伙食也是在系统里出了名的有口皆碑的好。
原来鞋厂倒闭后,食堂的职工们也都下了岗。若是能把这只“娘子军”拉起来,去承包那个机关食堂,既解决了一群下岗妇女的就业问题;又可以继续保持住宁建国原本纺织鞋帽系统员工的身份,那他之前坚持不买断的工龄又可以延续下去了。
设想虽然不错,还有王阿姨这样手眼通天的人可以为他铺路,不过宁建国毕竟前十多年干的都是精工活,吃的技术饭。承包食堂和自己烧饭做菜可不一样,他算是个彻彻底底的门外汉。
最最关键的是,若是真的打算重起炉灶,前期可是要投入大笔资金的。虽然宁建国工作那么多年来也算是小有积蓄,但是真的要打算请人拉队伍干食堂,那还真是杯水车薪。
不过赵叔叔和王阿姨都非常支持他。这两人现在都是自己下海开公司的老板了,一个在襄阳路开店做内销,一个在南码头租了办公室做外贸。虽说也是创业不久,但是凭着原先在单位里打下的人脉基础和销售渠道,都已经开始取得了不错的成绩。这两人都表示愿意拿出部分资金来,入股老爸的新事业,成为他的股东。
宁小北想着他宁建国可能又去忙生意的事儿了,干脆还是自己回家吧。
打开房门,宁小北扔下钥匙,直接趴倒在客厅沙发上,疲惫地闭上眼睛。
窗口处传来“啪嗒啪嗒”的雨声,是雨滴打在绿色的防水雨蓬上的声响。雨声逐渐地大了起来,间或夹杂着闷闷的雷鸣。
宁小北打了一个瞌睡,醒来瞥见墙壁上挂着的时钟,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睡了半个多小时。
他咳嗽两声,觉得自己的喉咙火|辣辣的疼,于是起身去厨房倒水喝。
站在厨房床边,宁小北隐隐听到有音乐从楼下传来,轻柔婉转,是爸爸最喜欢的邓丽君的那一首《我只在乎你》。
“老爸在赵叔叔家?”
宁小北放下杯子,打开门,往二楼走去。
——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
邓小姐浅吟低唱,宁小北步履蹒跚。
——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
他双手扶着栏杆,透过镂花的砖墙,看到大楼墙外倾泻而下的雨幕。
——也许认识某一人,过着平凡的日子。
走到216室门口,宁小北刚要抬手敲门,发现大门居然是虚掩着的,歌声正是从里头流出来的。
——不知道会不会,也有爱情甜如蜜?
若是放在平日,即便门是开着的,宁小北也会敲门,等得到主人的允许后才会推门而入。
而在此时,可能是被烧糊了脑子,又或者是鬼使神差,他的手在空中悬空了一下,接着就轻轻地把房门推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道帘子,深色的帘子。
宁小北愣住了,想不通为什么赵家的客厅和玄关的连接处,为什么会挂着这么一道帘子。
然后他就见到了从帘子上方透出的红色的光。
“是在冲照片么?”
他猜想了一下。
自从上回郊游,范侠带回了那台佳能相机和一打胶卷后,这机器就没再还回去。
赵景闻的公司正好新上市了一批时装,他极有头脑,直接征用了这台相机。随后又找了几个身材高挑,面容姣好的女孩子穿着新制的衣服拍了照片,打算之后贴在店铺门口的玻璃橱窗上当广告。
这些服装都是他用以前跑业务的特殊渠道从广州,深圳那边弄到的“俏货”,“尖货”,都是目前上海滩还没有怎么流行的样式。
襄阳路那边服装生意竞争激烈,为了防止同行“撬样”,在衣服没有正式上架前,他都不会让人有机会拿到衣服的样板。所以这些照片都是他亲自冲洗出来的,而不是送到外头的影印社冲洗。
“赵叔叔,我老爸在这里么?”
宁小北上前一步,低声问道。
他不敢贸然闯进去,万一帘子拉开,害的照片曝光,那损失可就不是一点两点了。
——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录音机里传出的歌声和窗外的雨水一样黏腻,带着热腾腾的水汽,雾气,把宁小北几不可闻的声音遮盖了过去。
“叔叔……”
宁小北摸了摸闷得有些疼痛的胸口,刚想要提高声音再问一遍。只听到帘子的那段,传来一声喘息。
是喘息,也是闷哼,带着几丝无力,宛若游丝,融进了一屋子的水汽里。
宁小北愣住了。
是宁建国的声音。
“为什么要和小王他们出去拍照……还故意选在我出差的时候,你是什么意思呢?要不是被我看到这卷胶卷,你还要瞒我多久?”
赵景闻低沉的嗓音响起,语气中是满满的危险,带着不容质疑的占有欲。
宁小北低下头。
下垂的帘子和地板当中有一节空挡,他看着暗红色的灯光从空挡处倾泻出来,就像是红色的血,流淌在他白色的跑鞋上。
“小北他……想要个妈妈。”
宁建国低声说着,然后猛地发出了一声低吟。
宁小北倒退半步。
——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
录音机里的邓小姐叹息着。
“所以,你要和小王结婚?为了儿子,你准备抛弃我了是么?”
赵景闻满是怒气的质问一个接一个地抛出。
与此同时,作为回应的,是宁建国那近似婴儿啼哭的细小悲鸣。
哗啦啦,底片在显影液发出的水声,和窗外的雨幕交织在一起。
“不是的,是我求小王,让她帮帮我……我想让小北高兴。”
“你想让小北高兴,所以你要娶她么?”
“不是的……小北从没有见过妈妈,从来没有过过‘正常家庭’的生活。我只是想让他满足一次。哪怕是假的……唔……”
突然拔高的呜咽声盖过了录音机里的歌声。
宁小北双手交叉,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巴。
“小王她只是帮我一次而已。她有喜欢的人,真的,她喜欢的人不是我。”
红光投射在帘布上,印出黑色的剪影,耳边是布料摩擦窸窸窣窣的声响,宁小北感觉自己的双腿不是踩在坚实的木质地板上,而是踏在云朵里。
对话声消失了,帘子后的两人不知道碰翻了桌上的什么东西,发出“哐”的一响,桌腿和地砖摩擦,雨声渐响,湿气成团。
在转身跑出大门的前一刻,宁小北听见仿佛弓弦断裂之声从体内炸起。
他一边跑,一边回头,白色的雾气在身后追着。
白雾飘过楼道,在墙壁上留下汗渍。汗渍渗入暗黄色的墙皮里,结成梅雨季节特有的霉斑。日积月累之下,一朵朵重叠的霉斑堆积在墙角和窗台下方,堆成一座座诡异的黑色牡丹花丛。
宁小北跑上二楼,推开房门。连鞋都没有换,双手抱住膝盖,蜷缩在沙发下面,双眼呆滞地看着黑色的电视机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