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防止发生上回吃年夜饭的“乌龙事件”, 他已经跟范侠打听过来。那段时间赵叔叔要去广州参加春季广交会,完了之后要在那边考察一段时间才回上海, 绝对不会打扰到老爸和王阿姨的约会。
至于向自己提供了“重要情报”的范侠……算了, 只要他不当“电灯泡”,横在老爸和王阿姨之间妨碍他们谈恋爱。他就勉为其难把他带上吧。
“行了行了, 你们三个就先坐在最后一排吧。今天下午照例是排位考,希望你们过了一个寒假之后, 快点把养懒了的骨头快点收起来。”
闫冰如依旧一副晚娘面孔, 不过在路过丁哲阳座位的时候停下了脚步, 重重地用掌心拍了拍他的桌面。
“过去的成绩不代表什么。新学期就是新开始。”
宁小北和林子颖回过头,看着已经退到了倒数第三排最靠走廊座位的丁哲阳。
经过一个寒假,差不多所有的同学都被养胖了一圈,一个个吃席吃的白胖粉红的。这个丁哲阳倒是例外,面颊消瘦不说,原本还算合适的校服穿在他身上,倒像是挂在上头似得,空荡荡的,单薄的有些吓人了。
“你说,他不会整个寒假都在补课吧?”
林子颖低声问道,“那他爸妈也太狠了一点。”
宁小北打开书本,装没听见。
他到现在都没想好要拿这个丁哲阳怎么办才好。
尤其是在知道,按照既定的历史轨迹,他的父母也只剩下十来年的寿命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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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小阳春,虽然空气里还带着几丝冷冽,不过穿着羊毛衫走在阳光下面时间一久,还是会微微地出一声薄汗。
宁小北一早就等在工人新村门口,郭师傅的车子已经停在大马路上,就等着他们了。
“啊呀,我新买的米奇头箍忘记拿了!”
穿着黄色背心裙,脚踩灰色麂皮敞口鞋的常乐蕴正要上车,摸了摸空荡荡的脑门,跺了跺脚,转身又往楼上跑去了。
“乐乐,叫我爸爸和你妈快点下来,别拿那么多东西了,我们又不是搬家!”
宁小北背着个书包站在出租车旁,转身冲着常乐蕴喊道。
“不急不急,今天郭叔叔的车子和郭叔叔的人都‘包’给你们了。慢慢来。”
司机郭叔叔站在车旁,本想掏根烟出来过过瘾。一想到小北的哮喘病,不好意思地冲着宁小北笑了笑,“叔叔我去撒泡尿,小北帮忙看住车。别让‘老派’给我贴纸条。”
“叔叔你去吧。”
宁小北把装满了果汁汽水和火腿肠的书包放进车后座。
“范侠人呢?不是说好八点出发的么,还不出来?”
他站在车门旁左顾右盼。
这两天赵叔叔出差,范侠又回到他爹范建那边去住了。
他们今天约定好的,在工人新村门口一起出发去南翔,算算时间也快到了,怎么还不见他的身影。
“哎呀,二楼和三楼什么情况啊,两家一起出去玩啊?”
一群从菜场买菜回来,坐在家门口择菜的中年妇女们见到宁建国背了个旅游包匆匆往楼下走,好奇地凑到了一起,叽叽咕咕议论起来。
“好像是的,小北爸爸带着小北,和二楼那个新搬来的女人还有她的女儿出去玩。”
“也不‘新’啦,都半年了。”
“嗨!我嫁给我们老张三十多年了,现在回到他们老宅弄堂里,人家还叫我‘新娘子’呢。”
“哈哈哈,年纪一把还‘新娘子’。不要脸孔。”
“不过实话实说哦,这两家人家挺配的。一个没老婆,自己又要当爸又要当妈。一个老公么是滥赌鬼,好在已经离婚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干脆两家拼一家过日子,‘两好并一好’,蛮相称的。”
“我听说那个220室的女人本事大的不得了。原来是外贸公司的,现在自己出来单干了,也开了一个服装公司,专门接单给日本人做衣服。哎,说真的,我觉得他和那个赵家的小伙子比较相配啊。就是‘小黑皮’的舅舅。”
“瞎讲,小赵人家是没结过婚的大小伙子,‘童男子’一个。看得上一个结了婚还带着孩子的半老徐娘的啊?还是小北的爸爸比较好。”
“哎呦,侬怎么晓得人家是‘童男子’啊?侬试过啊。”
“十三点,我好好跟侬讲话,侬开什么黄腔……”
三个女人的闲话从三楼传到二楼,宁建国站在220室的门口接过王伊红拿出来的午餐篮,面上有些尴尬。
“这个……没办法,这里的邻居其实蛮不错的,就是喜欢传闲话。乐乐妈妈,侬不要放在心上。”
“这算什么?以前我住在前夫家里的时候,高利贷为了追债,往我们的楼道里泼红油漆。邻居们讲得更加难听呢。”
王伊红不以为意地笑笑,拉起乐乐的手,三人一起往楼下走去。
来到马路边,只见范侠背了一个老大的书包,正眉飞色舞地和宁小北说话。
宁建国走进一看,忍不住咋舌——这小黑皮不但脖子里挂着一个照相机,手里还拿着一个。
仔细一看,居然是现在最时兴的索尼V8家用摄影机。
这玩意如今可是上海最时髦的那群小青年的玩具,一台V8的价格在黑市里已经被炒到了上万块。
现在上海滩的年轻人结婚,可不是早些年“三响一转”就能随便搞定的时代了。
如今大彩电大冰箱大空调是基础,家庭影院,影碟机是升华。当然了,如果你除了拥有以上一切,还能通过海外关系,或者因公出国的途径搞到一台家用摄影机,那简直就是“时代弄潮儿”了。
别的不说,当你和女朋友一起出门郊游的时候,一脸淡然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V8,那是酷毙帅呆,压倒一切。
“小侠,你哪里来的这个东西?这个很贵的,不好随便拿出来的。”
宁建国紧张得不行。
别说这机器本身了,就里面一卷用来录影的磁带,就要卖两三百块,不是普通家庭可以负担的起的。
“我爸特意给我的。没事,随便玩。”
范侠大方地把摄影机交到宁建国手里,把书包放在胸前,“哗啦”一下拉开拉链。宁建国探头一看,里面居然放了三五卷没拆封的空白录影带。
“范侠,你这是背了一沓人民币走在马路上啊。”
宁小北说着,又拉了拉他挂在脖子上的相机,“怎么这个没见过,不是你舅舅之前买的国产海鸥牌么?”
“是日本佳能的,我爸送给我的新年礼物。”
看来录像厅转型成为租碟店后生意不错,范建出手越发大方了。
“你看,这一盒‘柯达’的胶卷,都是我爸给我的。我现在可会拍照了,我家小妹妹的照片都是我拍的。王阿姨,老大,一会儿我给你们拍照片吧。”
“真是个‘小开’。哪怕国产胶卷也不便宜啊……”
宁建国忍不住摇头。
这年头虽然还没有“单反穷三代,摄影毁一生”的说法,不过玩摄影的都是家里有些底子的人。即便如此,在摄像圈子里还有“偷胶卷”的说法——一般来说,一卷135的胶卷可以拍36张照片。但是如果手法到位,在装卷轴的时候利用寸劲,可以让胶卷多拍出一到两张照片来。
像范建这样把胶卷和录影带随便给儿子糟蹋的人,那真是凤毛麟角。
五个人怎么坐进一部出租车成了大问题,宁建国还想着怎么能尽可能让大家挤一下,结果范侠小手一挥,一部红色的出租车停在了郭师傅车子的后面。
“我和小北跟在你们的车子后面,我们南翔见。”
范小开说着,拉起宁小北的胳膊钻进了后车。
“范侠……”
宁小北从书包里掏出一根火腿肠,剥好了放在范侠的嘴边。
“侬晓得伐,侬刚才真的老潇洒了。就像歌里唱的一样——潇洒走一回。”
“嘿嘿……”
范侠一笑,露出八颗雪白的牙齿,“我晓得你想让你爸爸和王阿姨多一些单独相处的时间。那我们两个就不能在那边当电灯泡了,对吧。”
“恩,你既然那么聪明,为什么不把常乐蕴给拉过来呢?她难道不也是电灯泡么?”
谁谈恋爱的时候会带着女儿啊?笨死了!
“……老大我错了!”
范侠一口咬上火腿肠。
不过总体说来,本次的南翔之旅还是非常顺利的。
这一天风和日丽,古色古香的古漪园里游人如织。范侠虽然很想大显身手,展示一下他的摄影技术,不过宁小北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吃,黄瓜,番茄,午餐肉。还有我爸一早做的油爆虾,红烧肉,油焖鸡,油焖笋。这个是王阿姨昨天买的八宝鸭,盐水鸡,酱爆鱼。我们努力点,把这些都吃光了。我可不想把这些都背回去。”
宁小北和范侠坐在铺了塑料毯子的上,面前密密麻麻铺了十几个塑料盒子,还有汽水和矿泉水以及一整串的香蕉和切好片,插上牙签的哈密瓜。
在草地上野餐的人不少,不过带那么多食品的也是在少见。往来的人群都被这一摊的架势给惊呆了。
进了公园后,王家母女两就好似蝴蝶飞进了花园。八角亭,白鹤亭,逸野堂,不系舟;在水边,在梅边,在柳边,差不多每个景点前都留下了她们的倩影。
女人拍起照片来可以不吃不喝,负责拍照的宁建国也只好“舍命陪君子”,忙了半天连口水都顾不上喝。放下照相机,拿起摄影机,放下摄影机,又要拿起照相机。春天料峭的天气里,忙出一身热汗。
“看看人家,‘模范丈夫’!”
一旁有个穿着大襟罩衫的太太,倚在月亮门旁摆pose。看到宁建国给王家母女奔前奔后的样子,对着身边的丈夫翻了一个白眼。
“哪里像侬,才拍了几张照片就喊吃不消。哪能就吃不消了?我这里又动胳膊又动腿的都没叫累,你就负责按按快门,哪里就累着你了?”
大襟衫太太的老公不做声,从衣兜里掏出手帕擦了擦汗,冲着宁建国比了一个大拇指。
朋友,模子!
“拍好了?老爸快点来吃东西吧。”
差不多过了一个多小时,宁小北终于看到宁建国背着相机朝草坪的方向走来,他殷勤地递上矿泉水,并且投喂了一筷子肥美的红烧肉。
“我先休息休息……这照相机,还有这个,都太重了。”
宁建国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王阿姨和乐乐呢?她们不吃东西么?”
宁小北转头四下看了一圈,不见那对母女的人影。
“她们,去洗手间换衣服了。”
宁建国一口气喝光一瓶矿泉水,又拧开一瓶。
“换衣服?还没拍完?”
范侠大吃一惊。
“她们各自带了两套衣服,现在才拍好随身穿的那套,后面还没开始呢。”
“还有两套?”
范侠连鸡腿都忘记啃了。
宁建国这边还没把八宝鸭咽下肚子,就看到草坪那头,已经换好衣服的王伊红正在挥手召唤他。
“来了来了。”
宁建国立即起身,把相机挂回脖子上,又拿了两瓶矿泉水,准备给她们两个解渴用。
“老爸,带两个面包过去吧,她们不饿么?”
“不用,她们不吃东西——说口红会掉色的。”
宁建国说着,拍了拍屁|股上的草屑,边挥手边朝王伊红方向奔去。
“我家小妹妹要是长大了……”
范侠艰难地把一块鸡肉咽了下去,心有戚戚地问道,“我不会要帮她还有我新妈妈这样拍照啊。”
“怕啥,那不是还有你爸在么?再不然还有你小妹妹的男朋友呢。”
宁小北嘴上说着这话,心里也发憷。
他家只有一个宁老太,除了每年年底全家要去南京路上“王开照相馆”拍一张全家福,几年都不会拍一张照片,都不知道这个时代的女性对于照相可以狂热到这种程度。
也是,这年头又没有手机,又没有什么自|拍神器,照相机胶卷都是精贵物件,难得能够出来踏青拍照,自然要拍个过瘾。
范侠掏出一张餐巾纸擦了擦他吃的油光光的小嘴巴,四下打量一边,发现基本上周围每个家庭,只要自带照相机的都在上演宁家这一幕,不由得哭丧起脸来。
“但是我以后要交女朋友啊。要是我女朋友和我丈母娘也是这样的,可怎么办啊……”
再加上我可是有“两个妈妈”的人,掐指一算差不多要伺候四五名女性,范侠顿斯觉得天光无色。
他看着身旁手持着黑色相机的男性——这位伟大的男朋友为了取景效果最佳,不让闲杂人等进入他的镜头,居然爬到了差不多二层楼高的大树上,对着下方穿着粉色连衣裙的女朋友一阵傻笑。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老大,我决定了,我还是不交女朋友了。咱们两个人就这样挺好的。”
范侠说着,还试图用他那吃的油乎乎的黑爪子来搭宁小北的肩膀,被他一巴掌打开。
“在你考虑给还不知道在哪里的女朋友拍照的问题之前,我劝你想一想期中考试怎么复习。不是说要取代林子颖,当我的同桌么?怎么你这回排位考还比上学期末退步了?是不是决定和乐乐交换一下,她来一班,你去二班?”
宁小北全然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狠狠地咬了一口黄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