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备班开学后不久,因为戴着一块“卡西欧”限量版电子表,丁哲阳就成为了耿恩华和他所谓“兄弟”的敲诈目标。
本来有闫冰如的庇护,耿恩华在校内还不敢拿他怎么样,但是闫老师被他爸爸举报而停职,最终被取消了教资后,耿恩华对他下手就越发肆无忌惮了。
这些事情,他的父母是全然的一无所知,他也不想让他们知道。
奶奶和自己说过,爸爸妈妈之所以在日本打工那么辛苦,开旅行社那么操劳,就是为了给阳阳更好的生活。他也只好继续三缄其口。
妈妈回国后不久,拉着他的手问他,在学校里和同学们相处的好不好,有没有特别要好的“好朋友”的时候,宁小北的脸一下子就跳入了他的脑海里。
聪明的宁小北,优秀的宁小北,人人都喜欢的宁小北……
过去,他一直站在“第二名”的座位上,看着他的背影。
他是第一名,他是第二名,明明他们应该才是最近的两个人,偏偏宁小北的眼里却从来都没有自己。
而那个黑不溜秋,读书成绩差得一塌糊涂的小黑皮,却胆敢越过那么多人,坐在高贵的“王子”身边,勾着他的肩膀,和他说说笑笑。
他想说,宁小北,看看我,看看我呀。
宁小北没有望向他,而是带着范侠一起升上了一中。
他曾经以为,整个四小里,只有他和宁小北有资格进入一中。他绝对想不到,那个开学第一天穿的跟香港流氓一样的皮猴范侠也可以做到。
为什么?
他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想明白了,
因为宁小北。
他是宁小北的朋友。
宁小北对待朋友都是很好很好的,一开始是范侠,后来加入了同桌林子颖,就连原本二班的常乐蕴都成为了他小团体中的一员。
他们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做作业,听说就连寒暑假都在一起,所以他们都变成了好学生,好孩子。
不像自己,就像是阴沟里的臭虫,只配一个人发烂,发臭。
“阳阳,谁是你最好的朋友?”
妈妈问。
“宁小北……”
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回答。
如果他也成为了宁小北的好朋友,就能加入他们了吧。
他们可以一起变好,像范侠一样开朗,所有的老师都喜欢他。像常乐蕴那样多才多艺,女生们对她又是嫉妒又是羡慕。
可是宁小北,你为什么不多看我一眼,我想做你的朋友啊,宁小北……
然后,他最不堪的一幕就被他心中的“神”看到了。
从车棚里飞奔出来的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的心都被挖空了。
冷风呼呼地吹进空荡荡的胸腔,把他那些狭隘,恶毒的心思都摊开在了秋日的阳光下面。
他不敢想象宁小北在得知他对同学做出那样的事情后,他会怎么想象自己。
他觉得自己恶心,肮脏,恨不得立即消失在世界上。
谁知道,他今天居然会坐在自己的身边,和他一起看烟火呢?
手肘不小心碰到了身边人的胳膊,丁哲阳吓得差点要跳起来说抱歉,而对方只是抬了抬头,回以微笑。
“今天谢谢你。在工人新村可看不到烟花,每年我们都要坐车到南京路,然后走到外滩去看,那真是人山人海,都不知道究竟是看人还是看烟火。”
人多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一路上的公用厕所那都是人满为患。
去年国庆节他们三家一起逛街看灯,明明已经走到外滩了,范侠却突然闹起了肚子想要上厕所。这时候路上都是人群,公共厕所全部爆满,就连临时厕所的门口都排满了人,无奈只能原路返回。
从外滩拨开重重人群往回足足走了三站路,六个人跟充军似得,各个走的汗流浃背,最后赵景闻终于找到一家带厕所的肯德基,带着范侠冲了进去。等他解手完毕,谁也没力气再往回走了。
宁建国干脆买了两个全家桶,大家吃完回家了事。
别说看了,烟火的声音都没听见一声,真是郁闷死了。
今年就不一样了,丁家的这扇窗户简直就是VIP观景位,在这里吃着丁妈妈做的外国料理,喝着果珍,听着音乐等待烟火升起,简直是无上的享受,完全不逊于他日后借着出差的便利在波特曼顶楼看日出。
而且据他所知,这栋老式公寓日后也会成为上海知名网红打卡点,为了拍摄里面的雕花楼梯和别致的几何形装饰走廊,无数网红蜂拥而至,几次被居民投诉到电视台。
自己能够提前二十年享受“直击百万美景”的体验,想来还真是划算啊。
“你要是喜欢,每年都可以来的……”
丁哲阳看着正对面的窗户,开心地说道。
“哇,你这么说我就不客气了。”
宁小北打趣道。
“我是说真的,你天天来都行。”
丁哲阳忙不住地点头,生怕宁小北不信。
他以前很不喜欢这扇窗户,只要一回家就会迫不及待将窗帘拉上。
窗外的霓虹越是灿烂,灯火越是辉煌,他就觉得越是孤独,就连落在地板上的影子都被衬得寂寞又悲怆。
他拉上窗帘,拿过小板凳,坐在门边,听周围人家的响动。
虽说老房子的隔音很好,但是坐在门口,还是能听到楼道里各种代表人气的声响。
来来往往的皮鞋落在小块黑白瓷砖拼出来的走廊里,发出“滴笃滴笃”的声响。女人的皮鞋要被男人的声音来得清脆,如果是小孩子跑过,还会伴有尖叫声。
再过一会儿,皮鞋声逐渐少了,电梯间那边的声音逐渐传来过来。钢索滑动的声音,铁栏栅被打开又关上,关上的时候,会发出“呯”一声。
每到这个时候,他就害怕地把脑袋缩进膝盖里,唯恐长得像女鬼一样的女人一下秒出现在门外,把他家的大门拉开。
夜深了,整栋楼逐渐安静下来。
他走进厨房,烧开水,泡方便面。吃完面,他小心翼翼地走出家门,到楼下去倒垃圾。
走廊里的灯光很暗,楼梯间的更是晦涩不明,少年匆匆地跑到楼下,又匆匆地折回。
他害怕这栋楼,害怕这里的电梯,楼梯,还有电梯管理员。
他觉得这栋灰色的大楼就是一栋恐怖的“魔方大厦”,这个正对着万丈霓虹的窗口才是大厦真正的入口。
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居然会那么开心地坐在这里,不但妈妈和爸爸都在家,身边还有那么多小伙伴。
丁哲阳双手捧着杯子,小声地抽了抽鼻子,镜片后的一双眼睛泪汪汪的。
“范侠你干嘛啊?你吃的骨头不要扔到我这里。”
常乐蕴说着,把鸡翅膀的骨头扔到范侠面前的骨碟里。
常乐蕴和他们两个处久了,逐渐暴露出了本性,时常对着范侠呲牙咧嘴。宁小北后来知道她当初第一次到宁家做客,那弱不胜风的样子原来半是不好意思,半是装出来的。
“女人真是麻烦。”
范侠“嗤”了一声,继续埋头啃鸡翅膀。
“噗……”
一想到二十多年后,眼前这两个人居然还谈过恋爱,宁小北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觉得特别可乐,简直就是一对“欢喜冤家”嘛。
不过一想到他们两个最后没能在一起,宁小北心里又是觉得惋惜,但是却带了一丝庆幸,但是又庆幸什么呢……
莫名的情感萦绕在宁小北的心头,他不自觉地皱起秀气的眉,都没有注意到一边丁哲阳也正在愣愣地望着他。
“砰!”
突然一阵巨大的声响从范侠斜后方炸起,吓得丁哲阳脖子都缩了起来。转身一看,一朵巨大的红色镶金边的烟花从江对面的东方明珠电视台上升起。
“开始了,烟花表演开始了。”
宁小北放下筷子,转身冲着厨房喊道,“阳阳爸爸,阳阳妈妈别忙了,快出来看烟火呀。”
“来了。”
将最后两道大菜端上桌子,丁哲阳的父母分别在桌子的两侧落座。阳阳爸爸兴致很高,还开了一瓶日本清酒,给自己和老婆满上。
“砰!”
“乓!”
礼花一朵接着一朵升起,红的,黄的,金的,紫的,蓝的,银的。像火龙吐珠,如蕙兰绽放,似游龙狂舞,好似神女持彩练,以陆家嘴的夜空作为幕布,不断幻化出绚丽多姿的缤纷花卉。
然而这一切都只是开始,在孩子们惊讶的目光中,东方明珠最上方的两颗球也开始朝外“吐”出金色和银色的烟火,配合着电视台本身的灯光,空中如“柳絮飞残铺地白”,塔身则是“桃花落尽满阶红”。
“哇,那些后面的房子的屋顶上也在放烟花。”
范侠哪里还吃得下饭,双手撑在窗台上,对着江岸对面的一幢幢大楼指指点点。
簇簇星光纷纷灿烂,煊煊腾腾如花翻锦,几个孩子忍不住鼓起掌来,周围人家的窗户里不断传来叫好声。
低下头,街道上也是到处红旗翻飞,孩子们挥舞着小国旗追逐打闹,大一点的则拿着各种充气玩具,大家笑着,闹着,到处都是欢乐的海洋。
三刻钟后,最后一朵礼花熄灭,这场盛大的宴会终于落幕。
范侠转过头,看到丁哲阳贴着宁小北站着,忙退了两步,将他挤走,挽着小北的胳膊说道,“老大,要是天天都有烟花看就好了。”
“傻话,天天放,不要钱啊。”
宁小北笑着拍了他一下。
丁哲阳看着他俩的互动,也不知从哪里生出了无比的勇气,走到宁小北另一侧,拉着他的胳膊笑道,“小北,寒假我们还能一起玩么?”
“啊?”
宁小北没先到他会这么说,倒是愣住了。
“是啊,小北,小夏,回家告诉大人,等天气冷了,叔叔阿姨带你们去南京泡温泉呀。”
丁哲阳的爸爸丁凯刚才多喝了两杯,脸上红通通的一片,笑着冲宁小北他们说道,“我和阳阳的妈妈多少年也没好好休息过了,往年过年的时候,也是我们做旅游的生意最好的时候。”
“今年我们打算给自己放个假,带上阳阳,自己开车去周围逛逛。一部中巴能坐不少人呢,你们也去吧,带上家长,一起热闹热闹。”
丁哲阳的妈妈笑眯眯地给小北碗里夹了一块鸡米花。
难得儿子交到朋友,他们今天也非常开心。
他们夫妻其实也已经注意到了,自从搬进新家后儿子的心理似乎有些不太对劲,但是他们的工作实在太忙了,一直没有时间好好照顾他。
新来的班主任隋老师,年纪不大,倒是很有责任心,和原来那个只会死要钱的闫冰如截然不同。
上个月月底,隋老师和他们面谈了一次,说注意到丁哲阳最近越发沉默了,问他什么原因也不吭声,可能那才是导致他学习成绩退步的最主要的原因。
隋老师还说,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很是敏感,让他们不要把今天见面的事情告诉儿子,最好想办法鼓励丁哲阳多和同学们交往,这样才会逐渐开朗起来。要是一味放任下去,成绩退步倒还是其次,说不定要出大事。
这对夫妻在日本打工的时候,没少在新闻上看孩子在学校遭受霸凌导致的各种案件。痛定思痛,决定要好好给与儿子温暖,帮助他和同学们交朋友,尤其和宁小北这样的“好孩子”交往。
更何况……陈丽丽看了看霸者宁小北肩膀不放的小黑皮,低头微微一笑。
这个叫做范侠的小同学,他的舅舅可是服装市场里的“名人”,很会做生意,脑子也活络。要是能和他合作的话,说不定还能把自家的生意更加做高一层呢。
吃饱喝足,也欣赏过了烟花,几个孩子和丁家的父母道别,准备回家。
“小北再见,大家再见……”
丁哲阳一路把他们送到车站,直到公交车红色的尾灯消失了,这才恋恋不舍地转身回家。
他走进一楼的正厅,正要往楼梯间拐去,突然听到“叮”的一声。
他低头看了眼手表,发现已经是将近晚上九点半了,按理说这个时候开电梯的“女鬼”早就下班了,电梯间应该被上锁了啊。
“嗒嗒嗒”一阵女人高跟皮鞋落地的声响和男人皮鞋的声响从电梯那边传来。
丁哲阳鼓起勇气,朝那边望去,只见一男一女挽着手走了过来。
男人的脸很是陌生,应该不是他们这栋楼的居民。
至于女的,穿着米色蕾丝边的连衣裙,不胖不瘦,一头乌发用蓝色的皮筋扎起,脸上还略施了胭脂,用一双并不算很大,但是透满爱意的眼睛看着比她高一个头的男人的侧脸——这不就是那个平日里总是披头散发,一声不吭地躲在电梯间的那只“女鬼”么?
“阳阳,那么晚了还不回家啊?”
“女鬼”主动对他挥了挥手,把丁哲阳吓了一跳。
“这是住在三楼的阳阳,人家可是一中的学生,牛吧?”
“女鬼”吃吃笑着。
“小朋友你好啊。你姐姐偷偷带我上去看烟火,不要告诉别人哦。”
梳着时下年轻人里最流行的,模仿郭富城的中分发型,男人和丁哲阳开起了玩笑。
“十三点啊,和小孩子说这些!讨厌……”
“女鬼”姐姐说着,娇嗔一声,往男人的胸口不轻不重地砸了一下。
看着两人嘻嘻哈哈离开的背影,丁哲阳好半日才回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