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迪又埋首去做自己的事了。过了一会儿,我指着桌上的物件,问他:“这是在做什么?”
安迪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给我看他做的木雕小玩意:一只蹲坐的狐狸,尾巴翘起来,贴在后背上,情态像一只松鼠。他告诉我这是前几天西里安和他一起做的。
“你想要吗?我可以送给你,苏伊。”他说,颇有一点邀功的意味。我还没有表示要或者不要,他自己倒先犹豫了,重新把那个小东西揣进自己的口袋里,含糊地说:“呃,算了,我再做一个给你吧。”
“怎么了呢?”我问。
他张了张口,最后只是尴尬地笑了一下:“我会给你做一个更好的。”他说。
“得了吧,”我说,“我讨厌狐狸。”我感觉我可能知道他是为什么又不愿意把那玩意给我了,但又不希望真是我想的那样。我感到一阵反胃,连胃液都变得灼人了。那和西里安有关联吗?
好像赌气似的,接下来的一整个白天,我和安迪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我倒了一点酒,一整天都在反复看西里安订的那些旧邮报。西里安不喜欢读书,家里只有一些图鉴和工具书,我既看不懂也读不进去。在这天之前我完全不知道时间竟会这么难捱,到了傍晚,西里安回来之后,还在玄关脱鞋,我就迫不及待地像逃跑一样地离开了。
回到家和布彻尔一起吃晚饭的感觉真好,一不留神就把菜做多了一些。晚上躺在床上,我等了很久,直到彻底睡着,布彻尔也没有来;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他又去上学了。
像现在这样,应该是我期待已久的正常结果才对,可我却浑身发冷,骨头酸痛。虽然体温不高,抚摸手臂皮肤的时候也不感到刺痛,但说不定我正在高烧呢。说不定我马上就要死了。我的命也像那些被强加于我的东西一样,当我好不容易适应了,就要立刻抽走它。我呆坐在床上,头发乱糟糟的,看见窗外的天色很明朗,这样的时节,要是能待在家里拉上窗帘再睡一觉就好了。
我费了一番功夫说服自己从床上爬起来,糟糕的是,今天竟然还要再去西里安那里兼职狱警的工作。
我进门的时候安迪正忙于做他的手工,甚至没有抬头看我一眼,只是在我走近时轻轻偏了偏头,把耳朵朝向我,但我却没什么可说的。我冲了一杯热咖啡,坐在他的对面,从口袋里掏出信纸,在桌上展开,抚平;用手边的一块木头把劣质钢笔的溢墨吸去。
亲爱的陌生人:
你曾有过溺水的经历吗?不断地下沉、下沉,河水灌进耳朵,周围的一切声音都变得那么不真实,透过水的波纹,可以看见上面还是白昼。那一年我七岁,一想到死,我就感到解脱。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在床上醒来。我的一个姐姐坐在我身边,我至今记得她牛犊一般清澈的、流泪的眼睛。后来我们一家人都搬离了河边。我们是好大的一家人,就像一支军队那样。
我最近时常和我的匿名朋友通信,来往的信件很可笑,几乎是我们两个人在各说各话,很少有实质的、能够推动关系的交流,我不知道这个人是男是女,而且看样子对方也无意向我透露姓名。然而正是这种全然的模糊使我感到了宽慰,就好像对着树洞倾诉一样,树洞不会嘲笑你,只会默默地接纳一切。现在我对人们反而无话可说了,哪怕在路上遇到苏珊,我也很平静、很麻木,她的关心和鄙夷都再也不会触动我。我所经历的一切太复杂、太沉重,像吸饱了水的毛毯一样紧紧裹在身上,而当纠缠和痛苦超越了一般人所能承受的范围之后,疼痛就变成了我傲慢的资本;我想这大概就像有的人将伤疤当成肩章那样。
是这种隐约的傲慢让我看起来和原来不一样了吗?我每天照镜子,也没有觉得自己看起来有什么不同,然而人们见到我时却都说:你变了,苏伊。
虽然这些人里并不包括安迪。
在将近一周的相处之后,安迪重新和我熟悉起来,就像之前做我的病人那样,更多地透露出软弱的性格、带来麻烦,好像被宠坏的孩子一样认为受照顾是天经地义的。一开始只是多要一杯咖啡;然后演变成随时打断我的阅读,要我给他递来材料工具,桌上的东西;紧接着是柜子里的东西,楼上的东西。
第三次他让我去阁楼上找量具的时候我装作没有听见。
安迪又催了我一次,这一次我和他打了一架,提着他的头发,把他拖进浴室,截断空马厩里的缰绳,把他的脚踝和水管拴在一起。
安迪醒来之后被自己的处境惊呆了。他看着我,好像一个突然失去了宠爱的小混蛋。有一瞬间我从他脸上看到了布彻尔不如愿时的烦躁和沮丧,一种独属于年轻人的表情。
“我的眼睛肿了,”他说,“我害怕。”
我洗了毛巾给他擦脸,把脸上的脏污和血都擦拭干净。暗下决心要很轻、很耐心地做这一切,不是为了赎罪,而是给自己找一件没有意义又需要专注地做的事。安迪的左眼被我打肿了,因为他狠狠咬了我一口。毛巾擦过伤处的时候,他的面孔微微抽搐,身体也在颤抖。我感觉自己好像在照顾一只惊惧的实验动物,乖巧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永远只会发出呜咽而不是嚎叫的柔软的动物。有时候人和豚鼠似乎也没有那么大的差别。
我在洗毛巾的时候突然觉得异常悲伤,双手泡在渐冷的温水里,我的血液也好像在逐渐冷却。“我太累了,安迪。”我说。
他没有接话,甚至在听到安迪这两个字的时候,愣了一下才做出反应。这毕竟不是他真正的名字,就像没有人会是他真正的朋友一样。
我又问:“你可以原谅我吗?”
他抬头看向我,无奈地扯了扯脚上的绳子。
“噢,”我说,“我真的很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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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们,我不想上大学了。我太困、太累,也没有朋友
第50章
“我听说你逃跑过一次。”
我坐在地上,面对着安迪,“你是不是也觉得厌倦了?像这样被关在一个地方,每天都只能见到同样的人,两个绑架你的人。”
安迪局促地抓着自己的衣服,眼神飘忽不定。
“你为什么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我问。
“……对不起,”安迪说,“被枪指着我就说不出话来。逃跑,呃……那种事不会再发生了,我发誓。”
“不,”我说,把保险栓拉开,发出咔嗒一声响,“这不是惩罚,安迪,你不如当作我和你玩个游戏。这把手枪有六个弹槽,但只有一颗子弹,只要我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死了,游戏就会结束,很简单。”我说着,双手毫无逻辑地跟着比划,意外地感到很兴奋,看着他那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好像我真能决定什么一样。
我转动转轮,手指勾住扳机。安迪紧紧盯着我的动作,拼命地往后缩,似乎想要把自己蜷在角落里,他一会儿捂住头一会儿又放下,嘴里发出微弱的哀求。“别这样做,苏伊,求求你……”他说,我没等他说完就朝他开了一枪。
咔嗒,什么也没有发生。
“啊,你很幸运。”我说。
他瞪着眼睛,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紧接着开始不顾一切地大声咒骂我,直到我把枪口移到自己的太阳穴。一瞬间,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像一只盯着灯光的动物一样,嘴型停留在一个想说“不”的位置。我扣下扳机。我也还活着。
所以我又一次把枪口朝向他。
这一次他大声尖叫起来,紧紧闭上眼睛,胡乱做出所有无意义的自保的举动。咔嗒。安迪随着这一声突然触电般抽搐了一下,身下散发出一股尿味。随后他羞耻得哭了起来,反复哀求、道歉,问我他是否做错了什么;我不记得他说了什么,那时候我已经完全陷入一种冷漠的自我当中,对什么都不在乎了。
到了某一个瞬间,安迪似乎突然彻底崩溃了,不再防御、惊叫,而是不顾一切地冲上来要攻击我。这好像还是我头一次见到安迪露出这种怒火中烧的表情,我手臂上那个他留下的牙印还红肿着,我毫不怀疑,只要有机会,他就会冲上来咬我。
我坐得远了一点,让绳子把他束缚在原地。
“你想喝杯咖啡吗?”我问。
他恶狠狠地盯着我,半晌,说:“想。”
我去煮了一壶咖啡,期间浴室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我心里惶惶不安,总觉得在我不注意的时候安迪已经逃走了,于是忽然就抛下架在火上的咖啡壶,跑去看他,结果把咖啡完全煮坏了。水蒸得太干,变得好像意大利人的口味,兑上冷水后尝起来变得更酸,泛着焦味,好像刷锅水。
安迪几乎已经对我的进进出出感到习惯了。最后一次推开门,我端着两杯咖啡,把咖啡推过去,推到他跟前。他一时没有喝,我只好反复向他说明我没有下毒,不知为何那一刻我那么想得到他的信任,明明刚刚还试图伤害他。
在浴室里喝咖啡真是够奇怪的,尤其当安迪身上还弥漫着一股已经冷了的氨水的臭味。我有点反胃,把咖啡倒进马桶里。
“你刚刚真吓坏了。”我说。
他狐疑地看着我,紧接着好像又一次生气起来:“你的意思是你在开玩笑吗?”
“不,我是在捉弄你,”我说,“没有为什么,你会被怎样对待,只取决于我的心情。像这样的事情以后还会发生,尽管这样,你还是想活着吗?”
他听得瞠目结舌,似乎不敢相信残酷的真话会这样赤裸地铺开在他面前,一时间惊骇盖过了所有别的情绪。我再一次举枪指着安迪,他像羔羊一样沉默地望着我,他的命变得和我手中枪的重量一样轻。咔嗒。什么也没有发生。咔嗒。
几轮之后,我们都不说话了,每次开枪之间的停顿也越来越长,仿佛都对死亡的迟到感到有些困惑。
西里安破门而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安迪的脚踝和水管拴在一起,脸上是一种木然的神游天外的表情。我们的咖啡就放在地上,枪在我的手里。注意到他的视线,我下意识把枪握得更紧。
“你疯了!”西里安说。
“我疯了吗?”而此时,我调转了枪口,只是这一次我张开嘴,把枪管塞进自己的嘴里。
当我的食指勾上扳机,西里安微微睁大了眼睛。
“不,不,别这样,苏伊,你不会想这么做的,”他说,语速前所未有地快,“你很有可能打烂自己的脸却还活着,不是吗,医生?你知道有这种可能。你真的想要这种结果吗?”
是的,他说的是真的。我犹豫了起来,同时他像靠近猛兽那样试探着一步一步接近我。我紧紧盯着他的每一个动作,用一种近乎迷恋的神情,任由他握住我的手,先是把手心轻轻覆在我的手腕上,然后用手指圈住,握紧。他把枪缓缓从我嘴里弄了出来,随后再从我的脸前一寸一寸地移开。
我的身后是镜子,但我当时其实不知道,我突然扣下了扳机,嘭!镜子被打得四分五裂,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我陷入了一瞬间的晃神,就在这一刻,西里安猛然撞上来,手枪从我手里脱手飞出去,在地上滑行了一段,撞上墙壁。
他把我按在地上,紧紧贴着我的胸膛里面心跳快得像蜂鸟。我的肋骨正隐隐作痛,又有点想笑,一笑就牵动着抽痛起来。
“哎,警官。”我说。
他大可以不必这样的,枪里已经没有子弹了,游戏结束了。然而西里安像是真的吓坏了,他的反应前所未有地激烈,石像一般的漠然被击碎了,斑驳的缝隙中露出属于人类的柔软而痛苦的内里。“别开这种玩笑,苏伊,别把这种事情当作玩笑……”他哽咽地抓住我的手腕,要求我再也不要这样做,而我看着他悲伤疲倦的灰色眼睛,凑上去吻了他一下。
西里安没有拒绝,只是闭上眼睛,我看见他的耳尖红了;毕竟我们的旁边还坐着一个活人呢。安迪的视线毫不避讳地投来,而我挑衅地看着他,看着血色不断从他脸上褪去,最终归于一片痴呆的苍白。
“我们出去谈谈好吗,苏伊?”西里安问,就好像在和一个小孩子说话那样,把声音放得很轻,一种比起商量更像哄劝的语气。我发现如果你表现得很有侵略性、很不可控制的话,人们在你面前就突然变得易于沟通了。我和他一起走出浴室,走出客厅,到门外去。西里安看着我,一时没有话说,这一刻的沉默静谧而疲劳,把我又重新变得软弱了。
“对不起,”我说,“所有的事都很抱歉。”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苏伊。但是像这样……我不想看到有一个人关在我的浴室里。”
“我什么事情也做不好。”我说。
“别这样说。”
“我应该去死,”我说,“我没法再看到生活继续下去了。”
我觉得西里安没有明白话题为什么会转到现在这样,因为我只是一直在说自己想说的。他的耳朵又红了,我猜这一次是因为焦急和局促。看着他这副样子,我同情地给他递了一支烟,抽了半支烟后,西里安开始毫无头绪地讲起他妈妈的事情。
他告诉我这周末他要去医院,不是因为自己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是照顾你妈妈吗?我问。他点了点头。我又问他医院的名字,看得出来他不想说,但最后我还是知道了:那是一所远郊的天主教公立医院,治不了什么病,如果是这样的话,他母亲的病要不没什么大碍,要不就是严重得只能等死了,所以我没有再追问下去。又是沉默。西里安双手抱臂,左肩倚靠着墙,倾斜地站着;他说话的时候总是避开视线,晚风把他的衣服鼓起来,好像吹过一座空城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