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就像最终我会随手按死一只小虫一样,一瞬间的惶然很快就过去了。
我把他的手帕晾到窗沿,例行公事地关心起他的身体情况。他最近咳嗽得更加严重了。
“再打一针可待因吧。”我说,抬起眼睛看他,征询他的意见。我看出他不记得什么是可待因了,只是不愿意承认。他故意怀疑地看着我也只不过是虚张声势,想镇慑住我,让我不敢蒙骗他、欺侮他。这样真的很可怜,一想到我有一天也会像这样茫然、惊恐,拼命竖起软弱无力的刺来防御自己,就感觉即刻要丧失继续生活下去的希望了。
我从来不会强迫他们做什么,尤其对一号这样的人来说,只有他自己的选择才不会让他产生逆反心理。我耐心地等着,眼神放空,神游天外。
一阵几乎不算拉锯的僵持之后,他说:“好的。”
可待因是一种鸦片类成瘾性药剂,可以用于止痛或止咳,尽管有更稳定更安全的替代品,用在现在这个场景里也仍然正确。不过,我最看重它的一点是,注射量只要足够,它很容易致命。
我用沾了酒精的棉签涂抹他的肘窝,取出针剂,抽取满满一针管药剂,推出多余的空气。做这些的时候,他把头别到一边不去看。
“我们准备开始了,”我说,把针头插进皮肤,“还记得吗?上一次我告诉过您,接下来有可能出现困倦、心跳变慢的情况,这都是正常的。”
他皱着眉头,从鼻腔里哼出一声,表示知道了。
药液缓慢而平稳地注射进皮下,我抽出针头,改用棉签按住入针口,直到血珠不再渗出为止。一号的呼吸从原本的缓慢和艰难变得急促粗重起来,瞳孔缩小,和上次略有不同。看来用量的不同也会影响不良反应的表现形式。他明显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有些不安,我握住他的手,拇指指腹反复摩挲他的手背皮肤,相信这能给人带来舒缓和宽慰。
“不要害怕我。”我温和地说。
我一直记得他听后瞬间的僵硬和转过头来露出的惊恐的眼神,所以,后来我就不再对别人说这句话了。
第46章
我们把一号卖了个好价钱。他的身体很完整,收购尸体的那个医生显然很满意,他检查了一番后说:“这位先生会派上大用场的。我正好还想要一副骨架,就像这个一样。”说着指了指旁边的一副骨架,颅骨浑圆,牙齿整齐,骨头被漂得很白。
西里安本来皱着的眉头在收到钱之后也平缓了。尽管他在回去的路上嘀咕着:“他就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吗,一个死得完完整整的人?”
“噢,西里安,”我说,“如果这位医生想得更深一点的话,我们就完蛋了。”
转眼间,世博会到了尾声,报纸上开始多出其它的不相关的内容,边角处刊登的寻人启示数量也在增长。
在上面看到熟悉的名字和相片很糟糕,好在大部分失踪者都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有许多外来的年轻女子消失在芝加哥的人潮中,像一滴水流进池子里,她们的亲人往往要好长时间才会意识到自己的女儿或者姐妹已经很久没有来信。倒是我的一些有身份的顾客,他们的消失会引来警方和侦探轮番上阵,那些警犬们有时也会来访我的药店,用怀疑的眼光问一些问题,同时拿着一个本子装模作样地在上面记录着——也可能是随手画画吧?那副四处嗅嗅闻闻的模样真是太好笑了,我要颇费一点功夫才能维持住漠不关心、又有点不安的态度,一个陌生店老板的态度。
总的来说,一切都还算很顺利。可能我在这方面还算有点天赋,做得越来越练了。谋杀嘛,就是一件只要坚持就能做好的事,只是大部分人做梦也不会去尝试而已。
我又抽出了一张纸条,随后稍作准备就去登门拜访了这个人。他见到我时有点惊讶,很快就高兴地将我迎进门去。经过简单的铺垫,我建议他到外地散散心,并且写信通知亲戚自己要出去疗养旅游,理由也很正当,这样对身心都有好处。
“你会和我一起去吗?”他问。
“我会的。”
“那么,”他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在信里写上你的名字呢?”
“你的亲戚都不认识我,要解释我是谁也很麻烦;而且侄子侄女们还会担心你会不会受人欺骗,”我说,“别让他们把你当成小婴儿了,先生。你有权自己决定去哪里和说什么,通知他们只是礼貌而已。”
他听了深以为然。
我预计他的亲戚收到信后会和他通讯一两次,这种信件还是本人来回复比较保险。不出意外的话,下一次见面我就可以杀了他了。
回去的路上,我从口袋里掏出小笔记本,记下路上偶然注意到的那些陌生门牌,这也是我最近养成的习惯。我记录了很多很多地址,在店里无所事事的时候,就拿出信纸来,写匿名信件寄去,同时留下对面街古董店前没有上锁的邮箱作为收信地址。到目前为止,前后寄出了大概六封信,没有收到一点回音。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说话太无趣了?我只是想要一个朋友而已。
盒子里的纸条越来越少。
说真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做了这么多,西里安的态度却始终一成不变。他很快适应了现在的情况,从一开始只是质疑,到现在告诉我“我们其实不需要那么多尸体”……他又一次变成了那个能决定现在应该怎么做的人。这句话影响了我的行动,而且使我耿耿于怀。这是什么意思?他想要抽身吗?他会离开我吗?我也不想搞得好像人生里就只剩下爱不爱的这些破事,我就是没法控制自己不在乎。有时候我们才停下车我就强迫他和我做,尽管密闭空间里充斥着尸体的怪味,我从始至终都没有硬起来。性变成了一种……证明,一种试图确认什么的方式,糟糕的是没有什么能够真正得到确认,所以怎么要都不够。有时候我把自己弄伤了,或者跨坐在他身上,毫无预兆地过呼吸发作,露出喘不上气的翻着白眼的丑态。他用手笼住我的口鼻,我的脸上潮湿一片,涕泪混合着耳鸣。“你爱我吗?”我问他。
你真可怜,苏伊。他只会这么说。他会松开手,轻轻拨开我被汗打湿的头发。非常、非常短暂的一晃之间,我的脸靠在他的掌心,眼睑低垂,从濒死的间隙里看见西里安露出了迷恋的神色。
就在那一瞬间,过去和现在轰然并至。我想起了他最初见到我的漠然和后来为我处理伤口时反常的温柔,就像我之前早已发觉但不愿意承认的那样,西里安无所谓我是谁,说到底,他只是喜欢我虚弱的、伤痕累累的模样而已。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和布彻尔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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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个普通的下午,天色很阴沉,紧接着降下瓢泼大雨。我坐在柜台上,透过玻璃看着街上狼狈躲雨的行人,戴上眼镜,写信,低着头,鼻尖离信纸很近,眼镜几乎从鼻梁上滑落下来。
亲爱的陌生人:
今天下雨了,你喜欢雨吗?我喜欢坐在屋子里听雨。雨下得这么大,送葬队还在缓缓前行……屋里门窗紧闭,只能听见很微弱很渺远的号声,而且越来越远,越来越远。那种旋律,我只有在听的时候才能回忆起来。
“噢,苏伊。”一个声音伴随着推开玻璃门的风铃声响起来,一个属于老太太的声音。“看看你,可怜的孩子。为什么这么悲伤啊。”
“什么?没有这回事。”我扶了扶眼镜,把报纸翻到下一个版面,娱乐新闻和赛马。我喜欢这个,尽管我一看到赛马就想起探长的事。
“是吗?”
她说,声音很低、很温和,近乎哀悼,“你大概是病了吧,医生。”
我病了吗?我看着那张报纸,上面的字都变成糊糊的一小团。
我把报纸对折,对折,对折。
我想了很久,觉得自己其实很希望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悲伤的病菌,这样我就可以把责任推卸给它;我就可以说,事情之所以变成这样是因为我病了,而不是因为我只是一个懦弱的、残酷的废物。我真的很抱歉。
这天回家吃晚饭的时候,布彻尔问:“你又摸了什么脏东西吗?”
我把手抬起来看了一下,发现指甲上有一些黑黑的东西,我也觉得很奇怪,把手凑在鼻子底下嗅嗅。
“哦,”我说,“报纸的油墨吧。”
第47章
致陌生人:
我不喜欢雨,甚至因为怕雨搬离了故乡。有一些喜好我不能理解。你们喜欢雨,是因为住得离工作很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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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我说了会有人回复我的,”我对六号说,“你输了。”
这天早上,我收到了一张明信片,面上绘制了埃及金字塔,巨大的三角体在夕阳下近乎金色,好像是一块很温热、很可口的东西。
“好吧,苏伊。反正你总是对的。”
我的第六个受害者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把桌上的粉末归到一起,手里的纸卷成一个小卷,靠在左边鼻孔下面,凑上去,用力一吸,然后剧烈咳嗽了一阵,长舒一口气,向后仰倒在沙发上。我准备针剂的时候他就在做这样的事。
“别他妈吸了,起来,”我说,“你的胳膊呢?”
“这儿。”他抬起手臂。
我给他注射了吗啡,像我一直以来追求的那样,致死的剂量。注射完毕,用棉签按压止血,他软绵绵地倒回了沙发上,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我不喜欢六号。每次看见他那副软弱的、好像粘在沙发上的样子,我就想到我自己。
“想睡可以睡一会儿。”我说,开始收拾东西。
“现在就要走吗,苏伊?”他问。
“你想我再留下来一会儿吗?”
“再陪我一会儿吧。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很冷。”
“那么,握住我的手。”
我把手伸过去,他轻轻地勾住了,松开,然后再次握紧。没来由地,我想到如果有一个男孩第一次牵住继父的手,就会像是这样,试探一次,然后紧紧地握住不松开。
“还记得我说的吗?这是正常的情况,不要担心。如果想睡就闭上眼睛,等你睡着了,我才会离开。”等你睡着了,我会给你收尸的。
他笑了一下。这时他的反应也变得迟钝了:“你为什么那么温柔啊,医生?”
“我有吗?”我说。
他闭上了眼睛,没有再回话。
我把六号装进后备箱,开车去西里安家。
“你又来了。”
西里安无奈地说,然后打开后备箱——突然愣住了。
“怎么了?”我凑过去一看,结果也愣在原地,一时不知作何表情。
我们和后备箱里的六号面面相觑。
是的,他醒着,没有嘴上的封条,没有捆住手和脚,他就这样蜷缩在后备箱里,眼睛睁得圆圆的,好像很惊恐的样子。
“你们,呃,要绑架我吗?”他哆哆嗦嗦地、颇不确定地问,“你知道我没有钱也没有家人,对吧?”
“绑架……”我转头和西里安对视一眼,“是的。如果你敢大喊大叫或者试图逃跑,我就杀了你。”
说着,我嘭地一声关上了后备箱盖。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捂住脸,靠在车上。
“是出了什么差错吗?”西里安问。
我想了一会儿:“一定是因为这家伙天天吸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般剂量的吗啡对他没用。”
“那么,现在该怎么办呢?”
好问题,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别人是不是这样,就我自己而言,我觉得那种一下子没能被杀死的生物很恐怖。比如会装死的老鼠,剁了头之后还会抽搐的鲑鱼,身体瘪了一半、还能从鞋子底下爬出来的甲虫……人也一样,我没办法两次杀死同一个人。
“但是我们也不能放他走,”我叹了口气,说,“他会告我们的。”
“……我不会的。”
箱子里传来闷闷的声音。
我敲了一下后盖:“我刚说什么来着?闭嘴。”
我和西里安都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我的车里传来委屈的啜泣声。
那声音听起来真的太可怜了——可能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再一次打开后备箱,把他拉起来,把手帕按在他脸上擦掉眼泪和鼻涕;可能这就是为什么西里安会允许他和我们两个人一起坐在餐桌上,喝现冲的咖啡。
“其实你们还挺好的,”他弱弱地说,“如果你们让我回去,我保证不对任何人说今天发生的事。”
“在此之前,我有个问题。你叫什么?”西里安问。
我不赞同这种问名字的行为。但六号已经开了口:“你可以叫我安迪。”
“什么?”我说,“你不叫安迪。”
“我的朋友们都叫我安迪。”
“你哪儿来的朋友?”
“……我,”安迪说着,突然捂住脸哽咽起来,“好吧,我确实没有朋友。我只是想,万一哪天我有朋友的话,他们可以叫我安迪。这个名字听起来……就是,好像是一个朋友该有的那种有点蠢的名字。”
这时西里安的目光已经很柔软了。他看着安迪的眼神,就像一个母亲看着废物小孩的无可奈何的眼神。我感觉有点不舒服,但是真的只有一点点而已。
“实话跟你说,”我说,“我们本来是打算把你杀了,然后尸体卖给外科医生。”
安迪听了吓坏了。西里安也欲言又止,看了我一眼,最后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