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缘(下)————墨式辰

作者:墨式辰  录入:12-19

太阳的光芒杀破了围绕在玄九真身边的妖气。蛇妖浑身颤动,忽然挺起脖颈,如垂死的仙鹤一样,长声呻吟出来。那人形的四肢一点点消失,紫气渐渐缭绕在身边,方生方死间,将他摔开、揉捏、重新塑成了一条紫色的巨蟒。
长空中,密密麻麻的天兵忽然相两边挪步,分开一条宽阔的道路。太上老君手持拂尘,势在必得的自九天上走来。
巨蟒冷眼看着他,嘴角挂出一抹不屑一顾的笑,他躬身一挺,血盆大口向老君咬去。老君手上拂尘一挥,向蛇妖额头扫去,玄九真侧身避过,却有一把长剑突如其来的从身后刺来。蛇妖挥尾扫去,紫色的鳞片和宝剑相互碰撞,激起一片火星。
--这人是从哪里来的?
来不及细想,一阵劲风而来,身体两侧分别有三宝如意和凌虚扇劈空而来。玄九真前后被制,躲闪不及,被三宝如意和凌虚扇砸在脊背上,本就受伤的躯体更是巨痛,传来一连串骨骼碎裂的声音。
蛇妖盘起身子急切的喘息,毒牙中涌出一口朱红。
在他的四方,分别站着四个人,一人握拂尘,一人持剑,一人拿如意,一人摇宝扇。同样的装束,同样的年纪,同样的面孔。
"太上老君一气化三清......"大蛇磨着毒牙,狠狠的望着围住自己的四个人。
四人同时点头。这蛇见识非凡,不由得让他们的眼中带了嘉许,只是立场所趋,他们手上一动,四般法器封锁了四种方位,东南西北,一同向蛇妖杀来。
玄九真蛇头一摆,艰难的应战。
在这场以一对四的对峙中,从来不懂害怕的蛇妖第一次慌乱了手脚。数千年前,太上老君凭着一气化三清将截教教主杀得毫无还手之力,此时自己竟能逼的天界亮出底牌,蛇妖的心中已说不出是喜是悲。
的确是属于上古的神话,四神同心合力,玄九真连番厮杀下体力本就不支,此时更是左右制肘,渐渐落了下风。
由于力量产生了差距,冥冥中,蛇妖突然有一种预感。杀得越多,似乎会距离凌霄越远。可如果不杀,他就永远得不到他!
其实,他是一个不完整的存在,而凌霄,则是他千辛万苦也要寻找的另一个不完整。当两个人彼此相识,彼此相爱,用各自的一半填补另一个人的一半,直到经历了悲欢离合各种苦难之后,他和他才能彻底拥有彼此,才会彻底的完整。
没有了凌霄,他什么也不是。
蛇妖冷冷的笑了。
--与其得不到他,倒不如玉石俱焚。
与此同时,太上老君的长剑刺入了他的咽喉。
"九真!九真!九真!!"
灵霄宝殿上,凌霄大力的拍打着牢笼,大声地叫着那条蛇的名字。他的嘶喊在鸦雀无声的大殿上回荡,凄厉的让所有神灵的心头都不约而同的一紧。只是他的呼喊再大,也无法传入那蛇的耳朵里。
他和他,相隔着遥遥的天空,相隔着九重云霄,相隔着善与恶,相隔着仙与妖的两个种族。
所以他只能如此无用的看着他受苦,看着被刺中要害的他浑浊的喘息,看着更多的天兵天将将手上的武器刺入了他躯体。
他蛇躯疼得在地上打滚,一双眼睛却痴痴的望向天空。
再没有比凌霄更清楚那双眼睛望的是谁了,他近乎疯狂的用头去撞着束缚住他的栅栏,泪水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求求你们,放了他......!!"
玉帝长长的吐了口气。
自从听到预言之后一直惴惴不安的心情,终于慢慢的平复下来,对于这样执著的妖怪,或许一开始就该用极端的手法才是正途。
望着死伤无数的战场,他不由得摇摇头,对自己过去采取的怀柔政策造成的后果追悔莫及:"杀......了......他......"
长刀割开了玄九真的蛇皮,鲜红的肌肉跳了出来,浓浓的血水喷了刽子手们一脸。一把长戟艰难挑起巨蟒的尾巴,晃着他的尾巴尖。
有人说:"就是他害的我们死了那么多兄弟!"
有人说:"绝不能放过它!抽筋剥皮吃肉!将他碎尸万段!"
有人说:"好大的一张蛇皮啊......"
九真虚弱的躺在地上,那些天兵正残忍的将他身上的鳞片一片片剔除下来。他很疼,可是再疼,也不如心疼。他一双眼睛一点点模糊起来,这个世界正在痛苦中消失。
--凌霄......凌霄......
--你还好么?
他忽而轻轻的想,原来疼到了极致不是痛苦,而是心中蓦然升起的温柔。
冥冥中,似乎有泪落在他的面颊,温温的,湿湿的,他知道,那不过是幻觉,可他仍然睁开了眼睛,仰望遥不可及的苍天。
--凌霄,你哭了么?
--其实,我好想有一天能亲口告诉你,我也曾,为你,流过眼泪。
太上老君看着这条痴心不改的蛇,心有不忍,轻声喝止了那些鲁莽汉子的复仇。他拂落一身尘埃,从容不迫的走到蛇妖的七寸前,举起了手中长剑。
就在那一刻,蛇妖失神的眼睛突然一亮,水桶粗的尾巴向老君甩去。老君措手不及,被他抡出丈外,吐出一口鲜血,倒地不动了。
蛇妖缓慢的昂起头来,他小腹被剖开,肠子流了出来,肋骨断了七根,尾巴被刺穿,身上还有之前人型时留下的大大小小数处伤口,一身鳞片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此刻只有浓稠的血红。
然而就是这样随时可以倒下的玄九真,他目光扫去,方才那些跃跃欲试的天兵天将都打了一个冷颤,忍不住后退。
王者,即使是敌人也要忍不住敬畏。
"杀了蛇妖!"
人群中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大喊。
众天兵这才回神,纷纷将武器重新指向蛇妖。而同时天上彩云缭绕,更是涌出了一批在历史的大战中颇有名号的战神。
他们包围住他了。
他如蜘网上的昆虫,已彻底落入了包围,再无还手的机会。
像是回光返照一样,玄九真的鲜血迅速流失,短暂的一搏后,思维开始混乱。他望着人海重重,眼前却罩了一层浓雾一般,任凭他怎么睁大双眼,怎么举头遥望,也望不到天边。
他所爱的人,在天的那一边。
他所爱的人,为他挡去了致命的一击。
他所爱的人,将热烘烘的血液洒在他的脸上。
只有那一刻,他才开始真正的相信,他,也是爱他的。不是因为寂寞,不是因为怜悯,不是因为性欲,而是因为,他是凌霄,而他是玄九真,他们是分成两半的同一个体。
他模模糊糊的想--这,就是传说中的缘么?像梁祝的蝶缘,像顾况的红叶缘,像崔护的桃花缘,也像霍小玉李益的剑合钗缘。
都是一般的相思无觅处。
是的,他们有缘,但亦如那些悲戚的神话上记载--他和他,有缘无分。
这些可恶的天神为了一个所谓的预言,让他无欲的心懂得七情六欲,又硬生生将他和他拆散,不但将他压在玲珑他下,更来阻止他去寻他找他。
这一切,都是苍天的错!
是苍天是诸神是人类。对!是一切一切嫉妒他的生灵害了他!
如果,没有他们......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玄九真冷冷的望着众人,金色的眼睛闪出凶残而绝望光芒,他忽然放声大笑。
"你们,以为我真的会认输么?!
"如果我不能得到凌霄,如果我不能和我爱的人长厢厮守,那这个世界对我来说还有什么意义?!
"与其得不到,到不如彻底毁了这个世界!"
西方转轮冥王双手合十,慈悲为怀的垂下眸子,须弥山上佛陀们敲起木鱼,开始大声诵读极乐往生咒。
命运之轮咔嚓响了一声。
星子陨落,日月无光。
蛇妖毁灭人世的预言已近在咫尺。
蛇妖一声长啸,拖着重伤的身体,腾云驾雾,一路向西飞去。鲜血不停的洒在路上,人界如同下了一场雨血。
看到蛇妖飞行的方向,玉皇大帝倏然脸色煞白,他手一抖,再也顾不得形象,跌跌撞撞的从御座上跑下来。
"快!快拦住他!不能让他去!
"他的目标是不周山!"
不周山!
凌霄闻言,身子一震。
他记得那次收服风月,蛇妖曾经带他远远的望见过不周山。这山高耸入云,连接天上与人间,乃是支撑三界的四根支柱之一。上古传说中曾经记载,共工因输了祝融,一怒之下撞倒了不周山,人间被洪水淹没,生灵尽灭。
--难道这就是蛇妖灭世这个预言的真相?!
--并不是他一心危害人间,而是由于求不得天长地久才心灰意冷。
--怎么......会是这样!
玄九真一路飞行,天兵天将各施所长,却怎么也阻不了他的速度。蛇妖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能有什么信念是比一心求死更坚定的。
既然注定得不到,那就不如一同灭亡。
他长声嘶叫,身上的鳞片不断蠕动,一层蛇皮褪了下来,本就巨大的身体瞬间张长了十丈。继而,那层新皮也一遇空气,也立刻脱落,而身躯则继续张长了十丈。
如此不停的往复。
玉帝震惊了。
蛇类一年一次脱皮抽长本是天经地义,对于有所修行的蛇类来说,脱皮更是滋长法术的方法。但玄九真此刻催长乃是违逆天时之事,不但不会利于自身,更是极为消耗法力的方法。
他此番作为,不惜自毁修行,怕是铁了心要拉整个人间陪葬了。
仙人们驾驭的云层越来越低,翻涌滚动,如同千军万马逼城压境。渐渐堆积厚实云层遮蔽了太阳,不知大难临头的凡人们还在悠闲的望着天空,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是否要下雨了。
神仙们却越发焦急,就算亮出看家的手段也不能拦住这条疯狂的蛇。
没有任何人能阻止他。
没有任何事物能拉住他。
他们将长刀刺向他,只能钩开他身上的肌肉;他们用火焰灼烧他,只能烧焦他灿烂夺目的鳞片。
他鲜血淋漓体无完肤,有几处甚至露出了白森森的骨骼,但破灭的一旦开始,就不能被终止!
高大的不周山已近在眼前,玄九真一无反顾的闭上双眼,"砰"的一声,撞了上去--
"不--!!!"
凌霄绝望的扒着牢笼大喊,可没有任何人能听到他的声音,只为整个三界都被一连串剧烈的响声覆盖了。
灵霄宝殿在动摇,瑶池琼台在动摇,九天九霄在动摇。
火焰冲天,日月星辰一齐失色,整个天界都在动摇。
焦黑的不周山倒塌了一角,尘土飞扬,满天黄沙,蓝色的天空被撕开了一条狭长的口子。蛇妖骨骼碎裂,鲜血从蛇头流了下来,他一只眼睛已经在这一撞中失去了光明,只能用另一只完好的眼睛俯视人界。
大水从裂口中倾泻而下,就如同记忆中玄九真被点化的那天一样,人间风雨大作,凡尘化作了汪洋一片。
天神们最不愿看到了一幕终于发生了。
"哈哈哈啊哈哈啊哈哈......"
玄九真狂笑,唯我独尊,冷金色的眼睛闪出妖性的光芒,再也找不到一丝一点曾经有过的柔情。
他昂起额头,第二次撞向了岌岌可危的不周山。
星星的三分之一坠落在人间,太阳的碎片点燃大海,玄九真的鲜血落在漫天大水中,海洋有三分之一变成了殷红的血。
洪水滔滔,人界到处是垂死的呼救声。
战神们亡羊补牢,可仍然于事无补。
就算他们砍伤了他的尾巴,剃掉了他的肋骨,剖开了他的肉体,可他灵魂不死,恨意不绝。大水依旧倾盆而下。
凌霄目不转睛那条完全疯狂的蛇,心中百味交杂。
--只要是你的愿望我就会帮你实现。
那个时候,他曾经对他这样说。
他把自己的一颗心交给他,为了换得的,也不过他一颗心。
可以自己呢?
是他!是他一开始想杀他!是他辜负了他!是他害得他发狂!
一切错误的根源都是他!若没有他的存在,那毁灭人世的预言根本不会成真。
凌霄把头贴在冰冷的铁栏上,无力的垂下了眸子,似乎只有这样做,才能真正的体味到另一半的痛苦,那种伤心欲绝恨不得戳穿苍天的愤怒!
--九真九真九真......
凌霄在心头不断的唤着他的名字。
慢慢的,一种从不属于他的狂意在他的心头涌动......
那个时候,玉皇大帝正搓着他的双手,他往日的八面威风全然不在,只剩下一肚子的惴惴。人间是他的责任,人类是他的子民,他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受苦?!当年不周山倾倒,女娲娘娘曾炼五行彩石补天,可如今五彩石绝迹,而女娲又在补天后死去,上哪里再去找一个补天的方法?!
眼看着人间的大水越涨越高,他焦急的踱开步子,却一筹莫展。
而天界的众神也因为见到这万神的王者踌躇不定的样子,羞愧的低下了头。
所以并没有人注意到异常的开始。
就在这火烧眉毛的时间里,没有任何预料的,突然一声近在咫尺的巨响!整座天宫被震的晃了一晃,措手不及的神仙们跌倒在地,被尘土碎屑呛得不停咳,一瞬间,雕栏玉砌的九天上竟只有无尽的沙尘。

太白金星用他缀满珍珠的衣袖扫去面前的尘埃,终于看清楚了灵霄宝殿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浓烟渐渐散去,凌霄就那样木然的站在烟尘之中,半个身子一片血红。困住他的天罗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环绕在他身边的近乎失控的风火之气。
凌霄僵硬的抬起头,暗红色的液体从他的额头流了下来,滑过他面颊,说不清是血是泪。他茫然的看着远方的不周山,无限深情的说:"九真,我来了,你等我......你等我......"
咔咔咔咔咔--
灵霄宝殿上响起一连串弓弩上箭的声音,数百只此箭镞对准了蛇妖的半身,只等他有所异动立刻发难。
凌霄淡淡的环视了他们一眼,淡淡的拔出自己随身所带的妖剑。那宝剑早已按耐不住杀意的呼唤,正在铮铮而鸣,强烈的火焰之气混合了妖气宣泄而出,天界瞬间一片轰鸣,琉璃瓦碎,玉石灯灭,惨厉剌耳的悲鸣魔咒般包围了整个天界。
凌霄反手将妖剑往玉石台阶上一插--
一股强大气流随之而生,那本是火光兽的法术,也是神仙的法术,此时用来,风起云动间已是满天血雨。
最靠近他的那些天兵天将尽数成了齑粉碎尸。
--杀。
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只有妖邪会杀人;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只有妖邪会疯狂。
只要伤心绝望到了极点,总是神佛也难逃情欲的怂恿。
他木讷的望着后面的那些天兵,向前迈了一步。
轻轻的一步。
就这样普通的,优雅的,如同闲庭信步的一步。
众天兵一齐后退。
他看着他们露出恐惧的表情,这才突然笑了,偏着头,那双向来温柔的眼睛此刻却什么都没有。
他说:"......这个法术的名字叫作--举,火,烧,天!"
举火烧天,苍天若要阻我,便纵是天,也该毁灭。
玄九真冷冷的想着,他不惜头破血流,要和这个世界同归于尽。
凌霄淡淡的笑着,他迈开步子,再也没有人胆敢阻拦他。
此时此刻,他不再是妖性,他不再是佛性,他们只有着同样绝望的一双恋人,相爱不能。
玉帝合上了双眼,转过身去,轻轻的、轻轻的,摆了摆手:"去吧,去吧,让他去吧......事已至此,一切都是朕的错......"
众神低下他们高贵的头颅,为这个渺小的仙人让开了道路。
望着凌霄远去的身影,玉帝长长的叹了口气,他从他破碎的宝殿中走下来,问着四周神仙:"我们呢?我们究竟能做些什么才能补偿这个错误?"
没有人能回答。
这个错误太过严重了,它关系的不是一场风花雪月,而是六道终生三界存亡。
"难道,堂堂天界,竟没有一个人能为这场灾难做些什么?!
"难道,堂堂天界,竟没有一个人能负起责任?!
"难道堂堂天界竟不如一条蛇?!"
玉帝疾声喝问,换来的却是更多的叹息。
他久久地望着这些恪尽职守的臣子们,突然明白了--是循规蹈矩的生活让他们失去了血性,是等级森严的制度让他们恪守中庸,是断七情绝六欲让他们麻木不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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