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一切,都是自己一手造成。
玉帝忽然惨淡的一笑:"罢了罢了......自己的错误怎么能让别人来承担?"
他说着,手一抬,解下了自己额头的王冕,随手抛在地上。
神仙们看到帝王如此作为,尽皆色变:"陛下!您要干什么?!"
"我?"玉帝摇摇头,他用的是"我"而不是"朕",他说,"我要去承担我自己的错误,我要去补天。"
"补天?!"
"是啊,就算用缝的,我也要缝上这个天庭的耻辱!我要让后世都明白,我们神仙是深深的爱护着他们的!"
他边说,边往外走,太阳破碎的痕迹点亮了他的双眼。
灵霄宝殿外,是浮生冉冉,有风有雨。
"不......!"
太白金星扑到了玉帝的脚下。
"陛下!请让臣跟您一起去......"
李天王对玉帝行了一个礼,恭敬的站在了他的身后。
"陛下!臣等愿意追随您!"
二十八星宿一同站在了李天王的身后。
玉帝抬起他眸子,失去了绑束的头发被风吹的四散开来。
他见这众神一个个都站在了自己的身后。
只有愿意为芸芸众生不计回报的奉献一切,才有资格被称作神灵啊......
混乱中,他们之中突然有人高喊:"你们--看!你们看那里!!"
众神被这声音一唤,都同时转眸向了远方--
已身在远方的凌霄慢慢的走着,浓重的云层在他脚下翻滚,他垂下头,人间洪水滔天,那些记忆中的故土早已不见了踪影。
他记得出生时也是如此的漫天大水,他的父母举家逃难,在急风暴雨中他呱呱坠地。或许,就像村民所说的那样,他真的是妖怪,他出生意义就是为了遇到玄九真,然后一点点将他引上毁灭人世的命运之路。
他,才是罪魁祸首。
远远的,那条紫色的大蛇似乎已经脱了力,可仍然不肯放弃,他巨大的额头还在撞击着不周山。越来越多的山岩落在地上,苍天那一道口子也越来越大,也许很快,人间就不复存在了。蛇妖的绝望显然已经蔓延到了骨髓,在这世上,还能有什么信念是比一心求死更坚定的呢?
凌霄苦恼的笑了。
--九真,还有的,还有的。还有比死亡更坚定的东西,这是你教给我的。
--这种东西的名字,就叫做,"爱"。
他张开了自己的手,一簇红光聚拢,掌心躺着一枝开满了春花的树枝。这根树枝,是当年为了化解玄九真的杀意自己亲手送给他的,也是他和他的第一件定情信物。
凌霄垂下睫毛,将花枝在自己的唇边轻轻的亲了一下,然后手指一松,抛向了洪水泛滥的下界。
瑰丽的花朵在空中盛开,花瓣脱离了枝条,散落人间。
倏忽间,人间的土地咯咯作响。
滔滔的洪水中,竟开始长出绵延的陆地,长出巍峨高山。
那陆地高山,是希望的种子,而,希望,则是爱的种子。
"你知道,"他轻轻的笑,如同三月的春风,"有爱有希望,就会有奇迹的。"
可狂风呼啸,大雨瓢泼,那洪水泼泼翻滚,很快又要重新漫过刚刚冒出来的土壤。
凌霄一路踏破而来,仙风鼓动他的衣袖,雨水打湿他的睫毛,他神态安详,终于行到那蛇的身边。
蛇妖理智已失,正是灯尽油枯,却仍旧不肯住手。他绝望的张大嘴,露出锋利的牙齿,还在用他最后的力量啃噬着倾倒了一半的不周山。恍惚中,感觉到有人靠近他,蛇妖无力分辨,只当是那些碍手碍脚的天神,于是猛地张开了血盆大口,昏沉黑雾中,一口将来人咬在了利齿间。
世界似乎在那一刻停止了下来,只剩下骨头碎裂的声音,用牙齿细细的碾碎。
然后,血水就从他巨大的嘴巴里流了出来。
他死了?
他死了?!
目睹了这一切的生灵们全部震惊了。
那个刚刚还在讲述着人类最伟大的信念的人,这样来不及说一句情话,就被自己所爱的人一口吞噬了么?!
众神面面相觑。
却没有一个神灵注意到,在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在默默的盼望着他和他相聚了。
那么,凌霄死了么?
其实凌霄自己也说不好。
他觉得身体在一刻钟内疯狂的疼痛,连骨髓都要沸腾了,可更快的,痛苦就消失殆尽。他变得轻飘飘的,像张开了一双翅膀一样,就这样飞过风沙星辰,飞过沧海桑田,飞过大地苍茫。
在静谧中,他悄悄睁开眼,生怕打搅了每一个沉眠的生命。
然而,眼前只有一片死寂的光明。
时间飞快,又漫长,时空也随之变化。
他见有一条小小的蛇睡在莲花里。
他见有一条小小的蛇痴情的望着水中的倒影。
他见九华山上的蛇妖苦候千年,等来的不过是纵使相逢应不识。
他见雷霆之怒下,蛇妖笑傲苍生,坦荡荡地宣扬他此生不悔。
他更见散瘟伞笼罩下的那一夜,蛇妖乖巧的舔着指尖若即若离的咸味,轻轻的说着,只可惜,我不愿骗你......
那一刻,凌霄终是明白,他的伤心,即是他的伤心。
他抹下自己的泪水,涂在蛇妖干涸的眼角。
两滴泪水和而为一,从蛇妖颠倒红尘的眸子里落下,落在如黑夜的光明中,世界在那一个须臾砰然而动,生命有了色彩。
一池袅袅的莲正如火如荼的开着。
凌霄第五百次惊回眸,分开铺天盖地的花,才在三千弱水中寻到了他。
他上身是人,下身是蛇,盘坐在一朵硕大的莲花中。眸子温和的低垂着,长发散落在花与水之中,他见他双手合十,五指纤纤,眉间一寸顶了一点血红的朱砂,眼眸间都是凝起的佛法庄严。
"九真......"
他轻声叫他的名字。
蛇妖睁开眼,眼中是如春水的微澜。
"我想不通。"他说。
"你想不通什么?"
蛇妖皱了皱眉头。
"他们让我渡化自己的孽缘。
"可是每个人都有每一个人不同的姻缘啊,我想不透属于我的,究竟什么叫做‘缘'......"
凌霄淡雅的笑了,他张开自己的手臂,搂住这条蛇。
"这个啊,我会回答你的......"
狂躁的蛇妖在一瞬间安静了下来,淡淡的星光包围了这条被伤的千创百孔的蛇,在光芒中,所有的伤口都愈合了,包括身体,包括心灵。
慢慢的,蛇妖睁开眼。
那是怎么样的一双眼睛啊!
有一点痞,有一点妩,有一点多情,有一点淡然,有一点清爽,有一点庄严,更有一点点温柔慈祥。
是即属于人类凌霄的眼,又属于蛇妖玄九真的眼。
众神齐齐叹了口气,甚至有些生来多情的天人,还悄悄的抹了抹湿润的眼角。
蛇妖眯着他媚态横生的双眼,俯视人间的倾盆大雨。他张开口,一颗珠子从肚子里飞了出来。那珠子小小的,晶莹剔透,在狂风暴雨中散发出一种令人心安的荧光。蛇妖轻轻吐息,珠子滴溜溜一转,向苍天的缺口飞去。
一边飞,一边缓缓的分裂。
第一颗到达天裂的,是颗火红的珠子--火光兽的内丹,热情。
第二颗,是金色的珠子--风生兽的内丹,温柔。
第三颗,是紫色的珠子--蛇妖的天雷之气,执著。
第四颗,是蓝色的珠子--蛇妖的玄水之气,痴情。
蛇妖一声长啸,四颗珠子盘踞在天幕上,化作一条长长的织锦,将长达一丈的天裂修补上了一多半,雨势瞬息间小了很多。
就在众人如释重负舒了一口气的时候,玉帝望着玄九真的动作,忽然忧心忡忡的摇了摇头。
--不,还不够......
--玄九真没有土丹,五行只具其四,根本不可能修补好苍天的。
果然,雨势徒地变大,狂风急雨,倾盆而下,像一个不甘寂寞的囚犯,在寻找一切越狱的方法。
天上那内丹化成织锦瞬间裂开一条长长的口子。
蛇妖法术反噬,巨大的身子抖了抖,喷出一口鲜血。
--难道,命运之轮上,这蛇毁灭人世的预言真的不能扭转么?
............
......
"不,不会的!因为没有天神会相信,有人可以为了扭转历史而放弃自己的生命!"
风雨交加的天空中,蓦的多了一道陌生的声音。
在玄九真的庞大的身体里,幻化出一道青色的身影,那身影皎洁,如一朵盛开的青莲飞上了万丈高空。
谁也没有见过那个人,包括玄九真或者凌霄。
但蛇妖却认识他。
他一直追寻着他,他一直爱慕着他,在这场并不公平的爱情中,他不争不抢,一直本分的扮演着守护者。
他是镜子,他是风月宝鉴,他也是一直跟随着他的莲花精。
最重要的,他是五行中占据首位的--土!
顷刻间,五行融合,相生相克,一道美丽的光华环绕三界。在五行轮转之中,苍天的那个缺口一点点的,消失了。
蛇吟长天,不知是属于谁的泪水扑簌簌的落在漫天风雨中。
他说:"原来,这才是你的真正容貌......"
他的容貌,叫作守护。
雨,渐渐小了下去。
玄九真扭动他巨大的身体,将自己盘旋在已倒塌了一半的不周山上,用自己的肌肉和骨骼将摇摇欲坠的山石紧紧的绑在一起。
有人轻轻的笑。
似是一个,又似乎一双。
"你痛苦的时候......"
"......你也痛苦。"
"我伤心的时候......"
"......我也伤心。"
"柔肠百转,心如刀割,人生四苦,求不得最苦。"
"......所以,我选择放弃高不可攀的奢望,陪在你的身边,永远,永远......"
蛇妖轻轻的叹了一口气,那是他生命中最后的一口气。
然后从额头开始,他的每一寸肌肤每一点骨血都化作了石头,同这支撑着天庭的不周山和为了一体。
雨停了,风止了,天空又重现了阳光,光明所到之处,万物复苏。
玉皇大帝带领着一干仙班退回九天之上,每日里批批奏折,看看人事繁华。偶然见一次夜来梦回,突然发现岁岁年年,年年岁岁,人间的善男信女总是不停的在为三生盟誓而祷告。
他忍不住捧腹大笑,原来,爱情故事竟也都大同小异。
笑过之后,他的眼角却有泪。
终章.不灭的传奇
在遥远的东海之畔,夏天的第一朵金莲耐不住寂寞,终于绽开了她的容颜。
有一条盘踞在花心的小蛇懒洋洋的打了一个哈欠,菩萨的眼睛睁了一睁,噗哧的笑出声来,那蛇却还在无辜的用尾巴揉眼睛。
"哎呀......好长的梦啊......"
小蛇伸了一个懒腰。
菩萨伸出手指,在它的额头点了一下:"九真,你这狂徒,居然在我好不容易培育的莲花里睡觉。"
小蛇无所谓的哼了一声,别扭撇过脸去。
菩萨却笑:"究竟是什么样的梦呢?"
小蛇托着腮帮子想了一想,然后用力摇它的三角脑袋:"嗯......我记不大清楚了,不过,是一场很悲哀很悲哀的梦。"
它说着,将头搭在金色的莲蓬枕头上,梦中那生不如死的痛苦还在脑海中,但个中每一个细节又都背弃了它的记忆,永远的留在了虚幻之中。
--或许......是睡得太沉了吧。
它不负责任的想。
却将额头重新枕在莲蓬上,回味般吧唧吧唧嘴:"......希望下一个,能做一个两情相悦天长地久的好梦......"
...............
......
五月五的毒辣日头下,小贩的叫卖声越发声嘶力竭。
多情的老板娘给自家伙计施了一个眼色,那伙计倒也凑趣,立刻拎了一捆正宗嘉兴糯米粽给靠窗的那一位蓝衣公子送去。
"嗯?......这是......?"凌霄放下手中的茶碗,抬起头来,仔细的打量着那捆粽子,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
伙计连忙作揖:"咱们家老板娘说了,凌真人为人好,医术也好,这样的人品果真是神仙下凡。咱们小店里也没有别的,正好端午节,包了点粽子,大家凑个趣好了。"
"哎呀,这多不好意思啊。"
"没有没有,"伙计连忙摇手,"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您要是不收,才叫我们不好意思呢......"
凌霄淡淡的笑了一笑,伸手接过那一捆粽子:"既然如此,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眼看着蓝衣的青年步出大门,老板娘作晕倒状趴在柜台前,嘴里一个劲儿的念叨:"他对我笑了,他对我笑了,他对我笑了呢......哈哈哈哈哈......"
伙计被她笑的一阵发寒,耸耸肩膀,无奈的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小茶馆的内堂中忽然一道低沉的男子声音呼唤道:"翠娘,过来一下......"
老板娘眨眨眼睛,方才的陶醉瞬间一扫而空,甜腻腻的应声道:"官人,妾身这就来了。"
伙计跪倒在地,开始找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凌霄缓步出门,倒也不急,东走走西看看,眼瞅着一个时辰过去了,才掉头往山上走去。
拂开一树山茶,走过芳草萋萋,就这样,在一只小小的、小小的独木桥旁,见到了那等得快要面部扭曲的家伙。
紫衣的妖怪拨弄着一把油伞,牙咬切齿的瞪了他一眼。
凌霄凑上去,将那捆粽子放在妖怪的面前,十二分痛苦的说:"你看看,为了你的愿望,我牺牲色相去了。"
妖怪狠狠一瞪:"牺牲色相?!你不是有钱么?!"
"钱我买酒啦,"凌霄轻声的笑了笑,"酒里呢,我还特意为你加了点东西。"
加了东西?!
这端阳节买酒,要加什么东西自然可想而知。
蛇妖脸色一冷,扭头就走。
却被凌霄抓住了手腕。
他瞪。
他笑。
他还瞪。
他只能凑在他的耳边,很温柔很温柔的保证:"你放心,不是雄黄......"
"不是雄黄是什么?!"他狠狠的一瞪。
他用手指点了点他嘴唇,动作轻的如三月飞絮:"......阴阳合和散。"
这妖怪彻底的僵硬了,平日里兴风作浪的一张脸此刻竟涨的通红。
凌霄忍不住莞尔,一把抢过妖怪手中的油纸伞来,用他完美到让人嫉妒的手掌轻轻撑开。
夏日火辣辣的日头里,四十二骨紫竹伞罩在他和他的头顶。
他摸着他倔强的下巴,很轻的说:"传说中,同打一把伞的恋人,会获得幸福的。"
妖怪别扭转过头去。
于是,凌霄笑了,回眸望去,似乎又见梦中那高高的不周山下,一群接一群的妖怪虔诚的叩拜着。
恍如隔世。
那些悲伤的往事早已从指间悄然流走......
就像是一场花开一样简单。
或者又像一场云动一样自然。
在花开花落,云起云灭,生而由死,死而由生之间,爱情就像一场梦幻,不论圆满与否,都有它存在的可能。倾汪洋之水,不足以救饥渴之人;展鲲鹏之翅,不足以越芥子之丘。
跨越了沧海桑田之后,我赤身裸体,一步步向你走来,只为你是我前生的一半。
所以今生的三千磨难,也不过是为了与你相遇。
......
............
"我,爱,你。"
伞下,他说。
(完结--圆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