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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升到达医院的时候,他的外婆被安置在一间没有说明牌的小屋子里。
房门口只有金爸和他的助理,两个人的脸上都没有表情,他们只是在等他来,让他最后看一眼外婆然后去安顿老人的后事。
金升走进房里的时候,金爸识相地没有跟上。不过七八平的小房间被漆成白色,里面只有一张小床,床上是他的外婆,嘴唇是青灰色,额头和眼睛上的纹路依然清晰。
她的双手搭在胸前,身上穿着她喜欢的那件毛衣开衫,灰色的羊绒质地,衣角印着深蓝色的花苞和藤蔓。
金升站在她的床旁,持续的耳鸣扰得他头痛欲裂,他仿佛看到了外婆的身体仍在随着呼吸起伏,但他叫不醒她,她再也不会醒来了。
从小房间里出来的时候,金升脸上的泪水已经干了,看上去比平时还要沉默和冷静。
金爸没有说,但他将这样的金升看在眼里——喜怒不形于色,他觉得金升总算是有一点自己的样子了。
金升一直没回学校,安静地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眼神空洞木然,实则内心混乱,往事和现实交织,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循环往复地刺激着他的意识,他觉得很累很累,即将合上双眼的时候他的妈妈姗姗来迟。
金妈远在美国,得到消息的时候买了最近的一班飞机回国,等落地到达也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
她没化妆,衣着朴素,头发披散在肩膀上,不管是金妈还是金妈这个略显狼狈的样子,对于金升来说都是久违。
不知不觉,灵堂里已经聚集了外婆的其他孩子,加上金升他们一家以及前来吊唁的亲友,将本该冷清肃穆的场合变得热闹到有些违和。
金升不记得昨晚自己有没有睡着,此刻的头痛像是在回答他,没有。
不仅头痛,他的双耳像是被人塞进了一个报废的时钟,尖锐的噪音每时每秒在他的耳朵里轰鸣,仔细分辨,持续的轰鸣声里还有他的父母逐渐增大的说话声。
“走走走,怎么又要走,你这破生意到底有多重要?我妈走啦!走啦!你都不能缓一缓送送老人吗,再怎么样她也是你的前丈母娘!”
“你也知道是前丈母娘,咱俩已经离婚了,能不能别什么事儿都指望我来做?你妈走了,从入殓到设灵堂,你们兄弟姐妹有一个来搭把手吗?
都他妈指望我,我都不是你家女婿了还使唤我,我告诉你,我做到这份上已经仁至义尽了!”
金妈气急败坏,“你有没有心呐?我们的妈妈死了,我们悲伤都来不及,哪能顾得上那么多?所以才想让你留下帮衬一把,当年你爸走的时候不都是我一个人操持所有事情?我从你们家任何人的嘴里听到一句谢谢了吗?”
金爸则冷哼一声,“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当年你还是我们家的媳妇,是我们家的人,我是长子,你身为我妻子做这些是理所当然。
现在咱俩离婚了,我也是念着当年你做的事情才想帮你一把,但现在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忙,你不能赖上我吧?”
“不赖你、是我们家耽误你金大老板挣钱了,我不过就是死了妈,哪有你的生意重要啊?”
金妈瘫坐在椅子上,像是没了全身力气,掏出手机,“还让你破费了,我这就把钱转给你,我们家用不上你这么金贵的人,你可以滚了!”
“你……”金爸忍着火气,转身就走,愤愤地留下一句,“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金妈望着他的背影,随即又把视线移向靠近出口坐着的金升,眼神冷冷的,“彼此彼此。”
深夜,金升被司机送回家,王师傅将他送到大宅门口,跟他约定凌晨过来接他,他外婆第二天出殡。
金升下了车,恍恍惚惚往大门走,解锁时看到有人正抱着手臂蹲在大门旁边,身子藏在路灯的阴影里,小小一个,很是熟悉。
“金升……”那个人在叫他。
金升哑着嗓子:“安安,你怎么来了?”
江安很担心金升,金升提起其他家人时总是不大开心,唯一提到他外婆的时候不会,江安知道他一定很喜欢他外婆,他也知道现在金升心里一定不好受。
没等江安组织好语言回答他,金升拉开大门,对江安说,“先进来吧。”
屋里很冷,饭桌上放着保姆做好的饭,四菜一汤,也已经变得冰凉。金升招呼江安,“随便坐。”
江安想了想,走进厨房重新加热了粥和一碟素菜,端出来让金升吃。
他把金升推到饭桌边坐下,自己坐在了他的对面,自顾自地解释,“你今天也没来,我担心你,所以问了老师你的地址,说要来给你送作业。”
金升点点头,没有说话,面无表情地吃着江安热好的晚饭,吞咽这个动作都让他疲惫。
江安心疼地看了他一会儿,又对他说:“我和我爸妈说好了过来陪陪你,你吃完饭先上去洗个澡,我看你睡着了我就回家。”
金升还是沉默,他的力气都被外婆的离开和父母强加给他的伤害耗尽了,他想告诉江安,不必担心他,他可以照顾好自己;
他想让江安早点回家,又矛盾地想让江安多待一会儿,再陪陪他,他之所以寸步不离外婆的灵堂,就是想要外婆再多陪他一会儿。
他不想一个人。
江安将他的沉默当做默许,看他放下筷子,就马上将他推上了楼,打开一间一间房门,终于找到了他的房间然后将他塞进了他房间里的浴室里。
江安对他笑笑,“你先洗澡,洗完澡了出来我给你吹头发吧!上次我感冒了我妈给我吹头发,舒服得我都快睡着了。”
金升听话地走进了浴室,机械地合上了门。
等江安收拾完厨余回到金升房间的时候,浴室里已经没有了动静,可他等了很久也不见金升出来。
他担心金升出了什么意外,敲了敲门便走了进去,金升仍穿着刚才的衣服,垂首坐在浴缸的边缘。
“金升……”江安走进去,在他面前蹲下来。
金升望着他,眼眶逐渐发红,泪水不断积蓄然后接连不断地流淌出来。
“安安……安……安……”金升从来没有这样,他总是冷静犀利,锋芒毕露。
金升从来没有这样脆弱,他从没有像这样泣不成声。金升断断续续地哭吟,“安安……我外婆走了……这下,我真的,没有家人了……”
作者有话说:
呜呜呜……
但是碎碎面今天没有如愿早一点,不过比昨天早了十分钟?明天估计还会是这个点,这个剧情有一点难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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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呜呜呜】
-完——
18、陈皮糖知道的太多了
嘘!
金升哭了很久,积蓄在心底的眼泪像是怎么也流不干净。
江安跟他拥抱,他的泪水将盖在他肩头的衣物弄湿;
江安又将他扶到床上,他的整个身体都裹在被子里,不住地颤抖着呜咽着,心里的缺口却越哭越大,残忍的寒风肆意的侵袭每一寸的柔软,饶是他哭天抢地,怨天尤人,也无法追回时间,追回那个已经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的人。
江安用夸张的姿势将金升紧紧抱在怀里,他感觉既害怕又难过,所以金升哭泣的时候,他便跟着哭。
金升最珍爱的家人走了,任何鼓励的话都显得无力且多余,他只能抱着他一起陷入无垠的痛苦里面,陪着他流泪。
后来他们俩一起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前金升唇齿模糊地呢喃,说要吃糖,江安再问他什么糖,对方就不吱声了。
江安吻了一下金升的额头,金升的眼睛重重地闭着,梦里都是在逃避痛苦的感觉。
他的眼下是明显的乌青色,眉头蹙成一团,直到江安阖上眼睛他的眉头都没能舒展。
凌晨四点,王师傅打来电话请金升出发去送外婆最后一程;
金升说好,鼻音很重。偏过头,江安正在他的怀里睡着,眼角仍是红色。
昨晚江安陪着他哭,他的心里其实感觉慰藉,只是他当时太痛了,太难过了,所以没能亲口告诉他。
他想对江安表达感谢,想告诉江安,因为他的陪伴,自己得以放肆地发泄,将交织在心里的压抑、愤怒、悔恨和悲痛彻底发泄出来,这是他一个人绝对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因为有江安,谢谢有江安。
怀里的人发出一声梦呓,随后便跟着醒来了。江安揉揉眼睛,问金升,“你要走了吗?”
金升“嗯”一声,轻轻抱着他晃,哄小孩一样,“现在太早了,你再睡一会儿,我和王叔说让他待会回来了送你去上学。”
江安摇着头,“我和王叔一起送你,然后再回来上学,来得及的。”
金升还想劝他,可江安告诉他,自己想要再多陪他一段时间。
现在金升最需要的就是陪伴,于是便答应下来;
两个人洗漱完毕,他还给江安套上了自己的卫衣。
江安穿着他的卫衣,细细瘦瘦的身体在大了一号的衣服里晃荡,长出一截的袖口被他挽了几圈,露出纤细干净的手腕,特别好看;
金升希望江安能一直待在他的身边,给他无数个拥抱,让他觉得夜晚也没有那么难熬。
金升跟学校请了事假,因为他成绩优异,对待学习认真自觉,老师便没有催促他回去。
外婆的葬礼结束之后,他把自己锁在家里,痛痛快快地睡了几天,江安每晚都来,抱着他,和他一起睡。
他不曾跟江安透露太多自己对待外婆的感情,在他如履薄冰的亲情关系里,外婆是那一片最纯洁、最坚实的平原。
这几天,金升的感情由悲痛过渡到自责——早知道就该留在外婆身边,早知道就该更频繁地去看望她,早知道就多吃两口她做的饭,要两块她给的糖。
幸好江安总能在最恰当的时机出现,赶走他心里的阴霾,将太阳重新挂在他的天空上。
今天江安也旷掉了晚自习,于晚间来到金升家,怀里抱着江妈给他俩准备的晚餐。
江爸江妈听说他的情况之后很是心疼他,特许江安放学就过来陪他,还经常给他们准备甜点餐食。
今天他进门后没直接拉着金升去吃饭,而是抱著书包坐在客厅的地毯上,还让金升坐到自己身边,书包倒扣,里面噼里啪啦地掉落出很多不同样式的糖果,都是江安用零用钱到处搜罗来的老式糖果。
他记得金升说要吃糖,却不知道他想要吃哪一种,直接去问又怕他触景生情,只好碰碰运气。
他指着散落一地的五颜六色的糖果说,“你快看看,你想吃哪一种?”
因为惊喜和感动,金升没能马上做出回应,不过他的眼睛已经替他回答了,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其中一个深棕色的包装袋。
江安追着他的视线将它拿起,是一包陈皮糖,经典的糖果品牌,包装到现在已经换了好几代了。
江安赶忙拆开一颗放到了金升的嘴里,又啵一下吻了上去,“以后你爱吃的糖果我承包了,保证你想吃的时候就有的吃!”
他的样子很是骄傲,他是真的打心眼里觉得骄傲,他不能为金升做什么,所以每做成一件让他开心的事情就是一座小小的里程碑,江安从中得到满足感与成就感,觉得不管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金升很开心,从外婆出事到现在第一次不大明显地开心了起来。
他让江安坐在客厅等他,从二楼房间里取了一份东西下来,坐回江安的身边。
“安安……”金升摊开手掌,手心里一张折成正方形的稿纸,他看着江安,“这是我这两天写的,写的……断断续续,不是很好。”
其实金升边写边哭,手无法抑制地抖动,所以字迹也算不上美观。
他接着说,“本来不打算跟别人分享的,但我想把他送给你,你可以带回家看,看完就不用还给我了。”
这张稿纸是金升从桌边的垃圾桶里取出来的,本就打算丢掉,也许是因为感恩,也许因为金升相信他能够懂得这篇文章的意义,金升决定再自私地利用一次江安,将满怀的心事与遗憾告诉他,给自己一次走出阴霾的机会。
金升还告诉江安,他明天就会回到学校去上学,不过他暂时不想住校了。
十点钟,江爸从金升住的小区门口接到了江安,江安看着心情不错,给了他很多很多糖果吃,还拜托他以后去超市的时候一定要多给他买几包陈皮糖。
江安最近的心情持续低迷,江爸本来很担心;
现在看到安安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一边说着金升今天因为他送去的糖笑了,滔滔不绝的样子,让他也感觉欣喜,连连答应。
洗完澡,江安的头发还是湿漉漉的,他迫不及待地坐在书桌前拆开金升给的信纸,一字一字虔诚地阅读,看了没一会儿便落下眼泪。
文章的名字是《玉兰》,玉兰是他的外婆,江安终于明白外婆对于金升的意义了:
玉兰是她的名字,也是种在她的小院里的树木的名字。
玉兰树在春天刚来的时候就着急地开花,光秃秃的枝丫顶尖是傲然绽放的白色花朵,花瓣晶莹洁白,肆意娇柔,朝着天空露出花蕊,就像美得遗世独立的玉兰那样。
玉兰树是一个叫秋实的男人为玉兰种下的,那年他们刚结婚,这棵玉兰树是他送给她的第一件礼物。
后来他们有儿有女,又多孙多福。玉兰一年逾一年凋零,玉兰树却一年逾一年结实,深深扎根在小院里,春日开花夏庇荫,秋天结果冬挂白,玉兰相信万物有灵,她的玉兰树一定在庇佑她,庇佑她的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