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初醒,夜未央————雪夜未央

作者:雪夜未央  录入:12-19

你等等,既然明日一早就要分别,我这一去,也不知何年何月重返......你......陪我吃一杯酒,就当是为我饯行吧......
好......
成儿......
诶,哥?你这是......?为什么要用这种姿势?这不是喝合卺时的姿势吗?
呵呵......对啊......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堂堂正正地与你这样喝上一杯酒,所以......今天......算我求你......你就当是在成全我的任性吧!
......好。
合欢酒,合欢酒,一往情深付东流。别君去兮归无期,空对北雁叹离愁!
哥,你不要哭了,怎会"归无期"呢?我相信......你一定会回来......我等着你回来......

你等我回来......呵呵,可是我回去以后,嫂子就会为你和那个女孩子举行婚礼!怎么,我回去,就是为了看到你被另一个人名正言顺地抢走?如果是这样,那我宁愿一辈子都不要回去!

唐德宗贞元二年,进士考试在京城长安举行。

吾年十九,始来京城。
--韩愈《祭十二郎文》

无论如何,一定要落第。
走进考场的时候,韩愈这样对自己说。我宁可把这辈子都搭在这里,也绝不能考中。我不管别人怎么看我,也不管别人怎么议论我,我只做我想做的,我只做我能做的。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成儿的一生就这样被葬送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中。
所以,成儿,对不起了,我是不可能回去了。

榜下来的那天,他一大早就跑过去看,从头看到尾,再从尾看到头--果不出所料,真的落榜了。
"哈哈,太好了!"他一时竟高兴得仰天大笑。
周围的人纷纷带着羡妒的神色恭维地问道:"您中了么?"
他回眸一笑,眉飞入鬓,眼眯成两弯寒光荧荧的狼牙月,一霎时众生倾倒:"呵呵,我呀,落榜了啊!"

嫂子,此番来京,本是有备而来。不料人有失手,马有漏蹄,愈不幸名落孙山,自是于心不甘,望嫂子再许我留京一年。盘缠我自己可以挣,不消您操心。来年,我必会金榜题名,光宗耀祖......
女子看着手中的书信,垂头叹气:"唉,这孩子......"
韩老成接过母亲手里的书信,心不在焉地读了一遍。
哥竟然会落榜?怎么可能?依他的才学,没有过不了的考试啊!怎么可能栽在一个区区会试上?
除非,他是故意要落榜......不,这并非儿戏,他应该不会......可是......
左思右想,他的心里还是埋下了疑惑的种子,而这颗种子,在第二年的这个时候,破土而出,愈长愈盛。
贞元三年,进士考试结束不久,韩愈又给他们寄了一封信。信的内容和去年的那一封几乎没有差别。
哥,你果然是故意的!
韩老成拿着书信的手在颤抖,眼里噙着泪。
傻哥哥,你以为娘真的会等到你中了进士才会给我举行婚礼吗?你这样无谓的抗争又有什么用呢?一年,两年如此,再过几年,娘的耐心耗尽了,我还是要被迫成婚,这是迟早的事,谁也改变不了的啊!哥,你又何必为了我而毁掉自己的名誉,浪费自己的时间?成儿不值得你这样做啊......

贞元四年,又在进士考试结束不久,韩愈的信如期而至。这次的信和往年的相比略有些不同,启开大信封之后,里面掉出来的是两个小信封,一个写着"嫂夫人郑氏亲启",另一个写着"侄儿老成亲启"。
"果然,又是落第的消息。"女子苦笑着。c
韩老成启开属于自己的那个小信封,展开信纸,上面只有寥寥几行字,可就是这几行字,让他的眼泪"唰"一下坠落尘埃:
海枯石烂
谨以此诗明吾志
时过境迁心依然,
沧海桑田若等闲。
至死不渝为君故,
日复一日年复年。
"成儿啊,你叔父他写了些什么?竟让你潸然泪下,让为娘看看......"
少年正要躲闪,手里的书信却被女子抢去。

又是一个阴云密布的早晨,韩愈倒在冰冷的木塌上,迟迟不愿起身。
怎么又他妈的是阴天,老子心情本来就不好,这下变本加厉了......
正在郁闷,却听得门环轻响。
谁啊,扰人清梦,烦不烦人!
"您是韩退之先生么?"门口站在一个陌生的年轻人。
"是。"韩愈没好气地回答。
"这是您的家书。"年轻人也不计较,只是把一封书信交到他手上。
"哦......辛苦你了,谢谢。"他有点为刚刚态度不好而难为情了。
他双手接过那封薄薄的信件,像得到了一件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兴冲冲地跑回房间,直奔乱七八糟的书案,快速地将一桌子的书籍和文稿堆在一边,然后端坐在书案前,从怀中取出信。
"......来月初十,为老成大喜之日,望汝速归......"
大喜之日......
他的目光落在这四个字上,再无法移开。

本月初十,黄道吉日。
韩老成大婚之日。
这天虽然是个好日子,却并没有个好天气。这天居然是个阴天。不过还好,拜堂这项重头戏被安排在夜晚进行,阴不阴天也就无所谓了。
吉时已到,鼓乐齐鸣。

在众宾客基本落座之后,韩愈才从街角处慢慢地转出来,向张灯结彩的韩家宅院慢慢地走去。他踩过庭院里支离破碎的大红色的鞭炮的残骸,走进人声鼎沸的厅堂。他找了个偏僻的角落里的一个空座,安静地坐好,等待着婚礼的开始。身边的一位从未谋面的韩家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方亲戚看见他之后,似乎对姗姗来迟的他很感兴趣,就凑过来和他聊天。
"一拜天地--"司仪拖着慵懒的长音高声喊道,像惟恐在座的宾客听不清似的。他喜笑颜开地和那位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聊得热火朝天,一边注视着背对着他的韩老成搀扶着蒙着盖头的新娘跪倒在红色蒲团上的动作,一边笑着说:"成儿终于成家了,韩家后继有人了,啊哈哈哈哈......"
"二拜高堂--"他和那位远方亲戚同时把头转向幸福微笑着的十二郎的母亲--郑氏。他也露出看上去很幸福的微笑,说:"你看,成儿的娘亲笑得多开心啊!"远方亲戚慌不迭地点头应道:"是啊是啊!换谁谁不高兴啊?"
"夫妻交拜--"他忽然把头转向一边,默不作声。身边的远方亲戚却还喋喋不休地在他耳边絮叨着:"哎呀,成儿长得还真是一表人才--"他愤恨地瞪了那人一眼,"成儿"这两个字岂是你配叫的!不过那人却丝毫没有看出来他脸上的怒色,还是兴致勃勃地继续说, "......不过看上去有点纤弱啊,可能是读书人特有的气质吧。据说这新娘也是这一带出名的美人。佳人配才子,妙哉,妙哉呀!"
"送入洞房--礼成--"司仪嘹亮的声音很快被吞没在宾客门们兴奋的交谈中。他的耳朵开始嗡嗡作响。好吵,太吵了!他迁怒似的瞪视着自己所能看见的每一个人,仿佛想用目光把他们斩成碎片。可是,那眩目的烛火和人们脸上或是虚假或是真实的笑容却晃得他眼睛发疼。
不久,十二郎回到了席前来挨桌地敬酒,厅堂里的喧哗声才稍稍降低了少许。不过也没降低到哪去,有位贪杯的来客早就喝得酩酊大醉,现在正用一双箸敲击着杯盘,唱着一首根本就听不出来的是什么调的歌曲:
"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同舟共济,不离不弃......"
在座的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他也不例外。而且他笑得尤为夸张,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嘿,伙计,你不要紧吧,"远方亲戚拍拍他的肩膀,"怎么笑成这样?"
"因为太可笑了啊。"他笑着,眼泪簌簌地跌落眼角,他以衣袖拭之。
远方亲戚用疑惑的眼神看看他。他急忙擦干眼泪,胡乱用手一指一张闲桌上的一堆文房四宝:"劳驾您把那些东西递给我。我想写点东西给成儿,以示祝贺。"
远方亲戚很痛快地照办了:"想不到阁下还懂写作?"
他凄楚地笑了笑,心想,哼,何止是懂写作而已?本大爷可是靠这东西吃饭的啊!他接过毛笔,蘸了墨汁少许,在微微发黄的纸上,用龙飞凤舞的字迹写道--

贺十二郎新婚
红烛金盏映花堂,
绯色罗帷绣鸳鸯。
良宵莫负将进酒,
击箸高歌贺新郎。

叔父韩愈赠予侄儿老成
年 月 日

"你就是韩老成的叔叔退之?!"那远方亲戚不由得惊叫起来,"你怎么会坐到这桌来?!你应该坐前排的那个圆桌才对呀!"
"坐哪儿不是一样?"他无所谓地摆摆手。
"哎呀哎呀,我就说阁下您的谈吐风雅,举止不凡--想不到竟是传说中的蜚声文坛的退之兄......"
"我有要事,先告辞了,烦劳阁下把这首诗转交给成儿,多谢。"他站起身,向着一个不起眼的脚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忆王孙

他关上了角门,将震耳欲聋的喧闹和嘈杂一并关在角门的彼方。深吸了一口气,他才觉得,整个世界终于安静下来了。
寂静与黑暗完美地交织成一张庞大的网,铺天盖地地网罗了他眼前的一切。
他从石阶上缓步走下,沦陷在寂静与黑暗构筑的陷阱中。
猎猎作响的夜风肆意地撕扯着他的长袍和头发,使之在半空中上上下下,纠结不已。

睡莲池畔。
他微微牵动嘴角,一个苦涩的笑在嘴角上荡漾开来。该死的脚,你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不好,为什么非要把我带到这里来?
夜风习习,已经走过了绚丽的顶峰时期的睡莲,疏零地卧在涟漪起伏的池面上。漂浮于水面的腐朽的花瓣,带着点残余的破落的色彩,孤独地追忆着,在还没被盛夏遗弃时,那宛如晚霞最深厚最浓重的剪影般的辉煌。
凄凉的惨白色的月光,从婆娑的树影间投射下来,为一池颓败的景象,添上了更加哀婉的点睛之笔。
他知道触景伤情,睹物怀人的做法真的是老套而矫情,但是,当他的视线与这一池的残荷碰撞在一起的时候,他还是彻底地失去了控制自己思绪的能力--
无法不去想当年流光溢彩的阳光,纤如蚕丝的小雨,嫣红胜火的江花,别致玲珑的亭榭,遮天蔽日的树木,清脆高亢的蝉鸣,以及,那被自己埋葬在心灵的死角里的,一切和成儿有关的熠熠生辉的回忆。无数个片段,无数个场面,无数个细节,无数个掠影,逐渐从一片茫然的漆黑中萌芽,悸动,猛醒,抽离,颤抖,再徐徐地扩散开来,冲击着他的视线,他的理智,他的忍耐的极限。
"成儿......"他张开嘴,动了动干涩的嘴唇,惟有模糊的气息微微地擦出来,吞没在疾风当中。他转过身,望向远处那被辉煌的灯火掩映包围的宅院,成儿现在一定带着笑容,在席前忙着敬酒,也不知道他收没收到自己那首乱七八糟的诗呢?收到的话,又会有什么反应呢?他会微笑着 点头,还是难过地皱眉呢?

是夜,他又回到了韩家。
夜近三更,人走茶凉,整个院落归于一片虚无的死寂之中。
他发誓这是他最后一次来这个地方,他只想再好好看看自己曾经和韩老成一起长大的地方。
他用手轻抚着院中央的那棵老得不知道年龄的古梧桐,在树干上摸索着少年时代,和另一个人一起刻下的两个名字。
他找到了当年那稚嫩的笔画,他想起了和自己一起用小刀在上刻名字的那个孩子,他想起了孩子脸上的两个小小的酒窝-
那一年,他十五岁,他十三岁。z
"哥哥,说好了,要一直在一起哦!"那个时候,孩子单纯而清澈的眼神就那样径直地映射进他的瞳孔,又从他的瞳孔一路下滑,透彻而深切地烙印在他的心上。
他心里那株沉睡已久的植株,有了些苏醒的迹象。他换上一副揶揄的神情,以掩饰血液里那些不安的躁动:"得了吧,人总是要长大的呀!长大以后要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哪能一辈子在一起呢?"
"啊~还要成家立业吗?还要娶妻生子吗?好麻烦啊!像我这种懒人哪里是能照顾孩子的料啊?于是我决定将来单身好了!"孩子困扰地抓着头发,并不自觉地用手指将其卷成一个又一个弯曲的卷儿。
他吓得一把捂住孩子的嘴,神色紧张得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坏事似的:"嘘--!!!当心你娘听见了揍你!!!这话可不是说着玩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呀!"
"至于‘有后无后'的问题,不是还有老哥你吗?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你不就好了!"孩子佯装深沉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还抛给他一个委以重任的表情。
"嘁--!!!谁要完成这种无聊的任务啊!"他也知道孩子是跟他开玩笑,但是不知为什么,他回答的语气竟然有些恼火--这不仅把他吓了一跳,连幸灾乐祸的孩子也收住了笑容,愣愣地看着他:"哥,你怎么了?生气了?我是闹着玩的。"
他有些尴尬地摆摆手:"没,我没生气,只是有点......有点......"
他一下子僵在了那里,只是有点什么?他试图在解释什么?如果刚刚不是生气,那又是什么?一连串的问号敲击在他的心头,留下冗长的回声。
"成儿,"他难得不喊他"小鬼",而每次叫出这个称呼所消耗的勇气,也似乎随着时间的推移在逐渐地增加,"其实哥长大以后,也不想成家的。"
"诶?为什么?"孩子惊讶地瞪大了漂亮的眼睛,是错觉吗,为何他竟在那双稚气的眼睛里,看到了惊喜和期望。
"我想......以后,和成儿在一起,不是很好么?"他一边后悔自己怎么说出这么丢脸的话,一边光速将自己的视线转移到千里之外。
"就是就是!我饿了你去给我做饭,我渴了你去给我烧水--可是,老哥你不会嫌麻烦吧?我娘最近老是抱怨,说照顾我太累了......"孩子的眼神又暗淡下去,惶惶不安地看着他。
他倒是笑得格外释然:"哈哈,就算麻烦我也认了,反正从小就一直在照顾你,我都习惯了。"
"老哥,你这话还真是让人不爽......"孩子嗔怒地瞥了他一眼,他笑得更厉害了。
可是,与其说我已经习惯了照顾你,不如说照顾你已经成了我的习惯。有个能让自己去担心,值得自己去担心的人,不也是件快乐的事吗?
那么,如果你真的允许的话,就让我,照顾你一辈子吧。

可是,你为什么不给我这个机会?
我到京城三年,三试不第到底是为了什么,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成儿......我对你的感情......你应该清楚得很,对吧?
时过境迁心依然......
沧海桑田若等闲......
至死不渝为君故......
日复一日年复年......
今生今世也好,来生来世也罢......
我的心里,只容得下你一个人。
你是知道的呀,你全部都知道啊!那你为什么还......?

手背上的冰冷让他从回忆里挣扎着爬出来,他发现自己的衣服上有被水滴打湿的痕迹,是下雨了吗,他仰起头,然后感觉到一串又凉又滑的东西从他的侧脸无力地跌下去--
杯盘狼藉宾客散,
晚风徐来烛影乱。
疑为雨打衣衫湿,
却是肠断泪涟涟。
青梅竹马昔日事,
生死相随成戏言。
笑我多情君薄幸,
独步冷院夜无眠。


声声慢

韩愈在铜镜中发现自己的两鬓出现几缕若隐若现的花白的时候,才意识到,一晃,过去很过年了。
"爹,您的信~"年幼的韩昶拿着一封信向他跑来。他笑着接过,温柔地摸了摸儿子的头。

推书 20234-12-19 :牙医————小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