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初醒,夜未央————雪夜未央

作者:雪夜未央  录入:12-19

他的笑容在目光接触到信的署名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原以为自己已经忘得彻底的这个名字,为什么重新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仍然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在他的心里激起轩然大波?
是他侄儿韩老成的信。
信上倒没写什么重要的内容,都是以问候他和述说生活近况为主的。他的目光落在"比得软脚病,往往而剧"上,迟疑了一下,然后又若无其事地往下看。
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
他在回信里这样说。软脚病在江南本来就是一种很常见的病,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所以,他就理所当然地拒绝了十二郎在信尾提出的"望叔父前来江南小住几日"的要求。

六月下旬的某一天下午。阳光明媚,万里无云。
"相公,是叔叔的回信。妾身来为你读吧。"
虚弱的青年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年轻的女子坐在病榻前,展开信纸。
"......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毋庸挂怀,暂且休养数日即可。叔父近日公务繁忙,不能前往,请见谅......"女子不敢再念下去,因为她看见自己的丈夫,苍白而削瘦的的脸上露出绝望的神情。

灼眼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窗棂纸,洒满他的全身,他撂下手里的公文,靠在太师椅上,问站在身后的女子:"呐,夫人,你说,我不去江南看望成儿,这样子好吗?"
"这......"女子面露难色,思忖少顷,还是直言不讳,"妾身以为不好。成儿以前还从没在信中提到过邀请老爷去江南,这次破例,恐怕是真的有什么要紧的事吧?"
"他能有什么要紧的事?安心享受天伦之乐不就得了?"他忽然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相公,相公!振作一点啊......"
青年开始剧烈地咳嗽,嘴角渗出殷红的血迹。
"相公,"女子以袖掩面,"你......你又咳血了......为什么你要骗叔父,说自己得的是软脚病呢?"
青年凄然苦笑,没有回答。l
其实只是想找个理由叫他来,和他见一面,自己就可以毫无牵挂地走了;又听说他最近很忙,不想令他太担心,所以才谎称是软脚病,却没想到,他这次居然会拒绝自己的请求。
这还真不像他的作风,以前自己对他提出的要求,他什么时候没答应过?可为什么偏偏最后一次,他就这么推脱掉了呢?

孩子在院子里奔跑,不慎摔倒了,哭闹不止,他扬扬手,示意夫人去哄。待她出去之后,他关上门,拿出十二郎近些年给他来的信件,借着射进窗子的阳光,一封接一封地逐字阅读着。
他的乖戾在阳光的照射下,渐渐溶解成趋于平静的柔和。
言有穷而情不可终。
这句话出现在这一封信的最后一句。
这小子,都是当爹的人了,还说这种酸死人不偿命的话......
他不由得笑出了声。

落日带着茸茸的光晕,向西坠去。
"夫人......千万......别让叔父知道,我得的并不是软脚病......还有,湘儿......就拜托......你了......"最后一抹凄艳的嫣红失去了附着在青年唇边的力量,惶惶地跌向冰冷的地面。
一地破碎的血红如撕裂的玫瑰,带着残破的美丽,幻灭的冶艳。
哥,许久未见了,你还好吗?
从我成婚之后,我们就一直聚少离多,你来看我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每次来和我说的话亦是越来越少了。
自打我的二儿子韩滂出生以后,你几乎就不来了呢。
你是不是在努力地忘记我?现在忘得差不多了吧?
有好多次都想在信的末尾告诉你,成儿很想你,可是我怕你会不相信,所以一直都不敢写。
我真的很努力地在遵守着我的诺言。可是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让娘看见你写给我的那封信。当时娘面如死灰地说了句"你们,居然......",然后就跪倒在我的脚下,流着眼泪求我,说:"为娘不再奢求什么了,我只想在有生之年,抱抱我的孙子,这点乞求,你能否成全?"
我别无选择,纵然有千般的无奈和万般的不舍。
不过现在,已经没有机会告诉你这些了。
再说这些,是不是也没用了?但是,只有一句话想亲口告诉你:
哥,对不起......是我失了约......

如果有来生,你还愿意再当我的哥哥吗?
我能得到肯定的回答吧?
我相信你会毫不犹豫地点头的,一定。
那么我们,来生再见吧......

"昶儿,过来,这是你族兄韩老成的儿子--韩湘。"韩愈牵过韩昶的手,指着站在对面身着重孝的孩子说。
韩昶仰头看了看比自己高出一头的韩湘,眨眨眼睛,露出一对尖尖的小虎牙:"湘哥哥好~"
韩湘手足无措地看着韩愈:"叔公......叔父他......怎么管我叫哥哥啊?这......这不对吧......"
韩愈微微一笑,伸手摸摸两个孩子的头:"叫什么都行,这个无所谓。"
韩昶扯扯韩湘的衣角,韩湘心领神会地低下头。韩昶踮起脚,对着韩湘的耳朵轻声说:"其实啊,我爹他最讨厌排辈了,我娘常说我爹是个排辈白痴呢!所以我们就算兄弟相称他也不会管的!因为他根本就排不明白啊!"
"真的假的啊?我叔公那么聪明的人,怎么可能搞不清楚辈分啊?"韩湘大惑不解。
"当然是真的啊!"韩昶一个劲点头,"我爹和你爹从前一直都是兄弟相称,难道你不知道?"
韩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嗯......是有这么回事,以前叔公来我家的时候,和我娘谈及我爹时,总是说‘我弟老成'而后又很快地改口为‘我侄老成'。当时我还小,不太清楚这些东西......"
"所以说啊......我爹其实很笨的!"韩昶说着,忍不住笑起来。
"那是你爹啊,你怎么可以这么说......"韩湘轻轻戳了戳孩子脸上的小酒窝,却也情不自禁地笑了。
"喂喂,你们两个......"韩愈伤脑筋地揉揉太阳穴,也跟着一起笑了,然后他转向韩昶,"昶儿,你带着湘儿去四下里转一转,熟悉一下环境吧。"
"诺!"韩昶调皮地拱了拱手,一把拉过韩湘的袖子,"哥--咱们走了!"
"哎......我说......那个叔......叔......"韩湘还是觉得"哥"这个称呼有点别扭。、
"‘叔'你个头啦!我今年才五岁诶,你叫我‘叔父'岂不是显得我很老吗?叫小符就行了,这是我的小名!"韩昶头也不回地拽着韩湘就跑。
"小、小符......"韩湘结结巴巴地叫出这个名字。
跑在前边的孩子蓦然回首,歪头一笑,灿若春花:"嗯,哥!"
韩愈望着儿子的笑容,眯起了眼睛。
哥......
一个多么温暖的称呼......
只是现在,已经没有人能够这么叫我了。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漫漫长夜,梦魇憧憧。
霏霏霪雨,荒郊青冢。
韩老成飘忽的身影一闪而过,转瞬即逝,宛若昙花一现的流星。
"成儿......"韩愈忍不住叫出声来。
青年回眸,莞尔一笑:"哥哥,不是已告诉过你了吗?我离开之后,莫要再挂念我。"
他战栗着向他伸出干枯的手:"成儿,你带我走吧。若要让我不再想念,惟有如此矣!"
青年的笑容如纷飞的扬花,飘渺却柔软:"我可不想这么快就见到你,你呀,还是多在那边呆一阵子吧,顺便帮我照顾一下我儿韩湘。早晚都会见面的,你着什么急呀?"
他还想再说点什么:"可是......"
青年却冲他挥了挥手,便化作缕缕缭绕的青烟,弥散在空气了。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眼角还残留着温热的液体。
梦初醒,夜未央。
他擦了擦眼睛,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悄然走进书房,点燃桌上的灯。

一盏黄黄旧旧的灯
时间在旁闷不吭声
寂寞下手毫无分寸
不懂得轻重之分
沉默支撑跃过陌生
静静看着凌晨黄昏
你的身影
失去平衡
慢慢下沉
黑暗已在风中盘旋
该往哪儿我看不见
也许爱在梦的另一端
无法存活在真实的空间

伴着夜雨沙沙的清响,借着昏黄的灯光,他提起笔来--
祭十二郎
雨疏风骤夜苍凉,
银辉清寒月如霜。
梦醒方知君已逝,
浊酒一杯泪千行。

The end

推书 20234-12-19 :牙医————小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