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收拾干净了,缪存都塞进书包里,转过身笑了笑,语调轻而上扬:“我走啦。”
他与骆明翰擦肩而过,屏着呼吸。骆明翰蓦然生出一股恐慌,在意识反应过来前,就已经将缪存紧紧抱进了怀里,两臂交叠收紧。
“我没有答应你分手,你知道的。”眼底染上了红,呼吸也逐渐焦躁。
“我知道。”
“是不是对于你来说,我就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东西,一件可以随手丢掉的垃圾,……告诉我,是不是?”
缪存沉默了一瞬,回答是不可思议的清醒:“原来是的,现在不是。”
骆明翰哑声失笑,他很想问问缪存,是不是因为知道了他也曾在小时候救过他陪过他,他才勉为其难地从“是”变成了“不是”,如果没有这一层关系呢?如果他不曾救过他,如果不曾带他看过冰排与春汛,不曾送过他黄手套与冰糖葫芦,是不是——骆明翰这个人,就不值得他任何的留恋了?
是不是骆明翰这个人一无是处,只有沾上点往日回忆的余晖,才在他心里施舍到了那么点可怜的角落?
“我不信。”骆明翰扣着他的手腕,那上面有他送给他的手镯,刻着LMH三个字母。手指顺势下滑,强制地与缪存形成十指相扣的姿势,“你爱我,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爱?
缪存对这句话感到茫然,这个字太重了,他怎么会放在骆明翰身上?如果说每个人身上的爱就像是一个挖矿游戏,那么别人就是源源不断地挖出金币与钻石的矿山,而他却是如此贫瘠,是光秃秃的铅灰色的,要挖很久,一直挖到会刺痛的地心,才能攒起可怜的一点爱。
那些爱都已经给骆远鹤了。
“我不……”
完整的话没有说出口,因为骆明翰不允许。他的右手死死捂住缪存的嘴,另一手却又是那么死地与他十指相扣,“我不信。”
·
虽然从同居变成了分居,但骆明翰好像已经习惯了天天往大学城跑,从跃层跑到缪存租的别墅,也不过是多加几公里而已,无妨。缪存忙于期末作品,回去得晚了,便会碰到骆明翰在客厅里坐着等他,手边顺便处理些商务工作。
聊也没有什么好聊的,大多围绕着他留学的事情,问签证有没有问题,问奖学金,问生活费够不够,还会给他分享一些赴法留学的社会经验和心得。这样聊上十几二十分钟,起身告辞。缪存送他到门口,总会在门口被他拥吻住。
骆明翰吻着他,由浅及深,直到吮得他舌头都疼。手指习惯性地摩挲他左腕上的手镯,继而与缪存十指相扣。
周五时,与谢山寒去老校区的工作室,帮他打下手。经过咖啡厅的露天遮阳篷,谢山寒眯了眯眼,“你男朋友。”
缪存下意识地看过去,果然看到骆明翰与一个学生打扮的男孩子喝咖啡,两人相对而坐,气氛松弛。
很难说清楚那一瞬间心里的感受,想到那天晚上,男公关送他回家时,心底也是这样缓慢地泛起一阵钝痛,但骆明翰会硬拉着他解释,会在半夜半清醒地摸过来,拥他入睡。
缪存笑了笑:“差不多已经分手了。”
谢山寒的双眸是深灰色的,高山下的鹰一般锐利。他这样盯视了缪存一会儿,“不用假装不难过。”
“真的不难过。”缪存谢谢他的好心,但他不能告诉他,那点显而易见的难过是因为代入到了骆远鹤身上,是骆明翰的话,那就没事了。
·
“可以是可以,但我不理解,”洛洛再次问了一边,“你确定真的要这么做吗?”
他看着坐在他对面的骆明翰,很陌生,好像被一层黑色的浓雾包裹了起来,变得深沉冷冽而无法琢磨。五月末的阳光并不足以温暖他,看着这样的骆明翰,洛洛心里几乎打了个冷颤。
“确定。”
“你不怕他真的误会,今后解释不清吗?”
“我有一辈子的时间跟他解释。”
洛洛闭上了嘴。
骆明翰笑容淡漠,“你是不是觉得不信。”
“没有。”
洛洛心想,我不敢不信。
“你觉得,都已经到了要分手的地步了,根本就没有以后了,更别谈一辈子,是吗?”
洛洛紧张到僵硬,吞咽了一下没说话。
骆明翰也不在乎他的回答,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把烟头在积得很深的烟灰缸里捻灭了,“他很爱我,只是还小,又生过病,所以不太懂爱。”
洛洛不解又惶恐地瞪着骆明翰,看到他捻着烟蒂的那只手指骨泛白,高大的身躯略微俯身过来,散漫、冷酷、笃定地说:“我只是帮他看清楚自己的心意而已。”
骆明翰要他假装自己和他发生关系,演得越真越好。他说,这是他唯一能报答他的方式,从此以后一笔勾销。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了,洛洛也想不到拒绝的理由。何况,他确实很想看看那个让骆明翰失魂落魄的人。
缪存帮谢山寒打下手搬石膏像时,谢山寒就坐在高高的台阶上不动弹,一条腿曲着搭在另一腿上。
“喂。”缪存生气了。
谢山寒笑了一声,懒洋洋地把手里的小东西在灰色水泥阶上立住了,是个小缪存。
“来了。”
缪存指着那个东西嫌弃:“你别以为这样就能打发我。”
“开什么玩笑,这只是个胚胎。”
手机震动,缪存满手灰地掏出接起,是骆明翰。他约他晚上在跃层那边吃晚饭。
“去吗?”缪存问谢山寒。
“你自己谈恋爱,问我干什么?”
“我不知道。”
“想见就去,不想见就不去。”
“他不是在跟别人喝咖啡吗,为什么晚上又要约我吃饭。”
“你别把自己纯死,”谢山寒散漫地说:“出轨没有理由。”
“喝个咖啡而已,也不能算出轨吧。”缪存问。
谢山寒打量他几眼,唇角一勾:“确实不算,我想他应该舍不得。”又笑着揉了下缪存的头发:“不然你晚上亲口问问他。”
雕塑系的活儿脏得跟油画系不相上下,因为晚上要去吃饭,缪存只能提前告辞,骑车回家洗了澡换了身干净衣服。到跃层时,骆明翰还没回家。但是钱阿姨和老岩也不在,冷锅冷灶的不像是有人来开火的样子。
应该是有事耽搁了吧。
缪存做沙发上等了会儿,给骆明翰打了个电话,没有人接。
天还没黑,他来得可能是太早了。
连日熬夜画期末课题,一歇下来就容易犯困。缪存在沙发上睡了会儿,沙发毯不知道收哪儿了,身上冷,他迷迷糊糊地回到卧室,在床上躺下。是骆明翰的气息,奇怪地令他觉得熟悉而安心。
再醒来时,是被卧室门外的灯光和人声吵醒的。
是钱阿姨来了吗?看了眼手机,都已经快七点了。
客厅悬着一盏水晶吊灯,灯光很亮,暖色的,璀璨得如同会流动的香槟盛宴。缪存擦了擦眼尾,落地的脚步声轻盈,他走向外面。
薄薄的灰色毯子被他卷到地上,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
客厅里的确有人,却不是钱阿姨和厨师老岩。
“骆——”哥哥两个字没有出口,缪存怔住,嘴唇抿上,看到站着的另一个陌生人。
是今天下午跟他一起喝咖啡的。
骆明翰看到他时,脸上也呈现片刻的怔愣,随即问了一个缪存听不懂的问题:“你怎么在这里?”
他蹙着眉,好像缪存是一个不速之客,他的到来,为他造成了很大的困扰。
缪存抿着唇,没有解释是他邀请自己过来吃晚饭。是他自己忘得干净。他没有错。
神情从脸上一瞬间消失得干净,缪存干脆利落地说:“对不起,打扰了。”
“你就是缪存?”一直站在骆明翰旁边的洛洛开口了。
缪存蹙着眉:“我认识你吗?”
对方牵起唇角,笑起来的样子挺乖的,有个梨涡:“我叫洛洛。”
洛——
一颗石头拴住了他的心,然后带着他的心直坠下悬崖。
咚的一声,从黑洞洞的底端,传来空洞的回声。
是那个洛洛,骆明翰在台风天送他回学校,把他扔在教学楼吹了十五分钟的风。
是关映涛口中跟他上过床的科大学数学的洛洛,学数学的都很聪明,虽然骆明翰否认了他们的关系,但目前看,好像否不否认也不要紧了。
洛洛尽职尽责地扮演着骆明翰要求他扮演的角色,意味深长地上下打量着缪存:“我以为跟骆明翰谈了一年的人会是多高贵的样子,你好像也不过如此。”
骆明翰自顾自倒了杯水,抱臂斜支着墙,不动声色地看着缪存的反应。
缪存的神情很冷,“不好意思,请你让开。”
“为什么要走得这么急?”洛洛伸出一只手臂拦住他,看了无动于衷的骆明翰一眼,吞咽了一瞬,用更深的言语刺激他:“你不会还在等骆明翰跟你复合吧?跑到他房子里,躺在他床上等他?你怎么这么便宜?”
“洛洛。”骆明翰叫了他一声,语气微沉,神情有了一丝崩裂的焦躁。
缪存怎么样了?他没有让洛洛说这么难听的话……几乎想立刻就大步冲过去拉住缪存对他说,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演的。但是,还不是时候。他要看到缪存的崩溃后的真心。
他的、他的小骗子太善于伪装,太善于撒谎,也太笨,不逼到这个地步,他不会知道他爱他,……他不会知道其实他爱他。
心口窒住,呼吸好像变得很艰难了。缪存喘了一口,才镇定地说:“我跟他确实已经分手了,以后也不会复合,你们自便。”
骆明翰站直身体。
他在说什么狗屁?他们什么时候分手了?不是前天还见过,前天还在他门口亲吻着说晚安吗?什么叫“以后也不会复合?”谁允许他擅自下的这种定论?谁……骆明翰攥紧水杯,艰难地喘息了一口,眼前空洞而阵阵发黑——谁允许他给他们的关系判了死刑?
只有洛洛看到了他的脸色有多惨白,原本还打了更多恶毒尖酸刻薄的腹稿,但他张了张唇,根本说不出口。
缪存仓促地勾了下唇,垂下眼眸:“……请让开。”
洛洛下意识地往旁边退了一步。缪存越过他,门还没关,穿堂风从他的身边吹过,带着初夏夜晚的凉意。
“谁准你走的?”骆明翰拽住他胳膊,紧紧咬着后牙槽。
“不走,然后呢?”缪存不理解他,精疲力尽地问:“骆哥哥,为什么我们不能体面一点?”
这句话已经很难过了,带着不明显的鼻音,但骆明翰没有听到。
“体面,什么叫体面?”骆明翰粗暴地将他扯回客厅,“你告诉我什么叫体面!”他急喘着,喉头艰涩干哑:“是你这样轻描淡写地说已经分手,说以后都不会再复合,就叫体面吗?缪存,我不要你的体面,我要你的在乎!”
缪存浑身冰凉,脸上一丝表情也无,心里疼得手心都在发麻,但越是疼,越是做不出反应,只会冷冰冰硬邦邦地说:“我不在乎,对不起。”
“一点在乎也没有。”
“一点也没有。”
骆明翰不可思议地笑了一声,犹如看陌生般地看着缪存:“你真是个怪物——”
“你真是个不通人性、不懂爱也没有心的怪物,你的自闭症根本就没好,根本他妈一辈子都治不好!是不是?!”
眼前的灯影似乎晃了一下,缪存要用力地眨眼,才能看清骆明翰,看到他赤红的眼底。
“你说什么?”尾音已经在颤抖,但他掐紧自己的掌心,“你……早就知道我有自闭症?”
骆明翰,早就知道他有自闭症……
“要不然,你以为我对你多余的耐心都是为什么?是因为你有自闭症,我才会对你念念不忘!你、……”骆明翰重重地喘着,喉头咽动,大脑中有个声音疯狂地在跟他说停下来快停下来,但他却只是死死地盯着缪存,一字一句地说:“我以为我能感化你,感动你,看到你在乎我爱我,我错了——”他癫狂发疯般地冷笑着:“我今天告诉你,你根本就不值得爱,你永远都只会糟蹋爱,你是个一辈子都不懂爱的怪物——谁被你爱上,就注定要倒霉一辈子!”
第60章
阳台门没关, 天气预报说,来自西伯利亚的风正在南下,将会带来一阵强降雨。风涌灌进来时, 将白色纱帘吹鼓得很高,又呼啸着穿堂而过。
脑内的声音化为尖锐的耳鸣, 在骆明翰耳边持续蜂鸣着,“你完了。”那道声音尖酸古怪地说,裹挟着他体内潮水般海啸般的愤怒、绝望、崩溃, 冲击着他仅剩的理智——
“很爽吧?拉着人跟你一起下地狱的感觉,是不是爽透了?”
“你不就是想要报复他吗?不就是想看到他为你痛苦为你流泪吗?”
“骆明翰你没错, 爱就是要靠被伤害才能证明的。他都不能被你伤害, 怎么算爱呢?”
“他就是小怪物啊,你不就喜欢他小怪物的样子吗?你有说错吗?你没有说错, 他就是不值得被爱, 是个野蛮的、未开化的小东西, 被他爱上才倒霉——”
“你说完了?”
骆明翰抬起眼眸,觉得缪存站得离他真远。
他的神色也是很冷的,虽然苍白, 但与骆明翰此刻精疲力竭色厉内荏的狼狈比起来, 却显得镇静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