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了院子,冰淇淋也刚好挖得见了底,缪存随便擦了擦手,就要去画画。
“等等。”骆明翰叫住他,牵着他的一双手,伸到水管子底下。这是地下水,水流很细,没有开关而终日流淌,小姨怕浪费,弄了个黄色的塑料盆接着。骆明翰把他的手沁到水盆里,水清凌凌的,被太阳一照,晃得跟小时候那种玻璃糖果纸一样。
“吃过了东西要先洗手。”骆明翰勾起他的掌尖,“你也不嫌粘。”
“知道,我不是小孩。”
“那你是什么?”
“不讲卫生的百岁老人。”
骆明翰被他噎住,好声好气地问:“那我是谁?”
“骆远鹤哥哥。”
缪存问:“你为什么不怕我?我会打人。”
“因为我爱你。”
“我不了解爱。”缪存把手从他掌心抽出来,湿漉漉的:“洗好了。”
“以后就了解了。”
“我是一个不懂爱不会爱的小怪物,谁被我爱上,就要倒霉一辈子。”缪存背诵似地说。
这话好耳熟。骆明翰目光一怔,指尖疼得发麻:“谁告诉你的?”他拉住缪存的胳膊,低声咬着牙:“不要听他胡说八道。”
“我是一个不懂爱不会爱的小怪物,谁被我爱上,就要倒霉一辈子。”缪存背诵似地说。
“我是一个不懂爱不会爱的小怪物,谁被我爱上,就要倒霉一辈子。”缪存背诵似地说,转身走向画架。风鼓起了他的T恤,兔子蹦了两蹦,倒是并不怕他。缪存蹲下身,摸了摸兔子脑袋,自言自语地说:“软软的,是爱。”
他重新在画架前笔挺地坐下,从颜料盘上刮下已经半干的颜料,重新开始调色。
骆明翰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和那幅画。
那是幅缪存从前几天开始画的风景,有河,有冰,有淡淡的雾霭,淡蓝色是属于北方冬日清晨的颜色。骆明翰此刻站得远了,看着缪存描绘着河边几个黑影,像是几个揣着棉袄袖筒的人,挨着冻,哈着气,缩着脖子,鹌鹑似的。
他不敢置信地怔愣住——冬日的运河,春汛下哗啦裂开的冰排——那是缪存心里的风景。
第70章
再开始画画时, 缪存便觉得很不习惯,因为骆明翰总是坐他身边。
其实骆明翰并不说话,不会吵到他, 但缪存画着画着,就会不自觉放下笔刷和颜料盘。
“为什么总是看我。”
“看你的画好看。”
“你在看我, 不是在看画。”
“那可能是你比画好看。”
“你的目光吵到我了。”缪存不客气地说。
骆明翰便轻转过眼眸, 看向画:“你画的是什么?”
“风景。”
“我以为你在写生。”
缪存说:“你好笨。”
骆明翰笑了笑, 指着画面上冰层破开的运河:“这是什么河?西双版纳的河不结冰。”
缪存重新捡起笔刷,专注地调着颜料:“梦里的河。”
过了三天,这幅画终于完工了。那天下午的天气很好, 天空很澄净, 光线亦柔和, 照得画面美得如梦里一般。骆明翰陪着他, 他是欣赏,缪存是打量, 用的是截然不同的心情。
“这个人是谁?”骆明翰指着画面左下角的一个人,戴着厚实的帽子, 只露出侧脸,眼前氤氲着呵出的白气。
缪存瞥了一眼:“一个经过的人。”
“他的神情跟别人不一样。”
别人都是热火朝天地热闹着, 他却很恍惚,目光投向对岸, 眼神里显然心不在焉。
“因为这些热闹是河对岸的,跟他没有关系,他在等人。”
骆明翰静了静, 喉结咽动, 他问:“等谁?”
缪存清理着笔刷, 松节油的味道在晴空下弥漫开来:“不知道, 梦里的事谁说得清呢。”清理完,他扔下抹布,把笔刷一股脑地掼进笔筒,继而从画架上把画取下,手一扬,那条冬日里淡蓝色的河流就这么飞上了天,像一架扁平的飞机,打着转地飞远,最后失事了砸在地上,落在了田野里。
骆明翰把声音咽下,不敢置信地问:“为什么要扔?”
“画得不好。”
“哪里不好?”
“就是不好。”缪存说:“梦里更热闹。”
篱笆很高,并不能翻过去,骆明翰走向门那边,打算出去把画捡回来。
“会有人捡走的。”缪存不以为然地说。
“谁?”
“村里的人。”
临近日暮时,果然有农人从田埂上走过,身上扛着锄头,戴着草帽,看不清是谁。见到画,弯腰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草沫和泥巴,夹在腋下走了。
等吃晚饭时,骆明翰便把这桩事拿出来问小姨,“哦,那个画啊,”小姨显然知晓内情,“存存画了好多幅啦,每一幅都扔了,都快挂满家家户户了,跟批发一样。”她笑眯眯地说。
“画一幅,扔一幅?”骆明翰怔住,“都是一样的画吗?”
小姨夹着筷子点了点头。
小姨父说:“他高兴就好,他不喜欢,看着碍眼,会发脾气的。”
小姨在桌底下轻轻踢了踢他。
对于自闭症患者的家属来说,最深重的折磨不在于照顾他,而在于反复无常。很可能昨天他还是对你言听计从亦步亦趋的,今天就彻底翻脸不认人了,也可能昨天还春风润雨般地好说话,今天就又陷入了神经质的暴躁和惶恐中。
缪存也是如此。
缪存的晚饭是舂鸡脚和米凉粉,自己一个人在院子里吃。院子里的草疏于打理,穗子上开着花,已经很长了,兔子蹦进里面便隐没不见。他盘腿席地而坐,对着落日的方向,耳边虫鸣声不绝,倦鸟归林,哗啦啦地带起一阵风。
骆明翰带了西瓜和驱蚊水过来,给缪存身上补喷了些,半蹲下身,问他:“妙妙,你想去看看那条你梦里的河吗?”
缪存捧着瓜,将脸抬起来,将信将疑地问:“有吗?”
“有。”
“在哪里?”
“很远,三千多公里。”
“等我病好了,才能去看。”
骆明翰笑了笑,低下头,指间折着一片带草茎的叶子:“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喜欢那条河?”
他一直很耐心温柔的模样,尾音的艰涩战栗低落都被掩饰得很好。
“不是你带我去的吗?”
刚才还是梦里的河,现在却又变成了曾真实去过的了,骆明翰神情一怔,下意识地惊喜,隧又意识到什么,眼里的喜悦渐渐地熄灭了下来。
他差点忘了,他现在是「骆远鹤」。
心跳剧烈紊乱,疼痛攫取了他的所有神经,叶子从他蜷着的指间掉落,过了很久,他才哑声问:“是我带你去的吗?”
“不是吗?”缪存奇奇怪怪地问他。
骆明翰闭了闭眼,终于蹲不住了,双膝缓缓地抵上散发着余温的坚实大地。他跪着,将席地而坐的缪存抱进怀里:“……是,你说得没错,是我带你去的。”
这个姿势,唤醒了缪存心底沉寂已久的回忆。他迟疑着,抬起手,像是回佣着,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在难过吗?”
小的时候,妈妈便总是如此跪在地上,将他紧紧地搂入怀中,眼泪洇进他瘦弱肩膀的T恤上。他第一次把手放在妈妈的头发上时,不知道为什么,妈妈却哭得更大声了。
正如此刻的骆明翰。虽然没哭,但圈着缪存的双臂却更用力了。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全身的力气。
日头快落到山后面去了,风里的温度降下来,蟋蟀声响着,小姨来找缪存洗澡。浴室是在后院多隔出的一间小木屋,节能灯裸露着没有灯罩,只由一根电线吊着从屋顶悬下来,现在还没天黑,故而便没有打开这盏光色死白的灯。
缪存洗澡时,骆明翰就在一旁守着,风吹过来,带着家家户户炊烟的气息。花洒响了会儿,停了,许是在打泡沫。但过了很久也还没再响起,骆明翰敲了敲门:“妙妙?”
没动静,没回应。
“妙妙?”骆明翰再度叫了一声,提醒他:“你怎么了?我进来看看你,好吗?”
木门板吱呀一声,骆明翰礼貌地看向上半身,却扑了个空,待目光下移,看到缪存坐在小凳子上,两只手掌并拢托着,掌心里一只蜻蜓。
宝蓝色的,在昏暗的光线下发着幽幽的蓝光,又是那么纤细优美,并不是那种蠢笨的大头蜻蜓。
“嘘。”
但晚了,微凉的气流涌入,蜻蜓忽闪开翅膀,轻盈盈地翩然飞走了。
“啊。”
缪存愣住,眼睁睁看着那只蜻蜓经过骆明翰身边,从门缝中溜了出去。
“我的蜻蜓飞走了。”
这一难过,就难过了整夜,一句话也不肯跟骆明翰说了。小姨和小姨父都胆战心惊地,生怕缪存骤然发起脾气犯起轴来——那根本不是一两个小时能安抚好的,但缪存这次却很封闭,没有撒泼,没有找茬,只是一句话不吭。
“我看存存是有好转了,”小姨庆幸地说,“要换成以前呀,他能把屋子都给掀了。”
骆明翰勉强勾了勾唇,伸出手去想拉一拉缪存的手,被缪存倔强地躲开了。
“他会跟你耍小性子呢。”小姨感概着,“倒跟你更亲。”
她常常开玩笑,现在他们在缪存这儿就仿佛是不认识的佣人一般,就是伺候他一日三餐吃喝拉撒的,多余的亲昵或依赖是完全没有的。
天彻底黑了下来,小姨往缪存手里塞进一柄灯笼,是精致的走马灯,有电池盒,一推上开关,灯笼就亮起来,滴溜溜地转着,透着上面的雪呀,梅花呀。
小孩子的玩意儿,却是缪存每天晚上一定要用的。他提着这柄灯笼,独自一人走过长长的田埂,穿过田垄,走到浓稠低垂的夜幕深处去。
身后跟着个骆明翰。
骆明翰不好打灯,因为怕自己手电筒的灯光会惊醒缪存走马灯的梦,所以就摸黑跟着,冷不丁崴了一下,骂了句脏话,狼狈地栽下田里去了。
缪存听到动静,警觉地回头看,身后空无一人,只有虫子在叫。
“……”听错了。谁在骂“操”?
骆明翰满手都是泥巴,膝盖大概是磕破皮了,火辣辣地疼。人生还没如此颜面尽失过,但硬是一声未吭,尘土也来不及拍,看着缪存提着灯笼头也不回地走远。
缪存向来是单独住在院子里的,每天晚上,小姨确认他睡着后,便会悄悄地锁上篱笆围栏,骆明翰来了以后,这个任务就交给了他。他每晚都在屋外守到深夜。
屋檐下的电灯被拧开,缪存反坐在靠背椅上等他,看到骆明翰身上的泥巴和草沫:“你摔跤了吗?”
洗完澡后他便没理过骆明翰,甫一开口,骆明翰愣住,受宠若惊,“没关系,不疼。”
“我没问你疼不疼。”缪存晃悠着两条小腿,乘着晚风。
骆明翰低下头,清理着手掌根,那里被沙砾划了七八道浅浅的血痕,他给自己打圆场:“我随口一说。”
缪存从椅子上起身,关上门,过了会儿,灯熄灭了,浑然落入与村庄一体的暗色中。
灌木草丛间都是萤火虫,比骆明翰这辈子加起来见过的都多。他想了想,回到小姨的堂屋中,让她找一只闲置的带盖玻璃罐。
他的狼狈到了灯光下,更显得无处遁形,小姨“哎呀”了一声:“摔跤了?”
“没看清路。”骆明翰不以为意。
“快看看膝盖磕破了没。”
骆明翰心里痛骂自己傻逼。让他在缪存面前死要面子和风度,整天衬衫西裤一身极为倜傥的casual business,走在村里不像是病患陪护,倒像是来谈收购地块儿的。西裤裤腿窄,怎么卷?卷不上去,所以他也看不到自己的膝盖到底是怎么个惨不忍睹的伤情。
“没事,没摔到膝盖。”骆明翰咬着牙装风度翩翩,拿着玻璃罐扬了扬,沉声说:“谢谢,麻烦了。”
小姨一把年纪了,倒被他英俊得红了脸,觉得骆先生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
回到院子,缪存的小木屋里已经没了动静。骆明翰到处抓萤火虫,两手拢住一只,便小心翼翼地往瓶口里倒扣下。萤火虫飞得慢,倒也不傻,知道大半夜有个不安好心的歹徒,飞得高高低低的,躲着戏弄着骆明翰。等抓满一罐子,骆明翰累得蹲地上默默抽完了一整根烟。
门扉被叩响。
“妙妙。”
缪存问:“是谁?”
“骆远鹤。”
“我已经在做梦了。”缪存说着,翻了个身,发出磨牙的动静,“你听。”
骆明翰没忍住笑,一手抓提着罐口,一手压在门上,勾了勾唇:“我有个东西要送给你。”
“是蜻蜓吗?”
“是蜻蜓的亲戚。”
缪存下了地,拖鞋在不平整的水泥地上蹭了两下,继而响起脚步声。门后的插销被拉开,他探出脸,漂亮的五官被骆明翰手中的萤火虫照亮。
“送你一罐星星。”
“你骗小孩子吗,这是萤火虫。”
骆明翰哽了一下,无奈地说:“你病没病都挺难哄的。”
话虽然这么说,但看到缪存将罐子接过去了,心里还是很高兴。缪存上下颠倒着瓶子,嘴里咕咕叨叨,骆明翰听了半晌,“十七,十八,二十一,乱了,一,二,三……”
“你这样数一夜也数不清。”
缪存侧过身,让出门:“你来跟我一起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