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
缪存抓着水杯缩回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骆明翰的虚影。因为他的轮廓很深,眉目深邃,鼻梁英挺,故而在黑暗中也有了深浅不一的阴影,便如画素描般。缪存这样看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说:“我先喝一口,可以吗?”
骆明翰又不能说不可以,便应了一声。缪存没喝,很紧地抓着被子,俯下身,低头触上骆明翰的唇。
下午还不会回应的,到了晚上如无师自通般,用舌尖撬开了他的唇。骆明翰怔了很短的零点几秒,大手扣住他的脑袋,反客为主强势地吻了回去。
灼热的体温烫着缪存的身体。
那种身体里酥酥麻麻的感觉又出现了,水杯从缪存手里松开,又咚得一声跌下床,骨碌碌地滚了好远。原来里面根本就没水呢。
缪存被吻得气喘吁吁的,一手贴着骆明翰的胸口,搞不清是不是想推他。
“不是让我不准再咬你吗?”骆明翰低哑着声音。
缪存翻过身,老老实实地平躺了回去:“晚安。”
雨到了第二天也还没停,而且下游发大水了,河水暴涨漫过了农田,一直漫进了村子。小姨的村子虽然没那么严重,但路上也被淹得差不多了。所有的农忙都不得不暂歇,小姨父忙着把孔雀啊鸡呀赶到竹楼的二楼去,小姨披着雨蓑来给两人送早饭,骆明翰一脸苍白地开了门,下巴上冒出青黑胡茬,整个人看上去都很颓。
“病了?”小姨吓一跳。
骆明翰摇摇头,用只有她才能听到的音量说:“给我一片退烧药。”
等过来收碗筷时,便依言递给他一片退烧药,还额外拎了两热水壶过来。
“要不然回去躺着?”
缪存在画架前坐着,骆明翰看了他一眼,对小姨说:“他一个人在这里我不放心。”
下雨了无风景可画,缪存随便画着室内的静物,骆明翰问:“为什么不画那条河了?”
“什么河?”缪存挺茫然地问。
“那条结冰的河,还有那个心不在焉在等人的主角。”
缪存仔细地想了会儿,“不画了,没什么意思,我都好久没梦到了。”
骆明翰两手捧着水杯,像是不知道烫一般,低垂着头,过了些许时候,缪存都打好草稿了,骆明翰才说:“确实没什么意思。”
这样的遗忘是命中注定的,「骆远鹤」陪他越是长久,他就越会忘记那些。等到真正好起来的那天,真的骆远鹤也回到了他身边,那么那些记忆就真的无足轻重无关紧要了。谁会好好地记着与一个前男友的点滴日常呢?何况和那个前男友之间还并没有爱。
缪存画着画的时候,骆明翰就在床上昏昏沉沉地捱过高烧。他体质很好,一年也感冒不了一回,小时候骆远鹤倒是会病,每次他病了,母亲就会寸步不离地守在身侧,给他削水果炖冰糖雪梨,那种时候,骆明翰便还挺羡慕的,觉得自己活蹦乱跳的很吃亏。
现在换他自己病了,感觉却没预想中的好。只是在头痛欲裂中掀开眼皮时,看到缪存仍在不远处坐着,心里倒也安定了下来。
心里幼稚地想,要是一直病着的话,缪存是不是就永远不会走。
“骆哥哥,”做梦般地,听到缪存叫他,“快点好起来,你还要带我去看豆娘。”
掌心被他的指尖轻轻挠了挠。作为回应,骆明翰勾了勾手指,蜷起掌心,像攥住了纤细的他。
在高烧中,一直被刻意压抑住的恐惧鲜明地浮现了出来,如冰峰划破鲸鱼肚皮,轻巧而血色弥漫。
他梦到骆远鹤终于出现,从他身边带走了他。他梦到缪存问,你是谁啊,而他嗓子如被棉花堵住般,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我是骆明翰」,他再也无法正大光明地说出这一句。
从此以后成了一道没有姓名的影子。
手机震动又歇,歇了又震动,骆明翰从梦中被震醒,意识昏沉地接起:“喂。”
“是我,”对面的声音沉稳、儒雅:“缪存出什么事了?”
是骆远鹤。
第73章
从来到西双版纳的那天起, 骆明翰就一直在尝试联系骆远鹤,用他知道的一切方式。他甚至找了在法国的朋友,去枫丹白露那片画家村去找骆远鹤,也去过他客座的大学打听, 但没有人知道骆远鹤去了哪里。
现在人间蒸发的骆远鹤打了一通电话过来, 像一束刺目苍白的强光照耀进了一个昏暗不见天日的洞穴。于是洞穴里自欺欺人的美梦便该走到尽头了。
“怎么不说话?”
骆明翰吞咽了一下,掀开被子起身:“等一下, 我换个地方。”
他发着高烧, 又没日没夜地睡了一整天, 骨头缝里都渗着疼,刚一动弹, 眼前便是猛然一阵黑。闷哼声惊动了缪存, 他捏着笔,迟疑地回首看向骆明翰。
骆远鹤也在电话那端问:“你又在生病?”
“没有,发了一点烧。”
他穿上鞋子,披上外套, 推开门。门外细雨蒙蒙,但整个院子已经被泡烂了,草根和泥巴都软塌塌地沤在泥泞的水里,瓦檐下淅淅沥沥地滴着雨珠, 是个人都该知道躲回屋子里去,但骆明翰失了智一般, 义无反顾地一脚踏了出去。
“缪存出什么事了?”
“受了刺激, 回到了自闭症的状态, 以前的事也记不太清了。”骆明翰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这句话。
骆远鹤在那头静了好久。
“他有自闭症, 你一直都不知道, 是不是?”骆明翰带点嘲弄地问他。
“他没提过。”
“谁会有事没事跟别人提自己生过精神病?”
“为什么会复发?”
“你说呢。”
这一次, 电话两端不约而同陷入了共同沉寂的沉默。
“他现在怎么样?”
“还记得你,一点。”
骆远鹤几不可闻地深呼吸,但被骆明翰捕捉到了:“觉得难受?不用难受,除了你,他谁都不记得了,也不想认识了。”
还没顾得上听那边骆远鹤说什么,骆明翰便察觉到身后的动静。缪存赤着脚,裤腿一长一短松垮地挽起,走这几步路的功夫,泥水便甩上了他的小腿。
他看着骆明翰的眼睛,拉了拉他的袖子。
骆明翰看到他泡在泥水的脚,目光一抽,心疼得无以复加。
“回去。”缪存跟他说。
骆远鹤模糊听到了:“缪缪在你身边?”
骆明翰没搭理他,对缪存点点头:“你先回去。”
缪存执拗地说:“你病了。”
“我没关系。”
缪存似乎在考量他这句话的真实性,偏抬起下巴,看了看雨,又看了看骆明翰糟烂衬衫上的雨渍,最后停留在他苍白的脸色上:“你不要再病了,雨好了,你没好,天晴了你要陪我去看豆娘。”
说罢,他牵住骆明翰的手,扭过头,深一脚浅一脚跋山涉水般领着他回小木屋。
空气里泛着洁净的水汽,已经是黄昏日落的光景,但因为没有太阳,便觉得这阴沉沉的天没有尽头。
骆明翰在脸盆里倒上热水,命令缪存泡一泡。他一手拿着电话,一手伸进水里,给缪存洗脚。他的脚白净而纤瘦,足弓有漂亮的弧度,正适合被握在手心里。骆明翰作弄他时,便总喜欢握着他的脚,一边吻他,一边这样抬高他的腿。
水声透过话筒传到骆远鹤的耳朵里,他一句话都没说,也没挂电话。
缪存“嘶”地一声,皱着眉。
“烫?”骆明翰轻声问。
很快便发现了一个细小的伤口,也许是被坚硬的草根刺穿的。骆明翰的手这样宽大,只是光凭着一只手,便能很好地伺候好他的这双脚。他撇去水上的草沫,将毛巾在自己半蹲着的膝上摊好,将缪存的脚从水盆里托出,抱进自己怀里。
“他现在怎么样?”骆远鹤问。
“比一个月前好,我已经联系好了医生。”骆明翰一边这样漫不经心地说着,一边用毛巾擦着缪存的脚尖、脚心和足跟、小腿,“先挂了,晚一点再回你。”
缪存两手撑在床沿,无忧无虑地被他如此小心翼翼地对待。
被热水浸泡过的脚白里透着粉,每个脚趾甲都修剪得圆圆的,骆明翰托起他的脚,轻轻地贴上自己的脸,半跪着,仰起脸看着缪存。
床单在缪存的手心揉皱,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有些紧张,身体里开始冒起汗。
他看到骆明翰偏过脸,唇若有似无地触了触他的足背。那只是很虔诚的触碰,并不带任何欲望的色彩。那点触感也只是短暂地停留在了缪存的肤表,很快便被室温带为冷意。
床单皱得不成样子了,缪存心里像有一万只蚂蚁挠,很难受,又不像是难受,他觉得这种感觉好陌生。但一定不是爱,因为妈妈曾经教给过他许多种爱的触觉,哪一种都不像如此。
骆明翰倒是很平静地将他的两只脚都洗净擦好,继而把它们一并放入被子里。屋子里太潮了,电路又迟迟没抢修好,小姨早上过来时便给升起了炉子,现在整个木屋里都暖洋洋的,空气里散发着柴火被烘烤的木质香味。缪存坐在床上:“谁给你打电话?”
“一个朋友。”
“你不欢迎他。”
返璞归真了的人,往往有更敏锐的直觉。缪存这样直白地指出,骆明翰笑了笑:“不会,他是个很好的人。”
因为缪存不准他再出去淋雨,骆明翰只能当着他的面给骆远鹤回电。
“我能回来看他吗?”骆远鹤这次开门见山地问。
骆明翰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他没跟我在一起,你随时可以回来看他。”停顿了些许,“病好了,就带他走。”
缪存大约觉得他在讨论的是自己,便凑过去,把耳朵贴着骆明翰的耳朵,听对面的声音,最好别是说他坏话。
他越可爱,骆明翰心越酸,不舍得推开,便摸了摸他头发。
“你突然这样,我很不习惯。”骆远鹤在那边淡淡地说。
“他病了,”骆明翰平静地说:“你还是我,都无所谓,只要他开心,快乐,健康。”
缪存疑惑地看着他,嘴唇朝一侧上撅着,目光里都是不解。
“我只有一个请求。”
“你说。”
“最后再多给我几天。”
挂完电话,缪存戳穿他:“你是不是要把我卖了?”
“你觉得你值几个钱?”
“我的画很值钱的。”缪存说。
“多少?”
“总之肯定比你把我卖了更值钱。”缪存跪趴着凑他跟前,“你别卖我好不好?否则你很吃亏的。”
骆明翰摸摸他脸:“我保证,永远不卖,你每天都跟我在一起。”
缪存咬了下唇,显出很高兴的神采来。
“我不是傻子,”他继而认真地说,“所以你骗我的话,我会知道的。”
“没人把你当傻子,你只是不爱说话,任性,脾气大,忘性也大,随心所欲只做自己高兴喜欢的事情,只理自己乐意搭理的人,”骆明翰漫不经心地勾了勾唇,“这样的人是最聪明的人。”
闲着无事时,他挑了几张照片,都是这一个月里缪存画画的样子,还有啃西瓜的、躺地上看云的、抱着孔雀和兔子的,挑满了九张,给骆远鹤发原图。做这些事的时候,骆明翰心里很平静,像小偷把东西物归原主。
骆远鹤问:「他只记得我,那你是怎么留在他身边的?」
以他的风格,一定是很散漫的淡问,他可能也想不到这个问题会这么刺痛别人。
「我告诉他我叫骆远鹤。」
骆远鹤便没回他。
直到骆明翰发了缪存那副画,骆远鹤才问:「叫什么?」
「无法抵达的河流」
骆远鹤说:「他进步了。」
大约真的是苦难出诗人,没去留成学,反而画得更好了。骆明翰自嘲地笑笑,没告诉他,这样的画缪存画了好多,都当破烂扔到田里去了,将来等他出名了,这大概又是逸事一桩。
又过了一天,天气终于放晴,太阳出得肆猛,但并不令人觉得热。小姨父提着网兜,带缪存去小溪流小河道边拦网捉鱼。把渔网在狭窄的水流湍急处支起来,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了。缪存抓了一只豆娘,捏着它的翅膀,迎着太阳光看,觉得那翅膀像是透明的。
骆明翰一直在线上跟进缪存住院和治疗干预的手续,他派了lily去处理,周医生也对缪存的情况有了大致的了解,已经给出了初步的方案。
缪存从网兜里拎出一条活蹦乱跳的小鲫鱼,听到骆明翰问:“妙妙,我带你去看那条河好吗?”
“哪条河?”
“你画里的河。”
“但我已经不想看了。”缪存轻快地说。
“我想看。”
缪存垂下手,看着骆明翰,小鲫鱼滑不溜秋的,从他手里脱逃出去了。
“我想和你一起看。”
再看一次。
大约是最后一次。
缪存说:“好吧,但是很远。”
“我们开车过去,或者坐飞机,都可以,但是坐飞机你要乖。”
“开车吧,我们可以睡在车里吗?”缪存异想天开。
“那要租房车。”
小姨父忧心地问:“这么远,会不会不安全?房车也不好开。”
凡是大人反对的,就一定是有意思的,缪存立刻说:“就要这个!”
晚饭时,便把这件事拿出来聊了聊。骆明翰的行动力向来很快,尤其是还有个随时待命的助理,下午刚提了方案,晚上就已经租好了车,查好了路线和一路的房车营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