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存不知道说什么,过了半晌,才说:“你好不容易才熟悉了那边。”
看得见看不见完全是两个世界,骆明翰这一周多跌跌撞撞不知撞了多少次,才勉强熟悉了家里的通道和布局。
“这边也一样,这里家具少,格局方正,更宽敞。”
“我可以打车去那边,就不用路上花那么久了。”缪存换上家居拖鞋,心情乱糟糟地说,“你住在这边太不方便了。”
“方便,lily过来也更近。”骆明翰看不到缪存的表情,心里无底洞一般空落落的,抓不到实处,嗓音发涩试探地问:“你是不是讨厌这里?”
“不讨厌。”缪存让自己恢复镇定:“只是房子而已。”
只是触目所及,都是他曾跟骆明翰荒唐过的地方,餐厅,洗衣房,卧室的床上床下,沙发,每一张地毯上,镜子前,除了第一次他弄伤了他,后面哪一次不是游刃有余,如鱼得水,而他这句年少的身体也是那么不知羞耻,食髓知味。
骆明翰一怔,阖下眼眸,跟着他很快地说:“对,只是房子,没什么讨厌还是喜欢。”
好像如果说慢了一秒,就会落入下风,让人看出这房子对他来说并不仅仅只是个房子。
虽然失明,骆明翰却并不喜欢别人服侍他吃饭,钱阿姨只能采用小而精的分餐制,一样一样都装在精致的小盅小盘里,免去了骆明翰落空筷子的尴尬。
但今天请缪存吃饭,却是请的西餐。
其实这些漂亮的布置骆明翰并看不见,他没有安全感地问缪存:“他们有没有用你喜欢的颜色和花?”
缪存无声地失笑了一声:“就算是为了感谢我,也不用大费周章到这个地步,吃顿便饭就可以了。”
骆明翰静了静,忽然觉得费这样的功夫确实没有必要,因为这对缪存来说只是顺便陪他吃一顿饭而已。他垂下脸,很快地勾了下唇,抬起眸时,已经恢复了淡然:“你说得对,不过既然是感谢你,又不像以前那么熟了,当然要客气一点。”
钱阿姨急死了,什么叫“不像以前那么熟”,又什么叫“当然得客气一点”啊?这个骆明翰,平时看他见客户谈生意都能说会道得很,哄起那些前任来又哪次不手到擒来?怎么今天就跟发了神经一样!
“很晚了,还是先坐下来,边吃边聊吧!”钱阿姨忙打圆场,为缪存拉出椅子请他入座,小声儿飞快地说:“骆先生的意思是这顿饭很重要,所以得正式一点。”言毕,安抚地拍了拍缪存的肩膀。
钱阿姨可弄不了这么高级的饭,因而厨师是外聘的星级外厨,做一手地道法餐,主菜自然是牛排,佐红酒,钱阿姨在餐厅外守着,以随时应变没。
听到里面发出一声刀叉划过瓷盘的刺耳声,她整个人就是一个激灵。
轻手轻脚着急忙慌地进去,倒没先出声,而是看向缪存,带有请示的意思。
骆明翰脊背笔挺,宽大釉亮的磁盘里,牛排几乎就要滑出来。绣着暗纹提花的昂贵桌布上,红酒杯道落,红色液体一直从桌布滴到地上,也溅了些许到骆明翰摊于膝上的白色餐巾上。
而骆明翰只是双手很紧很紧地攥紧了刀与叉的金色长柄,直到被他汗湿烦闷的掌心捂热。
一阵一阵的焦躁与狼狈交替袭击着他,但他脸上面无表情,很倨傲,像个天然冷峻的贵族。
钱阿姨一看就明白了,西式用餐一堆繁文缛节,又是东摆一个盘子,西摆一个杯子,骆明翰驾驭不了——
纵使他已经提前练习过多次。
他明明已经练过很多次了呀,钱阿姨心里沉痛地惋惜,每天等lily走了,他就让她摆上盘子刀叉酒杯,努力端庄、丛容、矜贵,像是没有任何力不从心。
缪存对她摇了摇头,交换了一个眼神,示意她不要出声地退出去。
骆明翰果然不知道钱阿姨已来过一趟,很淡地勾了勾唇,嗓音不知为何哑了:“抱歉,还是扫兴了。”
那种陌生的感觉又出现了。
细沙一般细细密密蛰人的疼,脚底心像被虫子蛀空了一般,变得又轻又空,血管里的血液流动,带着麻丝丝的痒。
缪存没说话,轻巧地将骆明翰眼前的盘子端过来,又将自己的那一份放到他面前。椅子轻轻推动的摩擦声,继而是轻微的脚步,最后,缪存停在他身边,带动起一阵空气里飘有香氛的轻风。
骆明翰的心跳停止。
“我刚才已经帮你切好了。”
他俯下身,牵住骆明翰的手,带着他重新握起刀叉,金色的叉尖没入鲜嫩的牛肉中,他带动他,动作慢条斯理、有条不紊。
刚才停掉的心跳开始报复性地紊乱了起来。
骆明翰克制着,连吞咽也不敢。
“不想吃?”
“你知不知道牛排不能这么吃。”
“知道。”
要是那个主厨过来,看到缪存把牛排预先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恐怕要笑他的无知与不雅。
缪存声音略带笑意:“这是小孩子的吃法,你有意见?”
骆明翰:“……”
“真的不吃?”缪存狐疑问,难道这么提前切了,味道真的会变坏,肉质真的会变柴?他用另一只叉子叉了一块送入口中,细细咀嚼。
没有啊,就那样。
……跟超市里买的差不多。
这句话没敢说,默默咽在心里了,是他不会吃。
“妙妙。”
叮的一声,骆明翰放下刀叉,正色地叫了缪存一声。
“不要同情我。”
他强势了一辈子,不想被任何人同情,更不想被缪存同情。他想要缪存一想起他,就觉得他是值得信赖的、可靠的、无所不能的——即使他再也不会向他求助,再也不需要他的帮忙。
“没有同情。”
“那是什么?”
“是心疼。”
缪存脱口而出,而后愣住。
那种奇怪的难受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像有一阵风吹过了松岗,哗哗地,柔荡着明月下的温柔。
是心疼啊,这种奇怪又陌生的感觉。
真奇怪,他可从没有心疼过任何人,连他自己也没有。
“……心疼?”骆明翰蹙起眉,不太确定地重复了一遍,以为缪存用错了词。
许久,他淡淡地说:“听上去我更惨了。”
听墙角的钱阿姨恨不得一个箭步上前摇醒她的主顾——你傻了啊!你快醒醒!
“那不心疼了?”缪存试探地问。
他可不知道,他第一次知道心疼的感觉,原来这对正常人来说是一种冒犯吗?
“别了。”骆明翰冷淡地如此说。
“哦。”
“我搬到这里来,也是心疼你通勤花这么久。”骆明翰礼尚往来,表达了一下居高临下的纡尊降贵。
缪存知道他在找补,无语地说:“谢谢。”
“我的想法是,既然你可以省下三个小时的通勤时间,那么是不是可以……”
“?”
“每天再多匀一个小时给我?”
第88章
只能说, 对于讨价还价这件事,骆明翰是很擅长的,即使瞎了也是如此。
他不仅擅长讨价还价, 还擅长温水煮青蛙。
缪存好不容易从漫长无聊的通勤中解脱出来, 最初是顺了骆明翰的心意,将每日的陪伴从一小时提高到了两小时, 但双眼瞎了能做的事很少, 以缪存的寡言少语,又实在难以聊这么久, 坚持了两天, 他甚至开始尝试给骆明翰念新闻。
骆明翰打断他, 唤醒家里的智能音箱,让它播报今天的股市情况和社会经济时政新闻。
比缪存磕磕绊绊的念得好多了。
缪存:“……”
骆明翰不动声色地提议:“其实这两个小时你不用一定陪我聊天, 只要让我知道你在就好了, 我不是什么缺情少爱的孤寡老人。”
“那我也没事做。”缪存表示难办,“你总不能让我刷手机看电视。”
“你可以画画。”
“啊?”
“只是一个提议,如果你没有别的事好做,又不想浪费时间的话。”
缪存:“……”
虽然圈套的气息很明显, 但骆明翰只是如此提了一句, 就没再说服他。剩下的一个小时里, 两人彼此沉默, 骆明翰听新闻,缪存两手无奈地掩着脸, 一副无聊到发霉的模样。
于是第二天——虽然圈套的气息真的很明显,缪存也嗅得出来——他还是背着画架上门了。
“呀, 怎么这么巧呢!”钱阿姨惊喜过望, “昨天明翰才让我们把你原来那个画室收拾干净, 今天你就来画画了!这是心有灵犀吧!”
缪存神情不自然地敛住眼神,“没有,提前商量过了。”
他原来的画室就是书房旁的偏厅,朝南,采光很好,里面什么陈设都未变,小茶几上已经沏好了一壶茶,缪存不怎么懂饮茶,唯一喝得惯的就是台湾高山乌龙。
袅袅的茶香中,传来隔壁骆明翰与人打英文电话的声音,语气专业而绅士,与寻常判若两人。
听到缪存支开画架的声音,骆明翰停顿了一瞬,压了压不自觉上翘的唇角。
等骆明翰的休息间隙,缪存便如常陪他散步喝茶闲聊,这之后一个小时,骆明翰和lily在书房继续处理工作,缪存便专心画他的画,两边都能听得到对方的动静,但彼此互不打扰。空气里弥漫着松节油的气味,lily看到骆明翰始终勾着唇,一副心情颇好的模样。
但是画画是一个漫长的工程,断然没有画一小时就抽身的道理,尤其是对于缪存这样近乎画痴的小天才来说,一小时他才刚进入忘我的状态。
骆明翰如闹铃般准确地叫醒他:“到时间了,你可以走了。”
前后刚好俩小时,没有多占一分钟。
缪存被强行从状态中抽离出来,不爽咬着唇,看着调色板上刚调出的颜色,和半干的画布。
“或者……”骆明翰善意地提出一个实用参考意见:“你不介意的话,也可以在这里继续画,”顿了顿,多余地补充说:“我不怕打扰。”
好好的一句话起了打草惊蛇的反效果,缪存最怕给人添麻烦,迅速起身收拾笔刷颜料,“我现在就走。”
骆明翰:“……”
没听过失明还会降智的,是他大意了。毫无疑问,以他最近在缪存面前的表现,无论如何也称不上聪明。
“哎,别呀,”lily慌忙按住缪存,怪苦恼怪同情地说:“哇,你每次画画都要收拾一遍吗?那等回去了,岂不是又要重来?好麻烦哦。”
缪存被戳中痛处,面上却淡淡地嘴硬:“不麻烦。”
lily暗暗撞了骆明翰一下,骆明翰咳嗽一声,“那个,……你还是别走了。”
“不了,”缪存把颜料码好,面无表情地说:“我不想打扰你。”
“不打扰,我想起来下午其实没事。那个,lily,今天下午不是团建吗?你还愣在这里干什么?”
lily:“啊?啊——???”
“公司季度团建,让你代表我出席,你忘了?”骆明翰蹙眉,“你最近怎么越来越笨了?”
lily深吸一口气,在缪存狐疑的目光中微笑咬牙道:“没忘,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会忘呢?我现在就出发。”
骆明翰淡淡“嗯”一声,两指抬起挥了下,好整以暇地说:“去吧。”
突然提前下班,lily哭笑不得,将缪存在椅子上按回去,飞快小声道:“你就安心在这儿画着,想画多久画多久,他一个瞎子,吵不到你的。”
在瞎子老板扣光她年终奖前,lily迅速逃之夭夭。骆明翰脸上还是淡漠且从容的模样,心却悬着,仿佛在等缪存的判决:“还走吗?”他问。
“我画到五点,可以吗?”缪存挺有礼貌地问了回去。
那怎么可能会不可以呢?骆明翰嗓子不舒服似的,手抵着唇又咳了一声:“当然可以。”
骆明翰不允许任何人去打扰缪存,缪存一进入状态,不免画得越来越久,两小时,三小时,从下午画到晚饭间,顺理成章地被挽留下来吃晚饭,干脆又继续画到晚上,画材也搬得越来越多,今天多带一些颜料,明天搬点松节油调色油,后天要开新画了,涂胶涂浆绷画布叮叮当当,不出五天,等缪存反应过来时,事情已经演变成了除了上课睡觉社团活动,剩余所有时间都待在骆明翰这儿了。
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潜移默化请君入瓮的骗局。
缪存察觉出来的那天,生了半天闷气,也不知道是跟谁生的,把画笔一扔,抱膝窝在椅子上泄愤似的啃芒果干。
小姨新寄来的芒果干可真甜。
骆明翰彬彬有礼地问他在气什么。
缪存瞪他,但哪又没用,因为骆明翰压根看不见他气鼓鼓的模样。
“你故意的。”
“我没有。”
“我都没说你故意什么!”缪存揪住了他的此地无银,“你否认什么?”
骆明翰:“……”
缪存:“卑鄙。”
晚上回宿舍时,接到了骆远鹤的电话。
缪存已经从骆远鹤家搬出来很久了,毕竟是同一所学校的师生,住在一起诸多不便,缪存便主动搬回了寝室。寝室是四人间,跟缪存关系冷淡,谈不上闹崩,但也就跟把他当透明人差不多,何况他已经在外面住了一年多了,乍一回去,也难以融入他们的小群体。
接骆远鹤电话时,缪存必须出门,到楼层的走廊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