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说,这个发帖的学生很擅长带节奏,一开始就把矛头指向了“权色交易”。事情比想象的严重,果然被有心人搬到了校外公共网络上,现在,相关不相关的都在吃瓜,骆远鹤声明在外,助长了这件事的传播速度。
任何谣言在传播过程中都会扭曲变形。
最开始,是「还记得那个苏富比成交价过亿的画家吗?他好像跟他学生搞同性师生恋了。」
后来,变成了「当代搞艺术的就这德性啊,睡学生,权色交易,ex」
最后,演变成了「高校真的发烂发臭了吧,平常看着高风亮节的老师也性侵学生」
骆远鹤在晚上就收到了通知,让他立即返校,他只能买了深夜的机票。
油画系虽是“系”,但却是美院第一大系,系主任与其他学院的院长平职,第二天一早,骆远鹤便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了系院长办公室,辛副院长、书记,以及校党委的领导也在,还有第四工作室的主任。
“不管是真的假的,这件事的影响都很恶劣,”院长严肃看着骆远鹤:“远鹤,在这里的没有外人,你实话实说,这些指控有没有根据?属不属实?”
骆远鹤形容疲惫,下巴上已冒了胡青,但眼神还是很沉静的:“我愿意接受调查。”
他态度坚定从容,院长先是一喜,松了口气,继而琢磨出另一层意思来:“什么叫愿意接受调查?如果是谣言,我们直接辟谣——”
“我确实喜欢缪存,但没有跟他进行过任何交易和利益输送,缪存的每一个成绩都经得起查。”
辛副院长诧异地瞪着他,其他校领导也全部是被噎住了的模样,偌大气派的办公室里,竟然一时间悄寂无声了下来。
最终,院长缓缓地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说:“骆远鹤,你眼里是真没纪律啊!”
“等等,你是不是喜欢缪存先放一边,现在要解决的是,你跟缪存之间有没有实际的交往关系?有没有有违风纪的行为?”辛副院长打圆场,示意大家稍安勿躁,边对校党委的领导解释:“老高,缪存这个学生我也很欣赏,我可以说,他现在的成绩和机会跟他的天赋是完全成正比的,上升不到权色交易这种高度。”
院长办公室的固话叮铃作响,院长接起,秘书的声音传入:“团委的消息,论坛那边又有新的帖子了,这次是带照片的。”
“什么带照片?”院长蹙眉,“那个学生找到没有?”
宿舍楼都是同一个ip地址,靠ip只能锁定到是哪一栋楼,而且锁定的那个楼下还有一家蛋糕店,一家咖啡厅,要找到具体的发帖人,还得挨个问、调监控。但是这件事查起来敏感,一不小心就会被学生发到外面去,说学校要抹杀自由发声,那事态就完全不同了。
院长打着电话时,辛副院长已经打开了论坛,看到了帖子。
“我看看……”第四工作室的主任扶了扶眼镜,蓦地没声了,愕然地看着屏幕,继而抬起头来,震惊又复杂地看着骆远鹤。
“骆教授,这些照片,你可不好解释啊。”辛副院长叹了一声,把手机递给骆远鹤。
十数张照片,都是缪存跟“他”的亲密合影,有车里接吻的,有车边拥抱的,有出入同一小区的,还有在西双版纳的村子里一起散步,缪存踮脚圈着“他”脖子的,不一而足。
院长那边也挂了电话,跟书记交换了个眼神,震怒得气都不顺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骆远鹤勾了勾唇,自嘲地笑了一声,垂着脸:“这是缪存跟我哥哥的。”
“你哥哥?”
“我双胞胎哥哥。”
“双胞胎?”
“同卵双胞胎,我们长得一模一样,他叫骆明翰,照片都是他。”
书记差点要指着鼻子骂了:“你别在这种事上开玩笑!有什么就说什么,我们之后才好商量对策,该调查调查,该声明声明,你这种低级的谎言……”
“是真的。”骆远鹤淡淡打断他。
书记噎了一下,神色还疑心着,校党委的领导打圆场:“好了好了,法庭上还疑罪从无呢,何况骆教授的为人口碑我们都是很清楚的,远鹤,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大胆辟谣,也别说学生有心造谣了,就说他搞错了,大事化小,尽快把舆论平息下来。”
所有人都默默点头,校领导看着骆远鹤,征求他的意见:“你觉得呢?”
这没有什么觉不觉得的,若是事实如此,那当然就该这样处理,简直是逢凶化吉否极泰来的局面。
但骆远鹤沉默了。
“怎么,你还有什么犹豫的?”
如果没有这些照片,骆远鹤一定会依他们所言出声明。
但是现在,他不愿意。
一圈行政领导都探究地、迷惑地紧盯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很奇怪,他以前总是在找着一个答案,那就是他究竟有多喜欢缪存,有没有到了“爱”的地步,即使已经决定跟缪存在一起了之后,他也没有停止过拷问自己、站在很远的地方冷目考察自己——
真的已经做好了决定,有了这样的觉悟和决心,可以好好地爱他一辈子吗?
在这一秒,骆远鹤的人生如同走到了一片寂静、纯白的无主之地,他看到了那个答案。
是的。
他寻寻觅觅反复拷问了这么久的问题,在这一刻迎接到了自己命中注定的答案。
他的确爱缪存,因而不愿意公开辟谣,公开承认缪存跟他的哥哥才是交往关系,公开抹杀未来他和缪存再在一起出现的可能性。
骆远鹤的心口一松,怔然地想,他找了这么久的答案好像并没有什么特殊,决定的这一刻,也并没有迎来山呼海啸般的激荡或颤栗,他如同只是推开了一扇门,走了出去,迎接了内心的安排。
“我不打算出声明,缪存的成绩、奖学金、交换名额,都可以调查,我跟他都问心无愧,调查结束,我会辞职。”骆远鹤以他一贯平淡的口吻说:“我想,这样对公众的交代也该够了。”
“什、什么?”
所有人都觉得他脑子坏掉了。
“骆远鹤,你冲动什么?你辞职,传出去就是坐实了你搞师生恋有损师德有违校训!你知道这是多大的污点?将来你无论画什么、取得了多高的成就,在别人眼里也就只剩下了一个睡学生的名声!”辛副院长严词厉色,“不要拿这种事开玩笑!”
“我是认真的。”
“你跟缪存没有谈恋爱,这件事就必须澄清!”办公桌被猛地一拍,茶杯盖蹦起,书记吹胡子瞪眼:“由不得你!”
“我跟他互相喜欢。”骆远鹤淡淡地询问,“澄清什么呢?将来我们一定会在一起,我会跟所有媒体、拍卖行、收藏家介绍他,我的名字永远会跟他一起出现,你们觉得,这样的澄清有意义吗?”
“你太年轻了!”工作室主任急得冒汗,他跟骆远鹤最熟,故而最了解他状似散漫的外表下有多固执,“就算你跟缪存两情相悦,也可以等他毕业以后,那时候谁都管不了你,现在既然还没有交往之实,那你澄清一下,也不算撒谎,你再想想清楚!这是你一辈子的清誉!”
“我看……”辛副院长烦得掏出了烟,示意了一下:“不介意吧?”
何止是不介意,简直争先恐后的都要来一根。一番吞云吐雾后,辛副院才沉沉地说:“依我看,这件事有两个当事人,我们也该问问缪存的意思。”
·
谢山寒吹了声口哨:“你谈恋爱蛮辣的么。”
缪存把手机扔回给他,掌心抵住眼睛,一时间不知道该庆幸还是哭笑不得。
都是他跟骆明翰的照片,拿着这些来指控骆远鹤,要是真成功了,岂不就是当代版的指鹿为马?一直高悬着的心落了下来,他相信校方和学生都不会做这种蠢事,只要一辟谣,谣言和指控都将不攻自破。
闵思说学校正在排查发帖人,这些照片一出,整个论坛哗然,因为实在是太亲密、太铁证如山了,但团委那边收到的通知竟然是先不要删帖。
“你跟骆老师……”闵思心口酸酸,还是决定不问出口了,“这些照片有没有什么线索?看样子时间跨度很长,你心里有怀疑人选吗?”
有。
缪聪。
这些照片不是在职校,就是在跃层所在的那个小区周边,正符合当初缪聪跟踪他、跟骆明翰拆穿他身份的那段时间。而西双版纳的更是明显,那是缪存养病时的照片,小姨后来提过,说曾给缪建成打电话,希望他能把户口本复印件寄过来,以备不时之需,由此缪建成知道了他生病的消息,落井下石地说,别死在家门口就好,户口本会给烧过去,把小姨气得胸口疼。
想来,缪聪就是从缪建成那里知道的消息,至于是亲自拍的,还是找了村里那些看不惯缪存的二流子代拍的,就不得而知了。
但是发帖IP显然是在校内,是以游客身份登入的,所以要么是缪聪指使了谁,要么是他认识了谁,借了谁的网。
没有头绪,闵思也只能挂断了电话。
仅仅只是十几秒后,手机又再度震动起。
谢山寒用刻刀雕着手里小巧精妙的湿身少女,眼未抬道:“关心你的人也不少。”
缪存看了眼,无语:“确实关心,是我们副院长。”
谢山寒发出了幸灾乐祸的一声大笑。
“辛老师。”
“你来院长办公室一趟,骆远鹤也在这里。”
缪存怔了一下,很快地回答:“好的,我马上来。”
谢山寒停下动作,回眸瞥他:“学校开始调查了?”
“嗯。”
“我送你过去。”
缪存不跟他客气,点点头,匆匆套上羽绒服。
在屋子里尚不觉得,一出门,便恍觉出已经是中午了,冬日难得的暖阳,和煦地照着碧蓝无云的天空。缪存坐在谢山寒自行车后座,仰起头,被太阳晒得眯起了眼。
鸽子从胡同青灰的兽脊般的屋檐上扑棱飞过。
自行车在院行政楼门前停下,谢山寒一扬下巴:“好运。”
缪存摘下口罩深深地呼吸,心跳在胸膛里快得不可思议,他强迫自己镇定,迈步走上台阶。
一般人看到满屋子院领导校领导,早该吓得腿肚子打颤了,幸而缪存天生少了这根弦,一一问好过去,看到生面孔的校党委领导还磕绊了一下,然后淡定地叫错了人家的姓。
辛副院早就跟诸人达成共识,等缪存来了,就由他来提问。
他问道:“帖子你看了?”
“看了。”
“照片上属实吗?”
“是我跟骆老师的哥哥。”
“那你跟骆老师是什么关系?”
缪存抿住嘴,看向骆远鹤:“暗恋关系。”
满屋子此起彼伏的咳嗽声。
“不可以吗?”缪存问:“我跟骆老师认识至今十一年,进美院前我就喜欢骆老师了,不能因为我来念书了,就不能喜欢他了吧。”缪存说,嘟囔:“那我早知道去隔壁好了。”反正当时他们招生办的老师也找他聊了的。
好有道理。
主任擦汗,院长望天,骆远鹤隔着几步淡望着他,眼底有些若有似无的笑意。
本来就瘦,两周未见,又觉得瘦了几分,看来照顾骆明翰也是个麻烦事。
“那你为什么既喜欢骆老师,又跟他哥哥交往呢?”
缪存垂下眼,不知道怎么回答。
骆远鹤出声:“这是私事,跟这则谣言没关系。”
辛副院沉沉舒了一口气,“好,那有什么人可以证明你跟骆教授哥哥的交往关系?”
“我原来的室友,国画系的留学生麦特,……”缪存若有所思,回忆着:“科大数学系的一个学生,但我只知道他叫洛洛,不知道真名。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骆老师的父母,他们见过我,……还有很多。”
“最后一个问题。”辛副院长循循善诱,看了眼骆远鹤后,温和地问缪存:“你愿不愿意把这个真相告诉所有人?”
“当——”缪存发出了一个兴高采烈的单音节,戛然而止。
事件已经发酵出去了。
只要一辟谣,所有人都会知道,他跟骆明翰在一起过,从此以后,要么,就再等上数年、十年,等一切偃旗息鼓等他也功成名就后,再与骆老师在一起,要么,就做好这一辈子都跟骆远鹤一起背负骂名、背负指指点点、背负戳脊梁骨的滋味。
可是不辟谣,骆老师的声誉也会收到不可逆的严重影响。
“缪存。”骆远鹤叫了他一声,将他从这种茫然中叫醒。
“不要辟谣。”他看着缪存。
“缪存,你要想好,”辛副院长劝道,痛心疾首:“如果不辟谣,下场就是骆远鹤离职,他半辈子的清誉就毁了。”
“我不在乎。”骆远鹤斩钉截铁地说。
“你不在乎,那缪存自己的呢?明明是靠自己得到的成就,今后就成了你照顾你荫庇下不清不楚的潜规则!”辛院长恼怒道。
“辟谣了,在公众眼里,他就是我哥的对象,你觉得别人会因此少猜测一分么?”骆远鹤看了眼学院书记:“何况缪存的一切成绩都手续正规齐全,来源清晰,我想,学校还不至于连一个学生的清白都调查不清楚,都说不明白。”
都不知道原来光风霁月的骆远鹤遇上事了也能如此逻辑清晰咄咄逼人寸步不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