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明看上去什么都不太在乎的样子,更懒得与人争执。
辛副院长只能和缓了语气,做了让步,对缪存说:“好吧,你骆老师说的也对,我们不逼你,你再好好想想。”他语重心长:“缪存,你已经二十岁,是成年人了,该懂得为自己的每一个决定负责。”
事已至此,调查是一定要调查的,只是要不要说明这些照片是缪存跟骆明翰,这属于缪存的私事,缪存的隐私,他有绝对的决定权。何况被泼了脏水的另一个当事人又是恨不得他不要辟谣。这种情况下,院方也很为难,一切只能看缪存的心意。
骆远鹤往前走了一步,在众目睽睽之下轻轻拥住了他,贴着他耳边用不重的音量说:“缪缪,不要辟谣,……不要告诉全世界,你其实是跟骆明翰在一起。”
缪存闭上眼,忍住了眼眶的灼热。
他知道,只要选择了,就没有回头路,任何一个方向都是。
默认了照片,便是承认了他和骆远鹤的关系。
否认了照片,便要承认他和骆明翰的关系。
无论如何,这都是一条永生都无法折返的路。
·
无论怎么轻描淡写地说服自己,告诉自己缪存今天应该还是会来的,都仍然阻止不了骆明翰的坐立不安。
“是不是有人敲门?”
“没有。”lily回答,“这是你过去十五分钟里问的第六遍。”
她忍无可忍:“如果是缪缪来了,他会按门铃的!”
“门铃坏了。”骆明翰冷静地说。
“没有!”
“缪存是不是不来了?他有没有跟你请假?”
“没有没有没有!”
“你这么不耐烦,是想造反吗?”
“……”
“缪存会不会生气了?”
“我不知道。”
“如果我强吻你你会不会生气?”
“不要做这么惊悚的假设!”
“你喜欢的人强吻你,他还是个盲人,你会跟他计较吗?”
“会……不会吧。”
“到底会还是不会?”
“我想辞职了!”
分针走了一圈一圈。
“他也许今天有事耽搁了。”lily说,话音落下时,手机震动。
“是缪存的请假短信吗?”骆明翰迟疑地问,用迫不及待的速度。
“不是,是……”lily的眉头拧了起来,“是一个帖子。”
“帖子?”
“关总发给你的,”lily深吸一口气,“是爆料缪存跟你弟弟师生恋的。”
骆明翰愣了一下,对这句话感到陌生。
lily将帖子念了一遍,这已经是转载到公域网络的帖子,有了很多添油加醋的措辞,下面就是照片,“你跟你弟弟真的好像哦……”她琢磨过来不对劲,放大图仔细分辨:“……连衣服和领带都一模一样?”
没人比她更清楚骆明翰的所有着装了!
她每描述一张照片,骆明翰就能准确地在脑海里翻出那段记忆。
“原来都是你啊。”lily松了一口气,“那就没事了,等着他们辟谣就行了。”她很聪明,马上想到了,“我知道了,缪缪就是因为被这件事耽搁了,所以今天才没有过来。”
可是奇怪,她这句话并没有安抚到骆明翰。
她看到骆明翰独自站着,从蹙眉凝神,急切地想要关心缪存的现状,到怔然,最终,渐渐渐渐地一种无力的松弛所取代。
lily看着他英俊的侧脸,看到他勾了勾唇,似乎所有是释然,又似乎是自嘲。
“他不会辟谣的。”
“为什么?”lily愕然。
“因为辟谣了,他就不能跟骆远鹤正大光明地在一起了。”
“怎么会……”lily想通了,迟缓地在沙发上坐下,神情复杂地看着站在屋子中间的骆明翰。
这个男人是这么清醒,了解自己爱的人,也了解自己的弟弟,更了解自己那点可怜的、有限的分量,所以可以清醒准确地预判每个人的行动,所以可以如此清醒又冷静地接受自己的结局。
缪存不会辟谣,骆远鹤也不会让他辟谣,那些属于他跟缪存的过往,在公众的回忆里,将成为缪存和骆远鹤的证婚词。
“他不会来了。”骆明翰最终说,孤身一人笔挺着脊背走向书房。
lily欲言又止。
“让我自己一个人。”骆明翰扶着门,在身影没入午后的阴影前,他说:“如果缪存跟你请假,你就说没关系。”
没关系。
不管是小时候的阴差阳错认错,生病中的记忆错乱,还是现在不得已的将错就错,他都接受。
没关系。
只是纵然如此说服自己,当高大的身躯缓缓陷入办公椅中时,他深邃英俊的面容上,紧闭的苍白的眼皮还是止不住地颤抖,他还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找一根烟来死死地咬住。
·
行政楼办公室里,烟草味弥漫,谁都不知道,缪存为什么竟然笑了起来。
他的人生就是一个讽刺的循环。
当初,是缪聪拿着那张素描来威胁他,他为了保护骆远鹤的清誉,不得不把自己无望的暗恋安放到了骆明翰身上。
这是一切故事的开端。
如今,他再一次面临着这样的局面,这一次,骆远鹤不要清誉只要他,请他把那些真实的热烈的过往安放到自己身上。
缪存闭上眼睛就能想起帖子里的那些照片。
是在职校的图书馆前,春寒料峭的,他接他放学。
“怎么跑得这么急?”
其实是忙着从美院跑过来,气都要跑断了。
“想早点见到你。”
他撒谎,骆明翰抱起他,让他腾空。重心一悬,他紧张地乱叫,耳边听到骆明翰漫不经心的笑意,透着得逞的坏。
是在职校的教学楼前,四月的寒雾消散,他送他上课,时间已经不够缪存飞奔到美院了,但骆明翰却不知道他急什么,依着车身抱着他与他告别,亲吻他的耳廓。
“晚上见。”他说完道别还不放手,要goodbye kiss。
缪存急死了,在他唇角飞快地蹭着亲了一下,一边抱着书急得跺脚一边说:“你好烦啊!”
是散步回房子,双手紧扣,忘了聊到了什么,他夹着烟的手揉乱缪存的头发,说他笨。
是西双版纳无声的、遗忘了姓名的陪伴,他只信任骆明翰,只依赖他,只亲昵他,从他们的小院子走到村庄大马路上,他紧张到同手同脚,靠拥抱来汲取勇气。
“你不会消失吧。”
“不会。”
“你也不会骗我吧。”
“不会。”
“那你会什么?”
“会一直在你身边。”
如果年轮可以回溯,那么更早更早的时候。
那条春汛中裂开冰排的河流。
云霄飞车上小手紧紧抓着的大手。
胆怯中因为默念那句“你也可以用板砖狠狠揍回去”而生出的孤勇。
在画室里乱画一气又找不到头绪的下午。
“你今天怎么不会画画了?”
“我不是把你画得很好吗?”
素描纸上一个大脸猫。
“……”
缪存睁开眼睛,眼泪不停地流下来,流在他笑着的脸上。
他的眼神很明亮,抬起手来胡乱地抹去眼泪。
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又一次把这些记忆张冠李戴?
怎么可以在全世界面前,把属于骆明翰的记忆又一次拿走,安放到骆老师的身上?
缪存深深地看着骆远鹤,一直笑,一直哭,不说话。
骆远鹤懂了。
“我的答案,找到得太晚了,是么?”骆远鹤看着他笑着带泪的面容。
简直跟小时候一模一样,一哭起来,眼睛红了,鼻尖也红了,皮肤又那么白,剔透的眼泪一行一行地挂在他削尖的下巴上,不知该说脆弱还是漂亮。
一种强烈的,如刀绞般的痛瞬间割裂了骆远鹤。
他窒住,垂在身侧的手指掐进掌心,但神色却未变,只是望着缪存淡淡地笑。
“我选择辟谣。”缪存认真而坚定地对着辛副院长和所有校领导说:“我愿意辟谣,跟我在一起的是骆明翰,所有照片都是他,一直都是他。”
他的眼睛亮起来,转身往外跑去。
“哎——”辛院长伸出手,却没捞到人,“你去哪!”
缪存跑出院长办公室的门。
“我的陪护时间到了!”
他倒转过身,笑着说,眼泪从他濡湿的睫毛中眨下,“老师们再见!”
·
出院的那天晚上,专科医院的周教授曾给他发了一封长长的邮件。
「缪存:
你的状态时好时差,我从医多年,也很难判断恢复后了的你是否还会记得生病时候的一些事,我想你也是有这些顾虑的,所以在你足够清醒时,你让我为你做催眠治疗,你说你心里有很多想不清也想不通的秘密和问题,既不愿意让它们因病而生因愈而去,也不愿意找不到答案就此作罢,所以我将这份催眠的记录以文字和音频的方式转发给你。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天下午,那天你状态很好,会对我笑,跟我说,你不想好了,因为你觉得醒来后就要面对一个棘手的问题,虽然你现在还搞不懂这个问题是什么。
看完催眠记录后,我相信你应该会知道。
你的人生虽然到目前为止还很年轻,还没有走到我三分之一的年头,但你很愿意思考关于爱的东西,这是你妈妈留给你的精神财富,也成为了你人生道路中的课题、难题和困惑,你追寻这个东西,又被这个东西束缚。
爱不仅仅是暖暖的、软软的,毛茸茸的,不是手插进米缸里——当然,这些也是爱之一种,是你妈妈教会给你的概念之外的形而下的表述。但我要说,爱不是有明确界定的东西,我们一生中会遇到很多爱,也产生很多爱,永恒持久的是爱,转瞬即逝的也是爱,甜蜜依赖的是爱,痛彻心扉的也是爱,电影里,还有剑拔弩张的爱,电视里,还有彼此憎恨的爱,没有人可以界定、命名你的爱,除了你自己。」
外面的阳光真好啊。
缪存推开墨绿色的玻璃门,十一月,午后的阳光倾泻而下。
从美院油画系的行政楼跑向他们的房子,要横穿过整个小区,从东大门跑出,跑过五道斑马线,拐过十三个街口,经过六家奶茶店两家串串店一个花店和一个宠物店,路过一千多棵北方正在越冬的行道树与电线杆——一共五点六公里。
缪存一直跑,终于跑不动了,他大口大口地呼吸,双手撑着膝盖笑,汗从额头滴入眼睛。
出租车一脚刹车,载上客人后,在冬日的晴空下疾驰而去。
记录催眠的答录机里传出沙沙的电流声。
“那么对你来说,除了那些暖暖的、软软的,爱究竟是什么呢?”
良久的沉默,清冷的声音,不似病中,倒像是一个正常人。
“爱是每一次都会笑着跑向他。”
第90章 正文完结
门铃疯狂响起。
lily打开门, 用一种见了鬼的表情瞪着缪存。
眼前的人气喘吁吁,从呼吸里就听出窒息感,大冬天的额头上竟然跑出了汗, 但神情却是笑着的, 且双眸如此明亮。
“你……”lily不知道说什么, 一贯机灵的人呆在当场。
缪存从双手撑着膝盖的姿势直起身, 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对不起……来晚了。”
话音未落, 他脱下球鞋,很快地蹭上独属于他的那双家居拖鞋, “骆明翰呢?他又在开会吗?”
lily两手掩住唇, 发出了一个类似于“嘤”的短促的惊呼。
“……你这样会让我以为骆明翰出什么事了。”缪存蹙眉, 擦了下额角的汗。
“没有没有没有,”lily深深一个呼吸:“你今天要是不来他确实是要出事的!”她拉住缪存的手,“走走走, 他在书房一个人待着, 你来得正好, 你就是他的耶稣圣母救世主……”
缪存被她拉得跌跌撞撞, 刚才还轻扬的心渐渐不明所以地沉了下来。
骆明翰出什么事了?
难道是,昨天的视线只是回光返照,今天又盲了回去?
还是出现了什么别的并发症?
推开书房虚掩的门,看到骆明翰好好地安坐在办公椅里, 缪存松了一口气。
他没事。
没事就好。
只是烟雾缭绕,纵使是开着新风, 屋内也还是弥漫着强烈的烟味, 简直让人无法呼吸。lily呛了几口, 皱着脸挥了挥手, “Eric——”
“我没事了。”骆明翰始终背对着门口, 面向窗外,虽看不清景观,但能感受到光。
lily不想由她来宣告这个惊喜,便轻手轻脚地推了下缪存,将他推向书房内,抬抬眼神,示意他自己去哄。
缪存张了张唇,还未出声,骆明翰把烟抿入唇角,含糊而解嘲地说:“人是不是善于犯贱,明明知道他一定会选择我弟弟,心里还是放不下。”
缪存止住脚步,没说话,听着骆明翰继续说下去。
“其实我还有很多话想跟他说,以前说的时候,他总是觉得我在跟他开玩笑,或者只是为了哄他开心骗他上床,所以不信,我一直想,等我们有一个干干净净重新的开始,我再把那些话说给他听。不过我跟他之间,好像一直缺少这种缘分。”
他身后驻足的“lily”还是没有回答,大约是觉得这些直白的心声尴尬吧,毕竟是女孩子。骆明翰咬着烟低头笑了笑,“我怎么这么惨,沦落跟你说心里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