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叹了口气,继续说:“其实我不该这样说话,但今天我是以私人身份见你,那就说句实话吧……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没法解释。”
女警用比较含蓄的方式告诉我,其实很多人都隐约察觉出这事不太对劲,但谁也不想说破,就继续按照正常的方法寻找我大哥。他们考虑到大哥可能已经不在A市了,所以正在附近其他地方找他。
我对此不抱希望。我什么也不问,只是点头。
女警低声说:“另外还有一件事……可能比监控的事更严重一些。”
我以为监控画面就是这场谈话的重点了,原来还不是吗?
她拿回手机,稍稍前倾身体:“你哥的外伤鉴定结果出来了。其他遇难者的衣物破损痕迹的鉴定结果也出来了。”
在医院的时候我总是问这事,她一直说还没结果。现在我不问了,她倒来主动告诉我了。
这个鉴定的时间也太长了,我是外行,不懂流程,只是从一些电视剧和纪录片里大概了解过一点的,我印象中他们效率还挺高的,不会拖这么久的呀。
然后我想到了——并不是他们慢,恐怕是他们遇到了古怪的情况,得到了不符合常识的结果,所以不得不反复重新鉴定吧。
我猜得没错。女警说:“我不能直接给你看文件,只能给你口述一下结果。你可能会不太相信……”
她先告诉我遇难者衣服的事。
尽管衣物被海水浸泡,他们还是能通过技术手段提取出齿痕和极少的生物样本证据。衣服上的破损是牙咬、撕裂造成的,经鉴定,齿痕与我大哥的口腔特征一致。
讲到这里时,她停下来看我,我整个人完全是呆滞的,一点反应也没有。
她就继续说下去。
衣服的事还不是最奇怪的,到这一步,还可以解释成这些人发生过肢体冲突,我大哥用牙齿撕咬过同行人。
还有,大哥身体上那些外伤的鉴定结果也出来了,它们也是牙齿撕咬造成的,当然不是鲨鱼的牙齿,也不是其他食肉动物——是人类的牙齿。
对比齿模后发现,齿痕来自我大哥。
咬痕与他的口腔特征一致,甚至伤口中还提取到了他的口腔黏膜等生物证据。
也就是说,遇难者的衣物被撕咬过,咬痕来自我大哥。
大哥的身体也被撕咬过,咬痕来自他自己。
按说这是不可能的。大哥有许多伤痕,其中很多都在自己无法咬到的位置,即使是那些有可能咬到的地方,人要把自己咬成那样也是几乎不可能的。
女警说:“我本来还想问你有没有什么想法,知不知道什么线索……但仔细一想,我不应该问你,你比我们心里的疑惑更多,应该是我们给你解惑才对的。”
她的表情中带了些无奈,可能还有一丝羞愧。她把一系列诡异的情况告知我,却无法向我解释其中缘由。
我并不怪她。换了谁也没法解释这些。
其实她完全可以不告诉我,可以推说没有结果。但她找了我,说了实话,尽管我并不喜欢听到这些,但还是应该感谢她。
我告诉她,我其实想通了。大哥受伤,该怎么治疗就怎么治疗;大哥失踪,该怎么寻找就怎么寻找。无论最后有没有结果,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不会质疑,都会接受。
因为这些东西根本不是“日常生活”,不是我该面对的东西。
“也不是你们该面对的东西。”我对她说。
不知道她会怎么想。是觉得我成熟懂事呢,还是觉得我胆小逃避?
无所谓了。
情绪催动我去好奇真相,但理智一直在提醒我快逃。不是逃离A市,也不仅是逃离海边,而是逃离脱轨的一切。
我只是不小心踩进了路边的泥沟里。我应该立刻出去,而不是向下挖掘。
第15章 满潮
三天后,我回到了自己家。
离开家也挺久的了,回来之后,竟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这套房子我从小住到大,是妈妈留下的房子。虽然重新装修过,但多少也还留着小时候的记忆。
本来记忆消散了不少,现在它们又全都回来了。
但回来的记忆全都变了味,和以前不一样了。
回家后第一件事是去卫生间洗手,洗手的时候看到旁边的淋浴花洒,我就想起小时候妈妈上夜班,大哥帮我洗澡。
大哥很会照顾小孩,毫不糊弄,他用水冲我之前自己会先试温度,打洗发液的时候会注意不流到我眼睛里,冲洗泡沫也很认真,最后洗完还会仔细帮我擦干,让我赶紧穿好衣服,免得感冒。
总体来说,是温馨中带点尴尬的回忆。但现在不一样了,我知道了大哥当时在想什么。他在想把热水调到最热,浇在我头上。
不知他为什么没有这样做,是因为理智吗,还是因为其实没那么讨厌我,又或是因为热水器的最高水温也不会过于烫,只会让我痛,并不会让我死,不浇我还好,浇了也不能一劳永逸,反而会更麻烦。
当我坐在沙发上,对着并没有打开的电视,我会想起小时候自己在沙发上滚来滚去,让大哥给我播动画片。大哥有求必应,他给我找好频道,把遥控器给我,然后走开,让我痛痛快快地看。连妈妈都不让我这么无拘无束地看动画片。
从前这是多温馨的记忆啊,现在不一样了。快乐的只有我,大哥并不快乐,他不想留在沙发上,他只觉得厌烦。
回家后我一直没有食欲,不想吃东西。冰箱里的东西全都不能用了,点外卖也提不起兴致。
我不想往嘴里、喉咙里放任何东西。
出于常识,我也会强迫自己吃,但只要张开嘴,放进去东西,无论吃什么我都会觉得是甜的,是糖块和果冻的味道。
我会产生幻觉,觉得有白色珍珠般的糖球从舌头滚向喉咙。
就这样,我恍恍惚惚地躺了几天,为了正常活着而逼迫自己吃下去东西。
我得继续生活啊,还得重新找工作,得恢复状态……可是这谈何容易。
我每天都会梦到黑色的礁石滩,礁石缝里的黑色东西反射着月光,缓缓向我流动。
以前我很轻视“梦”这种东西。影视剧里经常有这样的桥段:一个人从噩梦中惊醒,大叫,喘粗气,要身边的亲人或爱人安慰很久才能好……我也做过噩梦,我觉得现实生活里不是这样,现实中噩梦在醒来的瞬间就消散了,会心有余悸,但没那么夸张的后劲。
现在我知道厉害了。
说是噩梦也不太对……那真的是梦吗?
因为每天晚上都有黑色礁石滩,所以我白天根本无法做成任何事情。
我应该出去走走,应该和朋友们联系一下报个平安,应该重新找工作,应该修修简历……但我都做不成。我的注意力无法集中。
嗯……这很难描述。“注意力无法集中”,这指的并不是小时候上课贪玩走神那种感觉,不是无法做到保持专注,而是一旦我专注于某个事情,脑子就会强行调取出黑色礁石滩,我的眼睛会自动播放那些流动的物体。
礁石滩好像并不是记忆,不是在脑子里重复播放同一个画面……它们好像是实时变化着的。
每次看到它们,流动的东西都会变换位置,而且距离我越来越近。
想避免这个状态也有办法:我必须思维涣散,无所事事,脑子放空,不停做没有意义的事,看没意义的东西,不断被碎片化的东西夺去注意力……这样才能避免它们出现。
我好像变成了一台望远镜。我被固定在特定的角度上,无法看向别处。
黑色礁石滩就位于前方,我一旦聚焦,就必定看到它,所以我不能做“聚焦”这件事。我只能保持模模糊糊的状态。
为什么呢,我是生病了吧?为什么会生病?难道我的选择是错的吗?
难道我不该放弃探寻那些事?难道逃回家是没意义的,是救不了我的?
就像大哥逃离我一样,我也逃离了大哥……但我的生活并没有回到正轨,反而愈发不堪了。
到底是因为某些东西并没有放过我,还是仅仅因为我自己的精神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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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后的大约一个月后,黑色礁石滩发生了变化。
当时我好像在睡觉。现在我没有固定的睡眠时间,能醒着就醒着,困得受不了了就会自动开始打瞌睡。我不故意去睡,也不强迫自己醒,反正每天都不出门,只强迫自己吃极少的食物,很少需要起身,也不会因为困倦而发生意外。
总之,当时我在沙发上,头靠着垫子,侧躺,但腿还在沙发下面。
我再次看到了黑色礁石滩。潮水大涨,淹没了多数礁石,只留了零星几处最高的石头。
这样一来我就看不见礁石缝隙了,缝隙里还有东西在流动吗?它们是回到深海了?还是随着潮水上来了?
躺在沙发上的视野不太好,看不清很远的地方。我想站起来去看,但一股力量压住了我的肩膀。
准确说,是肩膀下面一点点,上臂高处位置,每次大哥都拍着这里,我哄我入睡。
隔着衬衫,我能感觉到皮肤的温度,但我面前没人,余光里也没人,只有我家客厅和面前的海水。
那么这个人就应该是在我背后吧。
背后传来大哥的声音:“不要回头看。”
我不看。
他的语气中带着轻轻的叹息:“你总是这样,总爱回头,回头看一些没必要的东西。”
是,说得对。
我不该看他青少年时期留下的杂物,不该看那些日记。在高速路上,我也不应该回头看他。
这时我意识到一件事,之前大哥已经不能说话了,只会用喉咙发出气息声,现在我怎么又听到他正常说话了?这是梦吗?
大哥说:“不是梦。或者这么说吧,你觉得什么叫梦呢?”
梦就是梦呗,就是睡着的时候大脑在活动。
“那么你醒着的时候,你的大脑就不活动了吗?”
当然也活动了……
“你渴了,饿了,难受,开心,都是大脑在活动。你吃东西,饱了,摔跟头,疼了,这些感受是谁告诉你的?是你的大脑,它活动着,反馈给你。如果你的大脑不活动,你就看不见东西,没有感受,辨别不出来任何事物,可以说整个世界都不见了。”
这是说的什么啊,是关于唯心论什么的吗?当我闭上眼睛,世界就也不复存在……小时候好像学过一点。
“不是,我没说这个。世界当然存在啦,你看到的东西都是存在的。但所谓的梦,难道就不存在吗?”
所以梦是什么?
“其实没有梦。梦这个词,就像‘鬼’一样。”
鬼?什么意思,我没明白……
“迷信中所指的那种‘鬼’当然是不存在的。我说的‘鬼’是泛指,是一种从古代流传至今的概括词,总之就是指人们不了解也看不清的东西。哎,你小时候喜欢看那种关于神秘事件的书吗?”
现在我也喜欢看,但没什么有趣的可看了。
“那些书里有个观点,说‘灵异事件’其实是存在的,但不一定是指具体的妖魔鬼怪,而是人们暂时搞不明白的一些现象。很久很久以前,原始人可能也搞不懂火焰,也搞不懂雷电、日食、流星……对他们来说,那些都是灵异。现在也一样,你不懂,那就是灵异。然后就有了‘鬼’,人们用这个词来命名一些现象,但这个词并不能揭露现象的本质。你看,现在的我是不是就像‘鬼’一样?”
是的。因为我很清醒,所以我一边想着还一边觉得有点好笑……现在大哥确实像个“鬼”,而我正在经历的事情,就像是怪谈里的所谓“鬼压床”。
“你明白啦。所以‘梦’也是一样的。”
好像是有点明白了……
“虽然‘梦’是个错误概念,但就先姑且当它存在吧,不如我也不知道怎么称呼这种感觉……你能辨认出梦,这是好事。毕竟你也不是小孩了。”
说到小孩,我就又想起了童年的一些事……我的身体渐渐发僵,有很多事想问问大哥,又不敢问出口。
我好像问了出来。他也回答我了。
“哦,是,对的。我确实很讨厌你。”
嗯,我知道……
“其实不止是你,这个家里的一切都让我很厌恶。很排斥。但那时候我也小,也不懂事,我认为你和其他东西是不同的,我认为如果要憎恨什么,就必须憎恨一个特定的人物,恨东西是没意义的……那就是你了。所以我一直很讨厌你。”
你也讨厌妈妈吗?
“不,没有,我不讨厌她。她是我妈妈啊。”
那你为什么讨厌我们的家?
“可能是一种本能吧。你看过我的日记了是吧?唉,有点难为情,现在想起来真挺没必要的,是我不对,我那时候比较幼稚,搞不懂自己真正的想法,只能陷入低级的情绪里。这种低级的情绪就转化成了对你的厌恶,而且是很俗套的那种厌恶。”
我有点不懂了……那,那你现在还讨厌我吗?
看大哥的语气,我以为他会回答“不讨厌了”,因为他的话里真的有这种苗头……但是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