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讨厌你啊。我希望你过得很不幸福,希望你多受点苦。”
第16章 珍珠
“我很讨厌你啊,我希望你过得很不幸福,希望你多受点苦。”
为什么……为什么啊?
“不为什么。呃,你为什么会问为什么?”
因为我不懂。哥,我们都是大人了,不如把话说明白吧,你讨厌我是因为我小时候很烦人吗?那确实是我的错,我现在懂事了,我应该向你道歉。
“不不,不用道歉,这不是道歉就能解决的。”
那你需要我做什么吗?
“不用做什么。我就只是讨厌你,恨你,希望你受苦而已,你什么也不用做呀。奇怪,你为什么这样问,你想做什么?”
我……我想让你明白,我是真的很抱歉!我想让你……
“想让我不讨厌你?”
是的。
“哈哈,这不可能吧!”
我不懂!为什么不可能?
“唉,怎么说才好呢……咱们小时候隔壁有个老爷子,一百零七岁的老寿星了,后来他去世了,你跟他说,您不去世行不行?他能答应你吗?你能做点什么让他不去世吗?”
这……
“再比如冬天到了,气温下降了,你说气温呀你不下降行不行?嗯,这个例子不好,气温总会回升的,你可能会误解我想表达的含义……换一个,换一个。你知道猛犸象灭绝了吗?它们不要灭绝可以吗?你知道大陆板块在漂移吗?而且速度很快,可能比你想象中要快。每个板块的速度不一样,但综合平均算起来,就和你指甲生长的速度差不多。你剪掉指甲,指甲变短,但你能提出板块不要移动了吗?更何况板块早已经在移动了,回不到盘古大陆的状态了,哪怕再过多少年几个板块又合为一体了,它们也不会回到那个盘古大陆的外形了,你可以剪指甲,但你可以对大陆板块道歉吗?你说剪指甲是错的,你再也不剪指甲了,求求板块不要漂移了,你觉得这可能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我刚才回答了吗?好像也没有。
我听不懂,但好像也懂了。我的思绪无法集中。
大哥说话的语速真快。记忆中他不是这样的。以前他话很少,该说的话也会说,也会开开玩笑,不能说他孤僻,他只是比较安静而已。他说话语速适中,音调很低,态度没有攻击性,让人听着就心情舒缓。
现在他说话好快,内容也变换得好快,我来不及听懂。
不,到底是他说得太快?还是我接收得太快?
一个人,吃饭的时候把食物飞速扒拉进嘴里,呛到了喉咙,是因为食物钻进来得太快了,还是因为嘴巴吃的太快了?
“是你接收得太快了,”大哥说。
算了,讨厌我就讨厌我吧,没关系。那么我要做什么呢?什么也不用做吗?
“什么也不用做。”
那你为什么会来找我呢?
“我想告诉你,不要回头看。你总是喜欢回头看。你的背后,你的视野之外,你的记忆,你的过去,都不要看。”
看了会怎么样,不看又会怎么样?
“如果你看了,你的心态会变,会懂得早就该懂的东西,成为一个舒适而通透的人。你如果你不看,你就会很痛苦,一直没有答案,一直很痛苦。”
就像你父亲那样?
“和他不一样,但总之你会很痛苦。我希望你一直这样受苦。”
有东西在我的喉咙里。
冰冰的,有点黏滑,也许因为它距离舌头太远,我一时分辨不出是什么东西。
我是侧躺着的,它没能一下钻进食道深处,停留在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一点点向着深处爬。
我本能地咳嗽着,那东西被推出来了一点点,气味冒了出来,沾染到了味蕾,也进入了鼻腔,于是我这才尝到了、闻到了味道。是淡淡的荔枝清香。
那东西滑溜溜的,不是水,很大一块,又柔软又有一点点韧性,它被我的喉咙挤压着,形状变了,但不是融化……哦我知道了,是果冻,荔枝味的,我小时候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口味。
果冻再一次滑下去,食道被挤满,带来一种微妙的疼痛。虽然我很痛,但它肯定更痛,它被压碎了,没能保留完整的形状。
也许因为成年人的喉咙够粗吧,果冻并没有停留太久,喉咙上的疼痛很快就减轻了,果冻已经进入食道深处。
香甜的气息并没有消失太久,很快,我又尝到了荔枝味。
这次不是过果冻了,是糖,球形的糖,比真正的荔枝稍微小一点的硬糖。它整体是圆形,中间有一道接缝,接缝处稍微有点锋利,但经过体温和口水的溶解,接缝很快就被磨平了。
糖滑入喉咙,这次喉咙无法将它们碾碎。
我蜷缩起来,手不停摩挲着脖子,想用力又用不上。
我死死瞪着面前的海水,舒缓的海浪一次次拍击礁石,每一次拍击再落下后,水中都会露出更多石头。开始退潮了。
糖堵在咽喉里,荔枝的味道冲散了海水的腥气。我努力调整呼吸,想吐出糖块,但我做不到,舌头上好像多出来了什么东西,堵住了糖块的去路。
那个多出来的东西也是甜的,也是荔枝的味道。有些比较软,也有的偏硬,还有的软中带一点弹性,它们汁水更多,香气四溢,我尝出来了,这次是不同的几种东西,是荔枝果冻,荔枝糖球,还有真正的荔枝。
它们一点一点充满我的口腔和喉咙,我不断用舌头和软腭磨平荔枝糖上略微锐利的接缝。
海贝是不是也会这样做?用柔软的东西包裹砂粒,再把它变成珍珠。
大哥的手动了,不仅仅按着我的肩,还一下下拍了起来。
小时候好像也是这样,他只拍肩,从来不唱安眠曲。可能是他觉得唱安眠曲太像妈妈了,也可能是他想唱,但根本不会唱。
喉咙胀痛到一定地步,胀的感觉就变了,变成了针扎一样的疼痛。
糖块的荔枝味也渐渐消失了。有很多糖都是这样,特殊的果味都只在外层,含的时间久了,那层调味就消失了,只剩下毫无特征的甜。
我重新闻到了海水的气息,它蔓延到鼻腔与口腔里,和甜味融合,变成了令人不悦的腥气。
腥气配合着针刺般的疼痛,这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如果我在吃鱼时被鱼刺划破食道,食道开始出血,那时我是否会体验到此时的感觉?
我想向大哥求救。这并不是经过思考的选择,而是本能。我试图去抓他的手,但什么也没抓到。
大哥还在一下一下拍着我,哄我入睡,但我就是握不到他的手。
他不让我回头,我就没有回头。
我只能继续看前面。海水退潮,我又能看到礁石缝隙了,缝隙里到处都是流动的东西。不是水,不是人,是柔软的,细长的东西。
因为太过痛苦,我难受得闭上了眼睛。
海洋的声音变轻了,可能是因为有水的区域变远了吧。同时,果冻、糖和荔枝也渐渐进入了我的胃。
即使我不吞咽,喉咙里的东西也一直在向里钻,钻到一定地步,我的喉咙就变轻松了。
门铃响了。我想起是自己点了外卖。
这些天来我根本不想吃饭,但按道理说人还是应该吃,我没力气做饭,所以每隔一两天会强迫自己点些外卖。
我从沙发上爬起来。要走向大门,就必须踩着眼前的礁石。
幸好已经退潮了,我不需要蹚水了,只要小心不被崎岖的石头绊倒就好,
我小心翼翼走到门口,把门只开一条缝,接过那份外卖。
礁石太难走了,我拎着食物,怕摔倒,所以就没有回客厅,而是走进了厨房。厨房在堤岸方向,不需要走礁石。我决定就在厨房吃饭。
我点了手抓饼和生滚粥。外卖员送来得有点慢,粥已经不太热了,可能和体温差不多。
我撕开保鲜膜,打开塑料盒盖,没用勺子,直接端起来喝。
粥灌进嘴里,咽下去,我却感到一股强烈的不适。
我赶紧放下塑料碗,身体不受控制地跪倒在地。膝盖磕在瓷砖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很疼。幸好我没回客厅,跪在礁石上肯定会更痛。
肚子里传来过于饱胀的抗议,明明刚吃一口,食物却好像已经漫到了喉咙口那么高。
我跪着,弯着腰,颤抖着呕吐了起来。
人在吐的时候也会流眼泪吗?泪水模糊了视线,起初我看不见自己的呕吐物,等吐得差不多了,没那么难受了,我用手背擦了几下眼睛,这才看见了眼前的地面。
没吐出多少别的东西,净是些酸水,还有就是粘稠的凝胶状物体,以及一个个白色的小球。我也看不清那到底是荔枝,还是荔枝糖球,又或者是珍珠。
量非常大,即使已经被消化了一部分,即使糖变小了,所有这些东西加起来,也已经远远超过了普通成年人一顿饭能吃下的体积。更何况也许还有些没吐出来。
我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吃下去了这么多。
等到不难受了,我就默默去厕所,漱口,洗脸,带着地板纸巾回来,收拾掉吐出来的东西,扔掉,洗手,去沙发上休息。
休息够了,我就又踩着礁石来到厨房,把没吃完的生滚粥和手抓饼拿到客厅去。刚才我及时把它们放在了橱柜上,没有弄脏。
虽然踩着礁石走路很痛,但还是回到客厅更舒服。礁石滩上吹来阵阵微风,风中依然带着腥气。现在我不再讨厌这种味道了。
我坐在沙发上,把凉掉的粥和饼吃完。虽然尝不出味道,但我还是得吃,人毕竟应该吃饭。
第17章 尾声-我们应有的模样
我真可笑。我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
这些事本质很简单,就是一种家族遗传的精神疾病。又或者不是“遗传”,是某种来自海洋的病菌感染了人体,引起脑炎,或是影响某些神经递质,让人产生幻觉。
每个人受感染后症状不同,有的人变得偏执焦虑,但还能正常生活;也有人出现严重幻觉与幻听,甚至更严重的会出现人格解离障碍之类的情况。
从前我身在其中,难以辨别真相。现在我的情况好转了,思维也清晰了起来。
几天后,我眼前的黑色礁石滩逐渐消失了,噩梦也减少了。
醉汉都会自称没醉,得酒醒了才能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我就是这样。现在我好一些了,才发现之前的种种幻觉有多离谱。
礁石滩,糖果,潮水,来到我身边的大哥……肯定都是我的幻觉。不然还能是什么呢?
现在幻觉症状基本消失了,但我还有一些身体上的症状,体温波动有点大,肠胃也不太好。所以我怀疑是感染了什么病菌,而且还没好利索。
我应该去医院。但现在我身体很虚弱,要一个人去有点困难,要叫救护车吧……好像也不至于?
我决定在家观察一天,明天看情况再说。
我饿了。这是好事,之前我一直没有食欲。
回到家我吃饭都是靠点外卖,现在我身体好转,但仍然没力气做饭,于是只能继续点外卖。
我点了生煎包,是大哥爱吃的东西。
送餐员到达的时候,我打开门,门缝里伸过来两只手,把袋子一递就跑了。外卖员都赶时间,总是这样单手递东西,转身就走。
因为生病没力气,我一时没拿稳袋子,袋子掉在了地上。我叹着气把它叼起来,拖着疲劳的腹部回到客厅。
吃饭的时候我忽然想到,刚才我应该把门开大一点的,应该看看那个送餐员的脸。
我窝在家里这么长时间,一个外人都没见着,现在我的幻觉症状真的好了吗?之前我都有那么夸张的幻觉了,现在会不会还有呢?比如,我会不会像大哥一样,看不见人的耳朵,看不见人的眼睛?
可以开电视看,也可以上网看,但这样可能不准确。大哥看视频里的人也是正常的,看真实的人就看不见某些部位。
很快我就有了证实猜测的机会。
下午我接到一个电话,是之前那位女警打来的。她说当地又有几个摄像头拍到了大哥,想让我再去A市一趟,去辨认一下。
她肯定不知道我这些天经历了什么,还以为我过得不错吧。
之前我还跟她说过,我不想管这些事了,她也不该管,看来她没听进去我的话。
去一趟就去一趟吧。直觉告诉我,她找我肯定还有别的事,不仅仅是为了辨认监控画面。
虽然我没力气去医院,却有力气去A市,而且不用开车,很快就到了,比等外卖上门还快。
见到女警,我松了一口气。我并没有出现大哥那样的症状。
我能看到她的耳朵,也能看到她的眼睛。她和之前比几乎没有变化,眼睛和耳朵的数量完全没有减少,还稍微增加了一些。
我们在派出所里谈话。当然不是对嫌疑犯用的那种审讯室,而是他们的办公室。
之前的直觉没有错,他们不是为了让我辨认监控画面,而是为了另一件事——老张不见了。
不久前,养殖场的人找不到老张了,起初他们也不着急,觉得他就是自由散漫跑到哪去了,结果过了很多天也联系不上人,又发现老张的个人物品都还在,连手机和财物都没带走,他们这才意识到出了问题,报了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