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龙凤胎六年前的七月份从她宫巢中降生,就在我生日的前一天,剖腹产,我妈肚子上留了疤,但也算有惊无险。
男孩儿是哥哥,女孩是妹妹,嘴唇偏厚,两人长得更像高凯。
“哥哥。”
“哥哥你好!”
我僵硬弯起嘴角,不想冷脸吓唬孩子:“你们好。”
休整了十分钟,我想去厨房帮忙。我妈却硬把我赶出去,说叫我来过年不是想找苦工。
我在沙发上坐着啃冬枣,摸到的两颗很大很圆,红斑远远多于青皮,看起来很甜。
大宝二宝眼巴巴看着,不知道爹妈嘱托了什么,一句话没敢多说。我把两颗冬枣给出去,两人先是摆手说不要,但最后还是没忍住,拿在嘴边两口啃干净,咔嚓咔嚓发出脆响。
很快,高凯进厨房帮忙,厨房是半开放的,我看到我妈笑着给他系上围裙,两人凑在一起说小话。锅里还炖着什么,我透过烟雾缭绕看见郎才女貌,确实很般配。
我随手摸起的第三颗冬枣品相不好,皮皱皱巴巴的,椭圆形,在果盘里是唯一的亚健康。
咬进嘴里果然发苦,但我还是咽了下去。我问两个小孩儿:“枣甜吗?”
二宝笑笑,把果核扔掉:“很甜。”
大宝也点头:“甜。”
“那就多吃点。”我说。
大宝晃晃脑袋:“但是妈妈要留给你。妈妈说,哥哥最喜欢吃这个。”
二宝接话:“我们要听妈妈的话,不能让妈妈不开心。”
我把果盘往那儿推了推:“是我主动分给你们,不算不听话。吃吧。”
有两个孩子加入,战斗力迅速提高。菜上桌前,一斤冬枣已被消灭殆尽。
餐桌是圆桌,摆了五把椅子。我犹豫半天,最后在大宝二宝中间落座,我妈和高凯分列在我面前的两侧。
我觉得自己像曲谱上格格不入的错音,往哪儿插都尴尬。
四十二寸的液晶电视成像清晰自然,在春晚的开场声里,几盏玻璃杯一碰,开始了于我而言十分煎熬的温馨家宴。
两个孩子度过了认生期,在餐桌上叭叭不停。好在我寡言少语,不会打扰他们一家四口其乐融融。
春晚是个消磨时间的好节目。
只不过我年纪渐长,浮光掠影的,影像过了眼睛,却不进脑子。
高文馥女士多半又有新机遇,在观众席很多年没见她的身影。第一个小品开场时,我的手机突然狂振。
翻过来一看,是工作群里老胡在接连发红包,同事们纷纷杀红了眼。我没点开,又把手机反着放了回去。
“大年三十还有工作吗?太辛苦了。”我妈注意到,问。
我实话实说:“是领导在发红包。”
二宝突然拽住我的衣角,摇了摇:“哥哥哥哥,你在哪里工作呀?”
“在首都,”我多解释一句:“律师事务所。”
大宝也看向我:“哇!那你和爸爸一样啊!都是大律师!”
我一顿:“不,不一样的。我只是律师助理,高叔叔才是大律师。”
高凯今晚终于找到了和我的第一个话题。他比我妈年纪小近十岁,今年刚三十九,依旧英俊儒雅:“逢阳哥最近怎么样?说起来好久没联系了。”
老胡是他师兄,比他大十几岁,他叫哥。他是我妈的丈夫,比我大十几岁,我要叫叔。
辈分这种东西,确实不讲道理。
我答得很保守:“还好,胡律最近……比较忙。”
“鼎润的事我也有所耳闻。何律师出事之后,鼎润要洗牌,想也不轻松。不过李阳鸣案我关注了,你们新合伙人是个人物,再过几年更要了不得。也不知道你们胡律师是从哪儿挖来的这么个宝贝。”
提到裴雁来,我心跳失序地跳了几下。
与有荣焉,我大言不惭回:“裴律只比我大一岁。”
高凯一诧:“我确实听说是位青年才俊,但没想到才二十八九。还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他真的很厉害。”我喝了口鲜榨的橙汁,没忍住多夸一句。
“对了,小山。”
高凯顿了顿,突然这样问我。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在鼎润也做了四年助理。有没有……更进一步的打算?”
第38章 百分百和十五分之一(下)
玻璃杯底碰到大理石台面,橙汁晃了几下,液面复归平静。
我读懂了高凯的暗示。他是说,他可以走动走动,然后让我从鼎润的律助,变成鼎润的律师。一字之差,薪资和社会地位就完全不同了。
老胡不是没动过这个心思,但鼎润学历最差的律师也是国内法学顶尖名校出来的研究生。我本科学历,毕业就入职,即使学校是首都较知名211,在五年内,我的“转正”都是难以服众的。法律这行就是吃资历,没什么话说。
不知道该不该庆幸,高凯没像当年那样不打声招呼就通知我去律所报到,给我留了推脱的权利。
“慢慢来吧。”我认真地拒绝他:“我还需要积累经验。”
高凯一愣,似乎感到意外,但他没多说:“也好。”
气氛有点尴尬,我妈适时叹了口气:“时间过得真快。你重读那会儿,在学校门口跟我吵架的样子像在眼前一样……都长这么大了。”
“嗯。”我点头:“是很快。”
这件事如果她不提,我都快没有印象了。
复读那年我压力很大。裴雁来和我断了所有联系,最开始那一个月我整天活得像游魂。从迷茫到麻木,我花了快三个月过渡。
高四第一学期的期末考,我的分数只比画下来的本科线高几分。
复读学校要求按这次的成绩模拟填报志愿,但我死心眼,初版依旧全填了首都的一本,和半年前一样。
没想到老师兴师动众的联系了我妈。
那天傍晚,她在校门口停车,面色罕见得不善,来势汹汹,如此负责的家长模样让我感到陌生。
这是印象里她唯一一次对我冷脸。
她质问我,说,林小山,半年前你高考落榜就是因为填报志愿不合理,全都忘了是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你不能这么任性。
我一声不吭。
裴雁来在燕大,燕大在首都。他不见我,我只能自己去找他。
这就是全部的理由。
沉默几秒后,她又问,宝贝,你告诉我,首都有你什么人?
我猛地抬眼看她,反问说,你什么意思?
她不回答我的问题:“你撞南墙撞死之前,至少想想我还是你妈,你的学费生活费,这些零零总总都是我的投资。你挥霍自己的人生,不愧对自己,也不愧对我吗?”
她离开后,我在阴冷的校门前独自呆了很久。
直至手机铃响,高凯发来两条短信。第一条里,他说我妈一个多月前流产了,最近情绪不稳定,如果起争执,希望我顺着她来,别让她烦心。
第二条,只有两个字,谢谢。
我没回复,但第二天交上去的模拟填报改头换面。天南地北的适分一本,第一志愿换成了西北某高校的外语系。
我妈后来给我打电话,我只当没听见,直到铃声消弭。
好在我第二次高考发挥得很不错,得偿所愿进入首都某211的法学院。
我和我妈没有什么往昔可以回忆,话题很快掀过。
十点多,高凯端上来几盘饺子,有荤有素,饺子皮用了三种颜色不同的蔬果汁揉,捏得饱满又好看。
我一眼就看出这是我妈包的。
“需要醋和辣油吗?”
高凯问我的时候,我正在工作群里抢裴雁来发的红包。
他是金窝里飞出的凤凰,出手比老胡更大方,连甩了快三十个四位数的拼手气红包,到了限额才停下他的资本家行为。
无一例外,大家都被砸晕了,点开红包都怀疑自己看错了小数点。
我今晚心情挺差,但运气却极佳。三十个里,我大半都是手气王,零钱包顿时变得充盈。
起初我还觉得拿了心虚,但裴雁来面对同事们的热情奉承,最后只无差别地简单发了一句“新年快乐”。
这么多年了,还是我第一次从他嘴里看到这句话。
想法瞬间变了。
夜总会的少爷陪笑还有小费,我任嘲任骂任咬任掐这么久,拿份劳务费总不过分吧?
就当破相半个多月的高额精神损失也行。
“……嗯?不用,谢谢。”我慢半拍才答。
我妈正往大宝二宝小碗里细细挑饺子放进去。大宝碗里五个绿色一个黄色,二宝饭量小点,三个紫色一个黄色。
她看见我,脸上表情有一瞬间怔愣:“什么事儿笑得这么开心。”她问:“是不是谈对象了?”
我倒是想。
“……没。”我摸了摸脸:“我笑了吗?”
我妈一本正经答:“没,你没笑,是你妈我眼花。”
我正觉得尴尬,大宝和二宝先后从碗里唯一的黄色饺子里扒拉出一元硬币,两个孩子的呼声将我从窘况中解救。
“妈妈,我又吃到了!”
“妈妈,今年我比哥哥快!”
“胡说,明明我比你快!”
我妈很快忘了我这茬,咧着嘴笑,两手在小孩儿脸颊上各亲几大口:“好,好,我知道啦!新的一年,我的两个宝都好运!”
吃完饭已经快十二点,餐具第二天有保洁收拾,并不用操心。
盘子统统被端去厨房,我妈指着那间存放行李箱的屋子说,客房已经收拾好了,有什么住不习惯的尽管说。
我草。
意外惊吓。
在心里措辞了半天,我才开口解释:“其实我在市区订了酒店,一直订到初五,过年期间不能退的。火车到站太晚,我没来及把行李放回去。”
高凯看我妈愣在原地,接过话茬:“好不容易聚齐,我和你妈怎么好意思让你住外面。这样,酒店的房费不要紧,我们可以帮你出。”
我妈呐呐道:“是呀,这都是小事……”
她这时候又像个没长大的少女了,但我终于学会对她说不。
“还是不了。”我信口胡说:“明天一大早我还约了同学,收拾出门吵到孩子不太好。”
大年初一,我跟谁约啊。
不过提到孩子,两人果然服软了。
行李箱重新被拖出来,上面沾了一层灰,大概是在火车上蹭的。刚开始我没太在意,现在看却觉得不太体面。
我走到玄关,电视里主持人伙同一众明星在倒计时。
从背包里掏出一张薄本时,我甚至还有心想,裴雁来在做什么?
现在烟花禁燃,他会不会偶尔也觉得寂寞。
不会吧,不会的。
他没有那种情绪,我该比谁都清楚。
他不需要我。
我又想到刚刚的硬币。
大宝二宝能在被特殊标记的饺子里找到这样的硬币,年年如此,被我妈安排好的,算是一年的好彩头。
但我没告诉过任何人。七岁那年,一口咬中那三枚硬币后,趁我妈哭着收拾行李,我心怀侥幸,挨个把其他十四个饺子开膛破肚。
露出的只有满腹肉馅油花。
苍天少有眷顾赐我一次险胜。
一锅形容相似的白胖饺子,十五选一的概率。我走向新生。
漫长又转瞬,存折终于递到我妈手上。
“这里面是二十万的定期,和两笔六千六百六十六的活期。后面的是给两个孩子的见面礼,前面的……”
我看着她的眼睛,说:“算我还您的。”
这就是我今年必须回陵城的原因。
省吃俭用八年。从七岁我跟她走算起,到十九岁上大学经济独立结束,一共十二年。所有花销,加上高凯帮我找工作的人情费,都在这张纸上了。
沉默有些难捱。
“你……”她终于开口时手在发抖:“你什么意思?”
我猜到她误会了,于是解释,但一如既往的不善言辞:“您别多想,我只是想把能还的都还了。”
我说,“您永远都是我妈。”
倒计时结束。
屏幕内、屏幕外,举国欢庆新年。
合上这扇大门前,我透过暖黄的罅隙,同格格不入世界的告别。
“新年快乐。”
恭喜你,终于学会做母亲。
行李箱的轱辘转着,空旷的道路上只有我一个人。
路灯灭了。
我一路听着刺耳的磨地响,一边想着,但我一直都是糟糕的儿子。
静谧的月光投在我身后,遥远的旧事纷沓而至。
我在冗长的记忆中扒拉出另外三枚硬币。
——那年春节交代在裴雁来手里,也不知道现在被他扔在哪儿了。
除夕街头,出租车很难打。
打了个喷嚏。
我蹲在马路牙子上,给裴雁来发送一条不会得到回应的新年快乐。
寒风吹脸,天不垂怜。
第39章 无处不在裴雁来
之前住了很多年的那间老房子被徐韵女士高价卖了,钱投资了一家商铺。我无处可去,睡宾馆纯粹是迫不得已。
好在一直压在我头上的债务终于清偿,看着银行卡里还剩下的了了数字,虽然少,但我花得安心。
宾馆枕头太软,我颈椎不好,一夜过去睡得不踏实。
第二天一早,雾气浮成一片灰白,恍如置身穹顶。
附近小有名气的包子铺已经排起长队。我拖着半死不活的身体站在队末,熟悉的本地口音环绕,我立起冲锋夹克的领子想拦住大半寒风,突然收到条语音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