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叙看了一眼气血上涌的母亲,忽然想起了听到任瀚和任渺聊天的那个晚上。
那天沈方煜也不知怎么的,突然跟他聊起了任瀚的叛逆,还问他叛逆期都做过什么气人的事情。
江叙其实没干过什么叛逆的事,他从小到大品学兼优,最出格的也不过是偷偷去网吧打几局游戏,十几岁的男孩子几乎都这么干过,也不怎么值得一提。
他想,他这辈子干的最离经叛道的事情,大概就是在明明可以流产的情况下,选择生下他腹中这个意外的孩子。
叛逆期似乎来的太迟,但这是他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并非在跟任何人赌气。
该想清楚的他都想清楚了,日后要面对的,他也决定面对了。
他一点也不后悔。
“妈,”他说:“我会对我的人生负责。”
“孩子他妈,”从头到尾一直沉默着的江父终于开口了,“你先坐下,听孩子说说。”
“说什么?”江母气得口不择言道:“说他是怎么跟男人上床的,还是说他不男不女会生孩子?”
江叙闻言脸色猛地变了变,沈方煜一瞬间就捕捉到了他的神色,他将江叙半护在怀里,不轻不重地捏了捏他的胳膊。
“干什么!”江母说:“你们还当着我的面搂搂抱抱你们什么意思!”
沈方煜没松手,“阿姨,江叙该休息了,您不心疼他我心疼他,等您冷静下来再说吧。”
他说完又低声对江叙道:“先去洗澡,嗯?”
江叙脸色煞白地点点头,转身一脚踩空,沈方煜连忙扶住他,他摆摆手,往卧室旁浴室走过去,沈方煜跟上去,一直没说话的江父叫住他,指了指离江叙卧室最远的那个房间,“你今晚睡那儿。”
“我去帮他放水。”沈方煜说。
“江叙他自己会洗澡。”江父说:“不需要你帮忙。”
沈方煜深吸一口气,直到江叙示意他坐回去,他才按了按江叙的肩,“小心点,注意安全。”
浴室传来哗哗的水声,客厅里的三个人都异常沉默,似乎江叙不在,对话突然就失去了继续下去的支点。
过了一会儿,水声停下来,江叙拿着毛巾,穿着白T睡衣走出来,站在浴室门口看了一眼客厅里的三个人,“我去睡觉了。”
“你——”江母显然还想说什么,江叙却直接关上了门。
听见江叙卧室的门被合上,沈方煜很轻地叹了一声,视线落在茶几上被削了一半皮的苹果上,过了一会儿,他压低了声音道:“叔叔阿姨,你们要是冷静了,就听我说两句。”
“说什么说!”江母眼瞅着又要生气,江父拦住她,带着几分不动声色的怒气道:“让他说。”
沈方煜看了看江父,又看了看江母:“我和江叙,两个有房有工作,经济独立自主的成年人,完全可以把孩子的事情瞒你们一辈子,你们有没有想过,江叙为什么要跟你们坦白?”
“我是他妈,他当然得跟我说!”
“话不是这个理儿,”沈方煜说:“儿大不由娘,他要是不想说,别说您是他母亲,您就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您都没办法知道。”
江母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沈方煜继续道:“我知道,您二位是在新闻上看到这个病例的,但你们可能不知道,在M国那个病例之前,也有过怀孕的男人,您想想,怎么那些人都没被报道,就只有M国的病人被报道了?”
眼见着江父江母在认真听他说,沈方煜停顿了片刻解释道:“因为他们的手术没成功。”
江父的眉心皱出一个“川”字,“你的意思是……”
“要把孩子拿出来,手术是有风险的。”沈方煜说。
“那小叙……”江母神色有些慌张,“也……也要动手术吗?”
沈方煜点点头,“当然。”
江母的眼神一瞬间变得紧张起来,江父抱住她,望着沈方煜的眼神也有些迟疑。刚刚骤然听到这个消息,他们情绪太激动,谁都没有来得及去思考这些问题。
譬如比起儿子怀孕这件事带来的冲击,更让他们担忧的,或许是江叙所面临的险境。
“我知道,江叙是你们的骄傲,”沈方煜说:“喜欢炫耀儿子也是人之常情。”
他看着两人,一针见血地开口:“你们觉得儿子怀孕是件丢脸的事儿,接受不了,非得他找个家世好人也好的姑娘结婚,生一堆孩子,你们在亲戚朋友面前才能继续炫耀,继续享受被羡慕的滋味。”
“但江叙首先是你们的儿子,然后才是带给你们成就感的炫耀工具。如果有一天江叙不再是你们的骄傲了,难道你们就不爱他了吗?”
他说完,没等江家父母回答,先摇头否决道:“我想应当不会。”他说:“以我对江叙性格的了解,他应该是在爱里长大的孩子,即使你们给过他压力,但你们也是真心希望他好。”
他扫了眼江叙的卧室门,“您二位的儿子现在面对的,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难关,我想无论是我,还是你们,都得支持他,而不是奚落他。”
江母的神情明显有些松动,半晌,她反驳道:“我让他结婚那也是为他好,那不结婚没孩子的,老了多可怜啊。”
“您没尝试过没孩子的人生,再怎么去评价人家的生活都是纸上谈兵,”沈方煜说:“况且现在江叙有孩子,他也想要这个孩子。”
他垂下眼睫,“我跟他商量好了,我以后也不结婚,我们俩就一起把这个孩子养大,老了就我俩凑合着搭伙过日子,不会比别人过得差。”
“可这……”江母说:“哪有这样的啊,你们俩是什么关系啊你们过一辈子?”
“按江叙说是同事,按我说……”沈方煜顿了顿,咽回了原本的话,改口道:“还是按他说的,同事吧。”
“但无论我们两个是什么关系,我们乐意一起过,我们也能一起把孩子带好,”沈方煜说:“您放心,我和你们一样,都希望江叙平平安安,希望他一直高兴。”
他站起来对江母道:“如果可以,还是希望您能跟他道个歉。刚刚的话,您说的太伤人了。”
他言尽于此,也没有再多说,剩下的消息,或许要让江家父母自己去消化。
而距离客厅的不远处,没有人留意到,江叙合上的卧房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了。
门缝虚掩着,门内人站在门口扶着把手,显得格外沉默。
直到对话结束很久之后,他才不着痕迹地再次关上了门。
第56章
江叙安静地躺回床上,在背后垫了个枕头,半坐着往后靠了靠。
从他这个角度,恰好能看见与他视线正对的那面墙上贴了满墙的奖状,旁边的书桌上摆满了各色的奖杯,同样写着各种各样的奖项。
江叙拿起手机,想给沈方煜发一句消息,可是连着打了好几句,最后都删除了。
他盯着手机发了会儿呆,脑子里全是他母亲的话音,想捂着耳朵,声音却在脑海里响的更清晰。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口突然传来窸窣的响动,他蓦地看过去,来人却并没有进来,只是半推开门小声地问:“我能进来吗?”
是沈方煜的声音。
江叙眸色一顿,短暂地安静了片刻,他答道:“可以。”
沈方煜听到他的回应才往里走,他关上门,目光顺着江叙的视线,落在他摆的满满当当的奖杯上。
“这个竞赛我当年也参加了,”他带着几分惊喜地看着江叙物理竞赛的奖杯,“我记得当时进决赛之后,教练还安排了四中六中参赛队一起集训。”
他说完眼里又带上点遗憾,“不过后来我生了点小病,就没去成,不然我就能早点认识你了。”
江叙眸色闪了闪,偏头道:“可别了,给我留一个轻松点的高中生活吧。
沈方煜忍不住笑了,“也是。”
“疼吗?”江叙忽然问。
沈方煜似是没料到他会猝不及防地问起这个,怕江叙担心,他先是飞快地否认道:“不疼,”又故作轻松地调侃了一句:“不过江叙,这可是除了你之外第一次有人打我。”
江叙垂下眼睫,过了一会儿,他问道:“你过来干什么?”
“晚上不守着你,我不放心,怕你不舒服。”
“你不睡了?”
沈方煜拉开他书桌前的座椅,对江叙说:“你睡吧,我没怀孕,熬个夜也没什么。等会儿早上起来前我还得回去,省的让你爸妈看见了,大不了明天在车上补觉。”
江叙的视线从沈方煜只穿了袜子的脚上掠过,沈方煜捕捉到他的眼神,笑着解释道:“我担心你爸妈听见了,没敢穿鞋。”
江叙拿眼神点了点床侧的拖鞋,“地上凉,穿我的。”
沈方煜走过去踩上他的鞋,眼下的卧蚕弯弯的:“你今天怎么这么贴心,我都不习惯了。”
江叙横了他一眼,半晌,又移开目光道:“你要不……”
躺床上吧。
“嗯?”
迟疑间,没等江叙说完后半句,沈方煜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坐回了他书桌前的木椅,“要不什么?”
江叙:“……”
“没什么。”江叙关了灯躺下去,把被子拽到胸口,整个人埋在了被子里,只露出个头。
“你要是无聊,就看看手机。”
“手机有光,容易影响你睡眠,”沈方煜说:“没事儿,我不无聊。”
江叙“哦”了一声,闭上眼睛。
在沈方煜来之前,他的脑海里一直盘桓着他父母震惊和失望的神色,可不知道为什么,他这次闭上眼睛的时候,却觉得自己全部的注意力好像都被沈方煜给吸引走了。
大概是因为夜色太安静,江叙甚至觉得,他仿佛能听见一点儿沈方煜的呼吸声。
这个认知让他忍不住有些好奇沈方煜在干什么,他是闭着眼睛,还是睁着眼睛,他在小憩吗,还是在想问题,如果他在想问题……是在想学术问题,还是……生活里的难题?
“睡不着?”沈方煜突然出声。
江叙像是开小差被老师抓了个现行的学生似的,突然有点心虚,短暂地沉默后,他很轻地“嗯”了一声。
“是不是因为你那个粉兔子娃娃不在?”沈方煜分析道:“我看你每回睡觉都喜欢抱着它,睡眠习惯突然改变是容易失眠。”
“你怎么知道我没睡着?”
“多守着你睡几回就知道了,”沈方煜说:“你要是真睡着了不会这么一动不动,我看你一个姿势僵了老半天了。”
江叙抿了抿唇,意识到刚刚思考的问题或许有了答案。
——沈方煜睁着眼睛,没有小憩,在看他。
不知道是因为这个认知触碰了江叙内心有些柔软的东西,还是夜晚本就容易让人情绪更加泛滥,更加有倾诉欲,江叙突然接着沈方煜关于粉兔子的话头说了下去。
“给毛绒玩具做手术什么的,是我之前是随口编的,没想到会吓到你。”他坦白道。
“行啊江叙,你什么时候也学坏了。”沈方煜唇边染上笑意。
江叙折了折枕头角,继续道:“我……小的时候,姑姑给我送过一个毛绒玩具,也是粉红色的兔子。”
“嗯?”沈方煜换上聆听的神色。
“我爸妈老家习俗不太一样,我妈那边有点封建迷信,觉得给男孩子送毛绒玩具,会让孩子长得太文弱,没有阳刚之气,她一直很忌讳这些。”
“其实姑姑也没有什么恶意,但我妈还是在姑姑走了之后,把那个玩具给剪碎丢进了垃圾桶,连带着‘绒绒’那个小名,也不让家里人叫了,说是太秀气,不好。”
“那个小名也是姑姑取的,”江叙解释道:“这么多年太久没人提起,我其实都快忘了,那天听到姨妈这么叫,我才想起来。”
“其实我原本也没有特别喜欢毛绒玩具,可自从看到那一幕之后,我就常常做噩梦,梦里总是那个破碎的兔子娃娃,我总想把它缝起来,却怎么也缝不好。”
江叙深吸了一口气,“从那个时候开始……想当医生,想把坏的身体都修好。”
“直到我读大学住校,买了那只粉兔子,才渐渐不怎么做那些噩梦了,”他说:“后来慢慢开始觉得毛绒玩具也挺可爱的,装修的时候就多买了点,显得家里也不是那么没人气儿。”
沈方煜在夜色里望着他,声音显得很宁静,“你早告诉我这些,我就不会做噩梦了。”
江叙脸上的表情显然不怎么相信。
沈方煜又说:“江叙,你爸妈从小管你管的挺严的吧。”
在夜色中适应久了,也能模模糊糊地看清一些东西,譬如整张墙上的奖状,昭示着江家父母对儿子所有荣誉的重视程度。
江叙换了个更合理的说法回答沈方煜,“期待挺高的,希望我能按照他们规划的方向走。”
所以才会难以接受他们引以为傲了半辈子的儿子要生孩子。
“感觉你跟你爸妈坦白的时候,压力特别大,”沈方煜说:“我就在想啊,那时候你把这件事告诉我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艰难,心里是不是也这么难受……总觉得,想着想着,还挺不是滋味的,有点心疼。”
江叙翻了个身坐起来,望着沈方煜:“你当时可一点儿没表现出心疼。”
相反,还表现得很欠揍。
“绒绒。”沈方煜突然叫他。
江叙一怔,就听沈方煜说:“以后我俩住一块,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要什么就要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一点压力也不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