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神奇的是,江叙发现,大部分时候,当沈方煜安静地陪在他身边时,那些疼痛就会短暂地减轻一些。
那天吃完火锅之后,沈方煜没再提过两个人之前的感情,也没再找他确认过什么关系,顶多是偶尔说两句无伤大雅的腻歪话,看起来就像是真的冷静下来那样,让江叙松了一口气。
可松完了气,偶尔又会有些微妙的失落。
譬如此时,沈方煜把车停在A医大的角落,然后对他说:“你先过去吧,我坐十分钟之后再去,省的班上同学以为我们是一起来的,该误会了。”
江叙从车里下来,拢了拢大衣,遮住出现变化的身体。
他知道沈方煜是在考虑他的心理感受,但他其实也没想瞒着班里同学,他和沈方煜的关系已经比从前缓和了许多。
学校挂满了红色的横幅,晴空碧天的映照下格外招摇。
走进会场的时候,唐可一眼就见到了江叙,他有些意外地看了看江叙的身后,压低了声音道:“沈方煜没来?”
“我们叙哥来了他肯定不敢来啊!”出声的是个头发剃成了板寸的男人,他猛地一拍唐可,又准备接着去拍江叙,结果江叙一个闪避,他一时没收住力,尴尬地拍在了自己的腿上。
“你怎么偷听别人说话呢汪骏。”唐可不满道。
汪骏不置可否,“以前都是一个宿舍的,在一块儿说的悄悄话还少吗,怎么?你现在跟江叙说悄悄话,我都不能听了?”
他说着又把话头转到江叙头上,“叙哥,好久没见你了,你怎么看着瘦了,是不是让沈方煜给气的,”他说完又打趣道:“怎么样,又过了几年了,你跟他分出个胜负没有?”
唐可在旁边听的一脑门儿官司,忙岔开话题,“好不容易回来聚一次,老说沈方煜干什么?”
他知道,但凡是大学同学聚会,江叙和沈方煜从前的针锋相对一定会被拿来调侃,可是今时不同往日,现在江叙跟沈方煜已经不是从前单纯的对手关系了,简直就是剪不断理还乱的狗血八点档。
先是在一起有了个孩子,然后沈方煜一副宣示主权的语气来给他塞了红包,两人同进同出连住都住到一起了,现在江叙带着这个孩子,又仿佛爱上了别的男人。
而且除了那一通深夜的电话,后来唐可再怎么追问江叙,他也不开口了。
只能说出来混都是要还的,江叙读书那会儿干干净净的履历情史现在全翻车了,现在在唐可眼里,江叙基本约等于一个红颜祸水。
“这不是好奇嘛。”汪骏把两人往会场中间引,一边给他们拿吃的,一边介绍着他们班打算认领的树。
从前教过他们班的好些老师也在,而曾经的同班同学们如今也都在各大医院高就,俨然端出了一副成功人士的架势,三三两两地站在一块儿,或者气定神闲地聊着A城的薪资待遇,或者煞有其事地点评着领域的未来。
而不能免俗的,他们的攀谈里依然少不了追忆往昔,回忆过往的时候,自然就要拿江叙和沈方煜这对死对头来调侃一番,找回一点读书时候的记忆。
说着说着,也就跟着提起了M国那个男性生子的病例。
“江叙,”一个穿着格子衬衫的同学问他,“你在妇产科,有没有碰见过这样的病例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显然好奇的看热闹的同学并不少,再者江叙从前就是班里的学霸,人群的焦点,许多同学都跟着望过来,等着听江叙的回答。
江叙其实不大喜欢这种场合,事实上,当他跟沈方煜说完他打算来参加同学会的时候,他自己都愣了。
他明明跟自己说了要冷静,可时不时的,还是会说出一些冲动的话,做出一些冲动的事。
唐可闻言睨了一眼江叙的神色,打圆场道:“就算有那也是机密,发文章前怎么能告诉你们。”
穿蓝格子衬衫的男人叫葛城,他闻言道:“叙哥怎么还藏私啊?我们又不是沈方煜,也不会抢发你的论文。”
“我怎么就要抢论文了?”沈方煜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听见这一句,他也跟着玩笑起来。
“这不是在说M国那个生孩子的男人的事儿?”葛城解释道:“我们正问江叙呢,大学霸不肯说,好久不见啊方煜。”
“好久不见,”沈方煜话音里习惯性地带上笑意,话里却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听说你留校当领导了,还没来得及恭喜你呢。”
葛城读书的时候就不大喜欢临床,一直偏重团建党建工作,毕业之后考了几年编制,现在也总算是考进A医大,成了正儿八经教职工。
“什么大领导?就是替学校管管仪器而已,偶尔兼点儿别人不肯干的行政工作,底下的人还没有仪器多。”
葛城知道沈方煜是在捧他,先是自谦了两句,脸上又跟着露出开怀的笑,一时半会儿也给忘了刚刚在说的话。
倒是其他的人知道江叙和沈方煜向来互相看不顺眼,眼见着沈方煜来了,江叙之前要好的朋友们直接把江叙给围了起来,连哄带推,硬生生地挪动到了距离整个会场距离沈方煜最远的角落。
仿佛还听到有人在一边小声劝,“今天是我们校庆的好日子,见血不吉利,你可千万别跟沈方煜在这儿打起来。”
江叙:“……”
他远远地看了沈方煜一眼,这会儿不少人在他身边,他一副侃侃而谈的模样,听起来像是正在跟他们介绍M国的病例。
就在江叙打算收回目光的时候,沈方煜却意料之外地望了过来,两人猝不及防地隔着一众生怕他们打起来的围观群众遥遥对视上,江叙的心情忽然有些复杂。
直到葛城走到他面前,江叙才终于明白沈方煜刚刚突然看他的原因。
“刚刚咱们的老班长说他临时有个急诊,来不了了,”葛城放下手机对他道:“负责认领仪式的老师通知说就换咱班以前的第一名上去给老树挂牌。”
但这吩咐有个BUG,那位老师不知道他们班的特殊情况——他们班有两个第一。
“让沈方煜去吧。”江叙说。
葛城听他说完这句,看起来却有些欲言又止,“方煜刚说,让你去。”
在旁边听了一耳朵的汪骏道:“那就让他俩一块儿呗,”他说着又对江叙道:“凭什么让着沈方煜啊?他先开口说‘让你’说不定就是等着你这句话呢,江叙,你的斗志呢,你不能这么颓废,这可是属于你的荣誉。”
葛城:“但是一起……”
旁人一起挂或许是同学相亲相爱的美好景象,可这两人就未必了,葛城心里有点犯嘀咕。
说实话,江叙其实不怎么在乎谁来给老树挂牌的事,人到了一定的阶段,这种虚头巴脑的荣誉就不怎么吸引人了,就算是跟沈方煜竞争,他们较量的评估指标也是职称奖金和文章水平。
更何况,今天要不是因为沈方煜,他根本就不会来。
正在他想拒绝的时候,沈方煜也走了过来,“就一起吧。”他话分明是对葛城说的,眼睛却看着江叙。
汪骏登时就不爽了,“一起就一起,”他拍了一下江叙的肩,对他道:“叙哥你别谦让了,你看沈方煜他都挑衅你了。”
江叙:“……”
他看得出来,沈方煜其实没有在挑衅,可大概是两人在班里其他同学眼里根深蒂固的印象太深刻,现在只要是沈方煜对他说话就一定是挑衅。
这种感觉实在是相当微妙,班里的同学将他们泾渭分明地分到了两边,认为他们是水火不容的仇敌,没有人知道沈方煜刚刚跟他表过白,也没有人知道他们之间还有一个孩子。
江叙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来,对汪骏道:“那就一起吧。”
*
先前葛城介绍老树时,只是指了指地图,现下等一行人跟着返校负责老师走到老树前的时候,江叙才反应过来,他们班选的是教学楼背后的一棵芙蓉花树。
冬日冷峭,木芙蓉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干,显得有些萧条。
“本来我们跟学校商量,是想要一棵松柏,万古长青嘛,”葛城摸了摸鼻尖,“奈何暑假的时候他们整修解剖楼的福尔马林池没做好环境管控,门口几棵松柏树都让甲醛给熏死了,其他的也都被前几届的认领走了。”
“后来合计来合计去,就选了课教学楼附近的花树,咱们班好些同学都在附属医院,以后过来上课的时候还能顺路看看。”
“花还是好看的,”葛城对着是在和“好看”搭不上边的枯树枝勉强挽尊道:“等春天开了花就好了。”
江叙闻言,下意识地瞟了沈方煜一眼。
葛城说错了,木芙蓉并非开在春天,而是初秋。
其实他也没修过《植物学》,也不怎么记什么花开在什么季节,了解的也不过是最常见的那些花。
但他之所以记得木芙蓉是在秋天开花,是因为他记得他刚考上大学,入校办完报道后,就被教学楼后面的那一排盛开的木芙蓉吸去了注意力。
刚开学的时候还没有那么多的课程和要背的书,刚刚离开中学校园的学生们正是意气风发,恨不能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时候。
江叙喜欢摄影,看到那么漂亮的木芙蓉,他下意识就想记录下来,而好不容易选好了视野,一个高挑的身影却意外闯入了他的镜头。
木芙蓉花色浓艳,深红如火,像是要把A医大点燃。
而少年身形修长,站在花树下,玉树临风,赏心悦目,丝毫不输颜色。
然后少年偏头,正脸对上了江叙的镜头。
“江叙?”那人一眼就认出了他。
江叙怔了怔,半晌,他缓缓吐出一个名字:“沈方煜?”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木芙蓉花苦心营造的意境顷刻间被破坏,江叙撂下手机,走到沈方煜面前反复确认了几遍对方的确就是网吧里遇到的那兄弟,脱口而出道:“你怎么在这儿?”
而沈方煜显然也不甘示弱,嚷嚷道:“我怎么不能在这儿了,你拍什么呢?”
两人满脑门儿官司地对视上,两个记仇了对方一暑假的卷王狭路相逢,恨不能当即撸起袖子在花树下干一架。
“你报了哪个专业?”江叙问。
沈方煜一脸漫不经心,“临床八年啊。”
临床医学八年制是A医大分数最高的专业,沈方煜既然都选了这个学校,报这专业也不离奇。
那会儿江叙想的是,他居然会来学医?
而沈方煜想的是,等了一暑假,可算是能告诉他我才是第一了。
奈何想比不上说快,十八岁的江叙剑眉星目,闻言眼底带上了几分不屑。
“行,沈方煜,既然咱俩一个专业了那我话放这儿,”他神色冷漠地对他宣战道:“高考就是你最后一次考第一。”
“谁怕谁啊?”被抢了台词的沈方煜满眼不忿儿地顶道:“某些人可不要到时候考得比我差自个儿打脸,你要考差了哭鼻子我可不管啊。”
相看两厌的对手不欢而散,带着满肚子的气和熊熊的斗志,转身就去了图书馆。
唯有深红的芙蓉花树记下了当年的少年意气。
而十多年后,江叙和沈方煜再一次一起站在这棵老树面前,青涩和不可一世的张狂褪去,留下了剪不断理还乱的深刻羁绊。
实在是有几分时过境迁的感慨。
果不其然,就在他望过去的时候,沈方煜也提起来:“咱俩当时就是在这棵树底下碰上的。”
“欠揍。”江叙简短地评价道。
“嘁,”沈方煜说:“当初怎么就没在这儿打一架。”
他们这段对话听得葛城心惊肉跳,额头都出了一层薄汗。
乖乖,摄像头拍着呢,可千万别真打起来了。
葛城现在是学校的职工,又参与了负责这件事,要是一个返校日活动都能在A医大闹出事儿来,他也不用干了。
于是他赶紧把提前做好的牌子递给两人,就连递得时候他都分外小心,确保那牌子的正中线就在两人的正中线上,一厘米的误差也没有。
准备好记录返校日的同学调整着摄像头,江叙和沈方煜对视一眼,一同把鲜红的、写着他们专业名称和毕业年份的指示牌挂到了芙蓉花树的枝杈上,四处一片掌声雷动,毕业几年的学生们重新相聚于此,多数都在为这衣锦还乡时的成就感骄傲着。
不过葛城的掌声,完全是为了这两人还没打起来。
故而这挂牌仪式一结束,他就冲上去把两人给分开了。
后来一直到中午的酒席开场,江叙才从朋友们你一句我一句的寒暄中短暂地挣脱出来,看了一眼沈方煜。
沈方煜显然不属于会一直坐着埋头吃的那一类,觥筹交错,衣香鬓影,他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不知道和哪个领导侃侃而谈,手里还留意着给人添茶。
有他奉承的,自然也有奉承他的人,漂亮话充斥着整个席间,不知真假的笑声隔着几张桌子传到江叙耳朵里,不知道什么缘故,他总觉得有些无趣。
江叙这桌上坐的不少是和他交好的朋友,偶尔攀谈几句,聊起来大多都是医院患者那点事儿。
原本他们聊得还算愉快,可从黄斌坐过来之后,席间的氛围一下子就变得不那么和谐起来。
同样是结交人脉,沈方煜那桌笑语连连,不卑不亢,可黄斌却多少有点不招人待见的意思,张口便是推销他们公司的药物。
江叙偏开头,一方面是他不喜欢这种场合,另一方面,他也并不想和黄斌这种人多说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