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家里没人,说不清楚原因的,江叙有点不想太早回去,于是索性在科室多加了一会儿班。
距离沈方煜那个电话已经过去了很久,江叙看着看着文献,忽然开小差默默摸出手机,查了一下沈方煜航班的航行图。
这趟航班的飞行很顺利,没有晚点,也没有异常天气情况。
这让江叙的心莫名宁静了许多。
可意外的是,他刚放下手机,科室突然接到了章澄的电话。
“章澄?怎么了?”接电话的是吴瑞。
江叙听见吴瑞口中传出章澄的名字,好不容易宁静下去的心跳了跳,有些轻微的不稳。
章澄和沈方煜坐的同一班飞机,按理,他这个时候应该在飞机上,打不了电话。
吴瑞听见话筒那头的章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也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吓的,话都说不利索了。
“你先喘口气,不是在会场吗,怎么吓成这样?”
做医生的很少有特别不冷静的,章澄平日里也不是一惊一乍的人,可他这会儿一听见吴瑞的声音,瞬间说话高了几十个分贝,“吴哥!吴哥我差点就死了吴哥。”
他深吸一口气想要平复情绪,可显然这时候怎么调节都没有用,“我跟……我跟方煜在M国遇到持枪劫匪了!”
“什么?”吴瑞蹭地站起来,大嗓门的一声顷刻间吸引了办公室所有人的注意力。
“都怪那个M国教授,在哪里办会议不好……非要在他家办,荒郊野岭的连路灯都不亮!”
“司机等我们的时候就让劫匪给控制了,我和方煜没发现,还傻乎乎地往车里钻,一进去就让他们拿枪把头顶着了!”
章澄平日里很少会这样气急败坏地说话,然而现在他整个人都处在后怕之中,也顾不得自己算不算迁怒了,越说越激愤,好像唯有依赖这种高昂的声调才能驱散冰冷的恐惧。
“我他妈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早不去晚不去,偏偏在司机被劫的时候上车了。”
“我们所有的现金都给劫匪了,手机也给了,方煜他身上那套西装都让劫匪给扒了,劫匪把车开到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就把我们都丢下车开车跑了!”
章澄越说越崩溃,“天太黑,路上都没什么人,我们跟司机一起走了好远才找到人借到电话报了警,接电话那个警察说什么查不到车牌号,让我们去警局登记,结果等我们到了警局,他们就一直在那儿问劫匪的长相身高,我他妈都被枪抵着了谁敢去看他长相啊,反正说什么就是不去抓人!”
“后来司机说他车里有个儿童手机,是他儿子的,上头安了GPS,他老婆手机能收到信号,我们又跟着警察去他家里拿他老婆的手机,结果那个GPS定位还他妈不如我们随便一个导航APP,根本就没有具体定位,就只有一个大致方向和直线距离!”
“不过好说歹说那帮警察总算是拿着他老婆手机去追车了,”章澄抹了把脸,“也不知道钱还能不能找回来,证件也都塞在钱包里被一起抢走了。”
章澄刚刚激动起来时,说话就跟打了机关枪似的,吴瑞听的震惊无比,根本没有插嘴的余地,这会儿章澄稍微安静下来一点,他才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们人都没事儿吧?”
“没事儿,”章澄说完苦笑道:“也就只剩个人没事儿了。”
“人没事就好,没受伤就好,”吴瑞安抚完问道:“那你们现在在哪儿,沈方煜他人呢?”
“这会儿司机跟方煜租了辆车跟着警察去追车了,我现在在警局等他们的消息,方煜说让我别给科室打电话可是我真的受不了了,吴哥,你见过枪吗,真枪!”
他都不敢去回忆刚刚被拿枪顶着头疾驰的那几十公里路。
“我也不敢告诉我爸妈怕他们担心,给我几个同学打电话他们都没接,我没办法了才把电话打到科室里,吴哥你陪我说会儿话。”
“好好好,没事儿的啊,”吴瑞安抚道:“吴哥陪着你。”
“怎么了?”于桑在一边听得一头雾水。
吴瑞跟于桑解释道:“章澄跟方煜在M国遇上持枪劫匪了。”
“卧槽,持枪劫匪?”于桑人都傻了,“这他妈也太玄幻了。”
一直在留心他们对话的江叙脸色变了变,正要开口,于桑抢在他前面问出了他想说的话:“他们人都没受伤吧?”
“没有没有,”吴瑞忙道:“他们没受伤,方煜跟警察去追车了,章澄在警局等消息,”他摇头道:“就是受了点惊吓,钱也都让人抢了。”
于桑松了口气,对着话筒里提高了分贝喊道:“章哥,你别怕,钱没了还能再赚,人没出事就行,大不了咱们科室搞个众筹,帮你们摊一摊。”
章澄在那边听到了于桑的声音,科室的温暖让他顷刻间好受了许多,“没事,”他揉了揉太阳穴,半是回应于桑,半是自我安慰道:“我们这次去M国时间短,也没兑多少现金,大不了回来多排几台手术。”
“排什么手术啊,回来我们好好去吃一顿。”到了这种时候,于桑也短暂地放下了先前和章澄之间掐来掐去的龃龉,安慰道:“你放心,我请客!”
听到人没事,他们这头的聊天显得轻松了许多。
可江叙的眉心却一直没有舒展,他抿了抿唇,在吵嚷中,声音很轻地对吴瑞重复了一遍:“沈方煜去追车了?”
刚刚吴瑞的注意力都在章澄身上,也没太计较“沈方煜去追车了”这句话里的信息量,这会儿江叙一强调他才猛地反应过来。
他打开免提,对电话那头的章澄道:“沈方煜去追持枪劫匪的车了?”
“不是绑匪的车,是司机的车,他们把我们赶下车了,把车也抢了!”
章澄说:“我让方煜跟我一起等消息他不答应,他非要跟警察一起去追车,怎么劝都不听,
“我拗不过他,”章澄说:“不过警察跟在身边,应该也出不了什么事,那些警察也有枪。”
他正说着,电话那头突然传来一串英文,因为开了免提,从话筒中传来显得十分清晰,江叙听力很好,一下就听懂了警察的意思。
“很抱歉先生,你们提供的GPS信号实在是太不具体了,很难追踪,现在嫌疑人已经逃出了我们的辖区,我们警力有限,决定撤队了。”
章澄好不容易才平静了些,闻言一瞬间又激动起来,下意识用中文回应道:“什么叫警力有限啊,你们是警察啊,你们的宗旨不是为人民服务吗?”
很显然,M国的警察听不懂中文,也并不知道什么叫“为人民服务”,他茫然地看着章澄,气得他不得不用英文又重复了一遍。
那个来同章澄交涉的警察听完顿了顿,向他解释道:“据统计你们的损失金额并不大,也没有人员伤亡,那辆被劫走的车根据评估显示也很廉价。”
“并且依据我们过往的经验,依照现在的速度,就算能够将车追回,嫌疑人也有充足的时间弃车逃跑,你们报警太晚了。”
“你们那些电影里不是这样的啊,”章澄难以置信地比划着自己看过的那些大片:“你们不是很霸气很牛吗,不是很有气势吗?一堆警车呼啦呼啦风驰电掣,那警灯闪的跟催命似的!”
“抱歉先生,戏剧需要冲突。”M国警察不为所动道:“而且追车的前提是,我们能找到车在哪儿。”
章澄一口老血哽在心里,忍不住骂了自己一句:“我他妈再看一次M国电影我是狗。 ”
他骂完突然发现沈方煜没回来,着急问道:“那沈方煜呢?就是和我一起的那个人!”
“沈先生坚称那见鬼的导航能够追踪到失踪车辆,执意要继续追下去,那位车主似乎也很信任他,”警察耸了耸肩,“祝他们好运。”
章澄让眼前人的话惊呆了,“你他妈开玩笑吧,”他难以置信道:“你们警察不去追,你让两个手无寸铁的普通人自己去追车?这哪儿追的到啊,而且就算追到了,那帮人手里有枪啊,多危险啊!”
那些飞沙走石的激情枪战剧再好看,等真的落到自己头上的时候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我们没有权利干涉他们的自由,”警察看起来不怎么在意,“况且他们一旦找到车辆,可以随时跟警局打电话。”
“你——”章澄气得又要骂人,江叙突然从吴瑞手里拿过手机,语速极快道:“沈方煜拿在手里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章澄一愣,那台有GPS信号的手机是司机太太的,司机太太在家里陪孩子,把电话给他们之后并没有跟过来,他既不知道电话号码,也没记住司机太太住在哪儿。
但这个电话,是眼下能联系到沈方煜,确保他安全的唯一途径。
他赶紧去追问警察,不料那警察一口回绝道:“很抱歉,这是他人的隐私,不能透露。”
江叙突然觉得很想吐,他猛地站起来想去洗手间,结果因为起得太急眼前一黑,还好反应快拿手支撑住了桌面才没有摔倒。
“你怎么了叙哥?”于桑很快发现了江叙的异状,后者摆摆手,径直走出办公室。
空旷的卫生间里,一阵接一阵的干呕接踵而来,江叙弓着身子背靠着墙面,恶心的感觉一次次涌上来,却什么都吐不出来,只剩下天旋地转。
从早孕反应结束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吐过了。
他摸出手机点进和沈方煜的聊天框,最后的消息记录还停留在那条语音通话的记录上。
人世间有太多太多意外了,他作为医生,应该比任何人都了解这个道理。
江叙都不敢去假设,如果那帮劫匪抢完钱之后选择了杀人灭口,他该怎么去接受这件事,事实上他现在也根本就不敢想象,没有警察的保护,和司机独自去追车的沈方煜能不能平安地回来。
他只要一想起沈方煜上车的前一秒还在跟他打电话,还在说想听他讲一句“一路平安”,他的心脏就疼的厉害,像撕裂一样。
到最后,恰恰好就是差了那一句“一路平安。”
为什么不说呢?
为什么不顺着他的心意把这句话说出来呢。
沈方煜是为了他才深更半夜坐上那辆车的。
而他那时在想什么?
他在想他应该冷静,他害怕他真的对沈方煜动了真心,他怕这句话说出去,怕一次一次放任自己下去,他就没办法冷静了。
江叙死死咬着下唇,嘴里弥漫开一点血腥味。
可他现在突然就不想冷静了。
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生死更大的事儿呢?
那些瞻前顾后在当时看起来是理智,可在意外面前只会显得可笑而渺小。
从查出怀孕到现在,江叙一直觉得他把生死看的很淡了,他也做好了面对手术台上一切意外的心理准备。
可是到现在他才发现,原来对他来说,接受发生在沈方煜身上的意外,要比接受他自己的意外艰难的多。
因为死人不会痛,而活人会痛。
失去沈方煜,比剖开心脏更疼。
第69章
他麻木地走出住院部大楼,麻木地叫了出租车,麻木地推开家门,最后麻木地坐在沙发上,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这是Kenn的文章见刊那天,沈方煜一个人在家里自斟自酌喝剩下的酒。
江叙望着那鲜红澄澈的液体看了很久,最后,还是一口都没有喝。
他的心态不能崩,至少现在绝对不行。
这会儿再怎么焦急再怎么担心也没有用,他根本联系不上沈方煜,他不能自己先乱了。
他得想着笑笑。
人的精神往往很容易诱发身上的疼痛,一直像连体婴一样缠着他的孕期腰骶痛在他濒临崩溃的情绪里显得格外清晰。
江叙知道他现在必须赶在疼痛愈发严重前赶紧入睡,不然等疼痛进一步加剧之后,愈演愈烈的疼痛就会和他的坏情绪一起陷入恶性循环。
但困意总是越想有的时候越难有。
他的手脚都很冷,像是穿着单衣行走在潮湿的寒冬,连骨头都浸透了。
迟钝的思绪停滞了许久,江叙突然想起来沈方煜那一次在高铁上哄他睡觉的时候,他身上的香味起了很大的作用。
他把沈方煜的香水喷在床上,试图能够稍微缓和一下他的情绪
可是香水的味道不对。
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明明很像,可就是不对。
那一点微妙的差别很不易察觉,可一旦发现了,就很难忽视其间的差距。
夜色笼罩着江叙,鸦羽般的眼睫在他眼下打出一片阴影。
半晌,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径直走到了客厅,望向了柔软的沙发。
从那天他们接吻之后,沈方煜一直睡在沙发上,他走得急,沙发上的棉被还没收。
如果是之前的江叙,他不会放任自己这么做,可今天的江叙只是短暂地迟疑了半分钟,就掀开沈方煜被子将自己裹了起来。
而他刚一闭上眼,就闻到了他想要的那个味道。
面色苍白的江叙蜷缩着身体,在屈起的指节上咬出了牙印,如影随形的疼痛仿佛撞上了一层结界,被挡在熟悉的气息之外。
他突然觉得鼻子很酸,酸的他浑身的骨头和血管好像都被腐蚀了。
就好像在沙漠上走了很久很久的旅人,见到了一汪月牙泉。
他的心在泉水的安抚下渐渐平静下来,过于繁杂的思绪和疯狂的情绪消耗带来的疲倦感终于吞没了他清醒的神智,随着陷入梦境后外在意识的减弱,那些折磨人的疼痛终于淡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