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江叙依然紧紧地蹙着眉,陷在光怪陆离的梦境里。
*
废弃的车间附近,多辆警车包围着一辆布满泥点灰尘的旧车。
旧车的大门皆被敞开,车内空无一人,排爆人员确认情况之后,荷枪实弹的警官给停在远处的一辆车打了个手势。
沈方煜和红头发司机从车上下来,那位叼着雪茄的大块头警官冲沈方煜点了点头,“难以置信,你竟然真的找到了这辆车,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想说……你要放弃。”
“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做到的,”他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真的是用儿童手机?”
“是,”沈方煜看了他一眼,“笨办法。”
“笨办法也是办法,”警官笑了笑,“说说看?”
“沿着一个方向开下去,直到相对距离不再明显变小,就换成垂直于它的方向。”
“听起来很无趣。”警官道。
沈方煜不置可否。
“你的英文很好,”警官问:“你是M国人吗?”
“不是,我是Z国人。”沈方煜不想再和这位异国的警官打交道,“请问我现在可以去车里查看我的东西了吗?”
“当然,”他望着沈方煜着急去车里确认的背影,感慨了一句:“有耐心又聪明的Z国人,你应该考虑移民来到M国。”
沈方煜从车里探出头,不带什么感情地嘲讽了一句,“然后享受被枪抵在头上的生活?”
见对话进行到这地步,警官耸了耸肩,没再做声。
倒是红头发的司机对沈方煜说了一句,“对不起。”他当时本来可以出声提醒沈方煜他们的,可是当时劫匪就持枪顶在他脑后,他太害怕了,根本不敢开口。
“这不怪你。”沈方煜说。
红头发大叔停顿了一会儿,又道:“还有……谢谢你。”
虽然他的车在警官们眼里就是一团废铜烂铁,不值什么钱,连追回的价值都没有,但这对他一个普通人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资产了。
他知道,如果不是眼前这个年轻人给了他追回车的勇气,加上路上一直在出谋划策,丝毫不放弃,他自己是根本不敢去追车的,就算追了,大概率也追不到。
沈方煜这次倒是没有说不用谢,他顿了顿,十分厚脸皮地问道:“那您能借我点钱买张机票吗?我回国就还您,带利息还。”
他没办国外的银行卡,钱全部是在国内兑好了之后带过去的现金。
估计是嫌重又怕有定位器,那帮劫匪把钱从钱包里拿出来之后,就把钱包丢回了车上,沈方煜虽然意外拿回了失而复得的证件,可他现在没钱也没手机,又怕折腾转账要的时间太久,回去晚了江叙该担心了。
红头发大叔让他的直白惊呆了,愣了半晌,他点了点头,“好。”
“那……”沈方煜得寸进尺地恳求道:“能把您太太的手机借给我打个电话吗?”
“啊?”
所有的紧张和疲倦淡下来,沈方煜终于任由心里的脆弱溢出来。
他想起红头发司机死里逃生后回到家和妻子拥抱、眼含热泪的场景,然后轻声解释道:“我也想打给那个死里逃生之后,最想要拥抱的人。”
*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江叙正陷在一个极其痛苦的梦境中,眼看着沈方煜的尸体都快被推进火葬场了,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急促的铃声。
江叙骤然从梦境中脱离出来,才发现他的电话响了。
看见电话号码来自国外的瞬间,他的心脏猛地一跳,接起电话时手都有些抖。
对面似乎有些意外于他接电话的速度,“国外的陌生电话你也接的这么快,不怕是诈骗?”
听到沈方煜的声音的时候,江叙那滴憋了一晚上的眼泪忽然就掉下来了。
“沈方煜你能啊,你比人家警察都能,”他狠狠地擦了一把脸,选择用疾言厉色来掩饰那一刹那的脆弱,“你都敢去追人家持枪抢劫犯的车了,你要是不要命了活腻了你来找我,我给你开几针麻醉保证你死的一点痛苦都没有。”
“你怎么知道的……”
他原本只是劫后余生,想听一听江叙的声音,万万没想到,他的所作所为早就传遍了整个科室。
“我不是让章澄那小子不要跟科室说吗?”
压抑了一晚上的情绪骤然爆发,这会儿终于确定了沈方煜的平安,江叙气得劈头盖脸道:“要不是章澄是不是我连你死了我都不知道?”
他的话音很不稳,胸腔起伏得厉害。
这还是沈方煜第一次听见他这么失态。
他缓缓做了个深呼吸,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安抚道:“江叙,没你想的那么严重。”
荒地里的男人站在夜色里,衬衫一半从裤子里被扯了出来,凌乱地搭在他身上。
沈方煜的西装外套和西裤让劫匪抢了,现在穿的这条是司机太太从家里翻出来的司机的旧裤子,不怎么合身,松松垮垮的搭在身上,配合沾满灰尘的皮鞋,显得格外落魄。
但江叙看不见他,所以他可以隔着电话轻描淡写地粉饰太平,除了尾音有些发颤,几乎听不出端倪。
“司机有GPS定位数据,我们也不是盲目瞎跑,而且这帮人就是为了抢点钱,不会真的开枪的,而且我们追到车之后马上就给当地警方打电话了,也没贸然上去确认,警察去看过情况之后说那帮劫匪弃车跑了,车里根本没人,你放心,真的没事儿。”
“沈方煜……”江叙掐着眉心,眉骨沿着眼眶放射出爆炸般的痛,“你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要去追车?那车里到底有什么东西值得你豁出命去追?”
司机愿意去追车,是因为那车是他的,可沈方煜呢?
他不是会为了几百几千块钱的美金,就把自己置于这么危险的境地的人。
他想不通沈方煜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
“你别告诉我你是要学雷锋做好人好事。”
沈方煜想用来搪塞的话都让江叙给说了,他很低地叹了口气,安静了很久,他问:“我告诉你,你能保证不生气吗?”
“你如果不告诉我,我一定会生气。”
夜风吹过男人的头发,沈方煜短暂地停顿了片刻,垂眸看了一眼手里的文件夹。
“资料。”
他对江叙说:“会议上拿到的……有关男性妊娠的笔记和资料。”
简短的回答隔着无数的电磁波,从大洋彼岸,缓缓传进了江叙的耳朵。
刚刚还气势汹汹的江叙却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样,陷入了很长很长的沉默。
他从来没想到过,沈方煜居然会是这个回答。
窗外的太阳缓缓升起来,橘红色柔和的光,透过浅白色的薄纱照进客厅,落在江叙的脸上。
他的心跳得很快。
很奇怪。
明明隔着昼夜的时差,明明沈方煜那边现在是夜晚,他却觉得眼前的日光是从沈方煜那里照过来的。
那些光将他的心扉映的很亮很亮,将那些怯懦与顾忌照得无所遁形,销声匿迹。
他知道,他现在应该像前不久黄斌那件事一样,发一顿脾气,认认真真地告诉沈方煜没有必要因为他把自己置于这么危险的情况。
可是他发不出来脾气了。
因为他意识到,如果今天易地而处,他也会和沈方煜一样,选择去追那辆车。
原来真心爱一个人和只是有好感是不一样的。
当心动一步一步积累,在这一刻突破阈值成为爱情的时候,江叙突然发现他不再想着被动的“试一试”是否合理可行了。
相反,他想要把自己全部的爱给对方,用来填补那道名为现实的沟壑。
不够爱的时候,一点挫折险阻都能把一段感情击垮。
而爱到深处时,江叙想,除了死亡,没有任何东西能分开两个真心相爱的人。
他不是一个主动的人,可没有人能在真爱里保持被动。
江叙似乎理解了沈方煜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这段感情。
爱让人怯懦,也让人勇敢。
喜欢一个人,或许会生出顾虑,而当爱意堆叠到能够战胜顾虑的时候,就有了想要拥有一个人的心。
他想和沈方煜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以恋人的关系。
为此,他愿意承担一切风险。
就像他当时决定留下笑笑时那样。
不再患得患失,亦不再忧惧。
挂断电话没有多久,沈方煜给他发来了自己的航班号。
江叙垂眸看了一眼消息,给机场附近的酒店拨去了一通电话。
“你们有接机服务吗?”江叙问。
“有的先生,二十四小时都可以。”
“帮我预订一间会议室,”他说:“再麻烦您晚上九点半左右,在机场接一个提着亮黄色行李箱的男人,航班号我等下发给您。”
江叙道:“见到他就和他说……是江叙找他。”
“好的先生,”前台小姐记下了特征信息,又问:“请问您预订会议室是做什么用途,需要我们为您布置一下吗?”
江叙拉开白色的窗纱,任由暖融融的日光肆意地落在他的心口,把他的脸映的绯红。
然后他对电话里的人说:“告白。”
第70章
Z国禁枪,济华也不是部队医院,平时就算是在科室,他们也几乎不会碰上和枪伤有关的病例,科室的吃瓜群众都心有余悸,过了一整天,也没消减他们议论章澄和沈方煜的那场生死危机的兴致。
而江叙下了手术,半句都没多听他们的议论,几乎是直奔酒店,一点儿没耽搁。
可到了酒店,前台服务员引着他打开会议室门的时候,他才发现沈方煜不在。
“你们没有接到他吗?”江叙问。
他有些担心是自己给的信息不够明确,司机没认出来。
“我们的司机说,他接到了……”前台欲言又止:“您那位朋友挺打眼的……很难认不出。”
身高腿长,穿着一条极为有个性的破洞军绿色阔腿裤,上半身却裹着一件修身的白衬衫,领带松松垮垮,仿佛是刚从战地回来的,可偏偏气质很好,还真把这套不伦不类的衣服撑了起来。
——沈方煜其实也不想穿成这样,无奈他实在是不好意思再找红头发大叔借钱了。
茫茫人海里,司机师傅一眼就看到了这人,在看到他提了个黄色行李箱之后,他走上前去对了个接头暗号:“江叙?”
对面很快便做出了反应,“你认识江叙?”
司机师傅功德圆满地将江叙的交代告诉了沈方煜,却不料沈方煜脚步顿了顿,并没有上他的车。
江叙听完前台姑娘的概述,声音有些低:“你们和他提了我,他还是走了?”
前台姑娘看他神色似乎不大好的样子,忙补充道:“不过沈先生问我们的司机要了具体的地址,说他有点事,马上就到。”
“您可以稍微坐一坐。”她给江叙倒了杯茶,把一个遥控器递给江叙,“这是我们为您布置的会议室设计,使用说明放在会议桌上,投影仪已经给您开了,如果您有任何问题,可以随时给前台来电。”
江叙垂眼看了看手上的遥控器,忽然道:“你们会议室可以加床吗?”
头一次听到这种要求的前台愣了,“加床?”
江叙的目光落在会议桌旁边的空地上,“行军床也行。”
前台虽然惊讶,但也很快反应过来,解释道:“我们有90cm的备用折叠床,您看可以吗?”
“可以。”
前台很快安排人在江叙说的位置上摆放了一张折叠床,纯白的床单铺上去叠好,乍一看像极了医院的检查室。
听到来铺床的人离开,江叙打开空调,坐到会议桌前,翻开会场布置的使用说明,静静地喝了一口桌面上的茶水。
会议室的灯光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暗,昏沉沉的,让人心里发酸,连带着暗色的窗帘布也格外沉闷,厚重得连风都吹不起来它的边角。
江叙等了两个小时,把使用说明看了一百多遍,直到茶水凉透了,会议室的门才响起来。
沈方煜推开门,礼貌地跟帮他开门的工作人员倒了谢,然后“咔哒”一声关上门,望向江叙的背影。
江叙垂下眼睫,看了一眼表。
“抱歉来晚了。”沈方煜换了身新的西装套装,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文件袋,径直走到他对面,分明是寒冬,额头却冒出了薄汗,“我回了趟家,路上堵车,你是不是等着急了。”
两人隔着一张会议桌一坐一站,穿着正式得仿佛要谈判,然而在沈方煜正要坐下去的时候,江叙望着他忽然道:“衣服脱了。”
沈方煜愣了。
江叙微微抬着头,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一点不容反驳,“脱了。”
“我……”
沈方煜顿了顿,“我没受伤,真的。”
然而江叙根本没有跟他商量的意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沈方煜跟他僵持了一会儿,终于妥协地脱下外套,当着江叙的面开始一颗一颗地解衬衫扣子。
见他脱得差不多了,江叙从公文包里翻出一副白色的乳胶手套,利落地撕开无菌包装戴在手上,拿眼神点了点旁边那张小床,“躺上去。”
白色的乳胶手套紧紧包裹着江叙的手,将他修长的手指衬得格外好看。
沈方煜望着他的手,很轻地滚了滚喉结。
江叙见他发怔,不耐烦地倒计时道:“三、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