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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梁画栋的宫殿,急管哀弦的流年,一个美丽娇纵甚至有点天真痴狂的女子,时时放不下君王一次小小的失约,但她又不能抱怨,不敢声张,只能让万般的愁肠化为酒醉后那一点小小的恣意的任性。
"啊,在水面朝,长空雁,雁儿飞,哎呀雁儿呀,雁儿并飞腾,闻奴的声音落花荫,这景色撩人欲醉,不觉来到百花亭......"
台上人媚影若仙,玉音缭绕。台下人如痴如醉,恍若梦中。
又一个转身,优美的身段博得一阵彩声,那人儿的目光却不易觉察地瞟向那个熟悉的角落,却不见熟悉的人,幽幽的在心里一叹,心思百转千折,又转回这虚空中冰冷华美的宫殿,继续一场风情但却孤寂的表演。
于是舞台上的"贵妃"更多了几分落寞几分惹人怜爱。
如雷彩声中,石繇菊步入后台,上来伺候的小三子还没跑到面前,眼前便多了一人。高挑的个子,细细的一双眼,眯起来几乎只剩下一条缝,摇着扇子拦在他面前:"石老板今日可有空闲,过府一叙如何?来人啊,请石老板回去。"
凶神恶煞样的家丁立刻上来,两双手握住了那纤柔的手腕,石繇菊痛得皱眉,旁边上妆的其他角儿却是不来帮忙的,不是不仗义,是管不起。尚书府的何公子,是哪个蝼蚁能撼动的大树?他只得强笑:"何爷,菊倌儿卸了妆如何,这样子怎么出得了门?"边说边用力挣扎,却哪动得了分毫?
何定然扇子一伸,轻浮地挑起他的下颌,轻笑道:"菊倌儿,这样子满好,风华绝代,千万人想看还看不到,爷就好这一口,这就去吧。"
"我......"石繇菊想要分说,一团白绢已塞进了他的口,后台上乱了起来,众人纷纷围过来。何定然扬眉道:"今儿爷心情不好,谁要是多说一句,爷可就忘了手下留情这四个字怎么写!"铿锵有力、触壁回音。
"哟,"略带沙哑,却不失妩媚的男声颤颤地递了过来,"这不是何爷么?风苓这才出去这么会子,小菊儿就惹了您么?风苓这就替小菊儿道个不是,权且放了他罢!"
来人三十上下,以往唱惯了旦角,走路还带着身段儿,靠过来搭上石繇菊的肩,抬手推了两个家定,把石繇菊护在身后。石繇菊取出口中的白绢,贝齿生生地在唇上咬出两个牙印。
何定然晃了两下扇子,微微蹙起了眉:"风老板,我姓何的借你的头牌一天都不成么?这往日的面子可全没了不是?"
"瞧您说的,"风苓抛个媚眼,手却在背后把石繇菊的手攥得死紧,石繇菊感觉得到那手心一包的汗,"何爷瞧得起,可是我们小菊儿的福分。但是可巧呢,才小菊儿上台前头,西王爷府里头差了人来,说小菊儿下了场就别出门,等着来接。您说,你若是带走了小菊儿,依照着小王爷的脾气,就是皇上的东西也说要就要不带一个不字的,若是他恼了,闯到你们府里头要人去,这迎驾送驾可是多大的麻烦?"
"他还没放下菊倌儿么?都三天没来了,还是阴魂不散!"何定然低低地嘀咕一句,刚想开口,风苓的话已经接了上去,"哟,何爷,您原是个冰雪聪明的人,最懂得轻重的,可是这话说得不该。风苓不是那多嘴多舌的人,可是保不准别人,这话要是传到小王爷耳朵里头去,那何爷您......"
"好!"何定然气得"啪"的一声合上扇子,"风苓,看在平王爷的面子上今天就免了,改日让菊倌儿我府里头唱堂会去。"
"这就行了,多谢何爷您成全,说实话,别看风苓这攀着平王爷,可这天下又有几个惹得起黎小王爷?风苓可是怕了他了!"装腔作势地叹着气,风苓送走了这瘟神,吆喝着小三子送石繇菊去卸妆,却不受石繇菊的礼,只道:"菊倌儿,等会卸了妆别走,我有话对你说。"一声叹息清幽如秋水。
卸净了妆,石繇菊坐着静静地喝茶,并不是很好的茶,所以石繇菊品到的只有苦涩。任务已经完成了,可还是留了下来,为的只是那个无意中闯进心海的人。可这一月的工夫,他只坐在下面规规矩矩地看戏,戏散了令小厮来送赏钱,然后,便不见了人。只是他坐着,便没有来招惹他,谁都知道他石繇菊是黎小王爷看中的人。可是三天不见人影了,终是人情薄如纸,那一日初见时所有的温柔呵护,都不过是过眼的烟云。
该走了不是?新的任务还没下来,原是可以随意,可是见不到那人,留下又有何用?
"菊爷,今儿您的兴致又不怎么好,是不是......"小三子站得没趣儿,找了句话来闲扯。
"没的事!"石繇菊放下茶碗,嫣然一笑,愁眉不展立时成了笑靥如花,"累了出去歇歇,不用伺候着我,又不是什么金贵人。"
小三子红了脸,连连退了几步:"菊爷,您可别冲我笑,小的......小的没那福分。"
虽是恭敬的语气,石繇菊到底从里面听出一丝的轻贱,自嘲地一笑:"烦你传话给风老板,我......出去走走......"
"我不是让你等么?"风苓摇摇摆摆地走进来,挥手打发了小三子,拿了石繇菊剩下的半盏茶一口饮了,轻笑一声:"菊倌儿,论理,你不过是在我这里搭班子的角儿,这些话是不该说的,可是......可是......"他的笑容僵僵地,硬是让人品出了十二分的苦涩,"我瞧你这样子,倒象极了年轻时候的我,所以......唉......"又是一声轻叹。
"您说,繇菊素日敬您为长辈,您的教诲,繇菊自是听在耳里记在心里。"石繇菊又倒了杯茶双手捧给他。
"就是那黎小王爷的事。"风苓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便又是往日的性子,缠缠绵绵说个不住:"你也该知道,西王木家是开国的功臣,木老王爷是天底下第一钟情的人,对王妃那是好了一辈子。木家一门四虎,各个文武兼备,更难得的是人品。日日来捧你场的小王爷自小就是太子殿下心尖子上的人,比自家兄弟还疼上十分。随是没资格袭了老王爷的位子,却也是原来的太子当今的皇上亲封的黎小王爷......"
"您究竟要说什么,这些......这些繇菊都知道了。"石繇菊垂下了头,早知道是个眷恋不得的人,这家世怎容得他这样的人?可是,那颗心却是放不下的。
"我的意思是说,"风苓突地抬了头,直直的瞪着他的眼:"你年纪也不小了,满了十八了吧?再红也不过几年,遇到个合了个心意的人,就跟了他吧,我们这样的戏子,有哪些正经行当可做呢?何况,你若不找个硬实的靠山,怕是骨头都给人家拆了去,我又能救你几次呢?那黎小王爷虽然年纪小你两岁,却是个稳重的人,我自平王爷哪里打听清楚了,他靠得住。再者,他平日里从不进戏园子的,这些天却日日来捧你的场,可见是动了真情。这几日不见,你还是留些心的好。也罢了,我能说的就是这些,菊倌儿啊,这是我们的命,我这样还算好的,靠了平王爷,养了这个戏班,也算得自食其力,那些落魄的,也不必说了,你可要......好自为之......"不知触动了哪根弦,他已蓄了满眼的泪,推门便去了。
石繇菊苦笑了一下,信步便上了街。本想只是散散心的,抬眼却到了西王府的后门,远远地看着守门的护卫,他愣开了神儿,怎么走到这里来了呢?
粉白的墙绵延了整条街道,精致的琉璃瓦在艳阳下溢彩流金,只能远远地望着,却不能亲近一分,便如远远坐在台下的那个人。
正想着,旁边有个轻佻地声音道:"这不是红袖班的菊老板么?怎么在这望着人家大门儿?莫不是成了弃妇,满心的怨恨?来吧,哥哥疼你。"一只手已经凑上了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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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繇菊抬眼看又是那尚书府的何定然何公子,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作势施礼,恰好躲开那只放肆的手,温言道:"何公子,菊倌儿现在不舒服,改日再陪公子,先退下了。"
"等等!"何定然使个眼色,家丁又把石繇菊围在当中。何定然笑道:"听听这嗓音,飞泉流涧一般,哥哥梦里头都念着。别对那位小王爷太过上心,他可看不上你这样的人。告诉你,"凑近石繇菊的脸,嗅了又嗅,石繇菊后退不得,咬着牙,手指甲抠进肉里头去,湿漉漉地一手鲜红。
何定然接着道:"小王爷是皇上的心尖子、眼珠子,你可知道为的什么?这三天他没去捧你的场,可是日日都在宫里,皇上也就三天没上朝,你说说又为的什么?攀上了他可没你的好处,只怕立刻就来人要了你的命,还是乖乖地从了哥哥......"
石繇菊只觉全身一冷,那颗心痛得的仿佛裂了开来,满耳尽是那句"这三天他没去捧你的场,可是日日都在宫里,皇上也就三天没上朝,你说说又为的什么?"是真的么?小王爷是皇上的......为什么会这样?
想起那一日的初见,是他被强拉了去丰泽楼陪酒,局中也是这位何公子当众辱他,他几乎是认了命,但一句"住手"如仙音纶乐,清清楚楚地响在一片嘈杂中。店堂中一片寂静,他狼狈地抬起头,便看见戎装的木华黎站在灿烂的阳光里,纹丝不乱的长发用银冠束着,虽然年纪尚幼、身材不够高大,却威势凛凛不容轻视。在众人的跪拜中,他忘记了一切,痴迷地看着那少年。演了多少才子佳人卿卿我我的戏,此时才当真应验了那一句"与你一见钟情甚,一点根芽种得深。"
直到那少年王爷亲手将他挽起,他才回过神来。后堂梳洗,木华黎亲自送他回了戏班,他只是恍恍惚惚在梦里一般,这么些年,哪个给过他那样的温柔呵护、给过他那样的尊重温暖?之后,木华黎日日捧场,角落里的一坐,便免了他多少难堪。可是......可是......那样一个英气的人,怎会是别人的枕边人,即使......即使那是皇上......
他这边愁肠百转暗凝眉,却喜煞了旁边的何定然,欲令人拉了便走,却听人喊道"呔,那边干什么呢?"又尖又脆的男孩声音,一个十三四岁的高个子小厮叉着腰站在王府门口,身后跟着两个小使儿,很是威风。见被围在当中的是石繇菊,噔噔几大步踏过来:"菊爷,我这正找您呢,您怎么在这儿耽搁着?呀!这不是何大公子么?对不住,我们小爷今天没请您,您请回!"
何定然一下白了脸,讪笑道:"我说是石老板怎么站这儿呢?原来是在等瑞哥儿,小何儿早听说石老板是小王爷心上的人,这不打算巴结巴结么!瑞哥儿有空?小何儿请您喝上两杯?"
瑞青横了他一眼,鼻孔里出了口气:"哼,何大公子,菊爷是我们小爷的人,您还是少要巴结的好,若是哪天巴结得过了分,惹恼了小王爷,小瑞子的脑袋掉了可安不回去!"主子势大,奴才也跟着拽了三分,若平日看来倒是一场好戏,但石繇菊只是低了头不语。
"瑞哥儿说得是,那小何儿先告辞了。"何定然强笑了两句,转身领人去了。这边瑞青拉了石繇菊便走。
石繇菊甩手站住,低声道:"瑞哥儿,我还是回戏班的好,这王府......我......我不去。"那红墙绿瓦的深宅大院他本就不愿意进去,瑞青一句"菊爷是我们小爷的人"更刺痛了他的心,但最让他痛的,却是何定然的那番话。本以为自己不过是痴心妄想,只每日里看着他的影子也全了这一生的心愿,不料他却也是此道中人,但那又如何,自己与皇上有何可比之处,终不过是水月镜花、痴心的梦一场。
瑞青并没用力抓着他,见他甩了手,翘了嘴儿道:"菊爷,您这是怎么说的?小王爷才从宫里头出来,就巴巴的叫我请您,您到了门口又不进去,这不是难为奴才么?"
"他在宫里,他真的是在宫里过了三天。"石繇菊喃喃地念着,只觉得一颗已经被什么人掏出来揉碎了。
"是啊,"瑞青不知他想些什么,接着道:"小爷进宫去陪皇上,晚上喝酒热了就脱了外衣,谁想到就染了风寒,皇上说病着挪不得,就留了小王爷。这不好了些才放小王爷出来,也难为小王爷那么记挂着您,您怎么就......就......"就怎样,他却是不好说出来。
"风寒么?"石繇菊觉得脸上烧了起来,嚅喃着又说不出话。
瑞青憨憨地笑了,拉起他的手便进了西王府的大门。
穿过几重院落便进了后园,一路上穿花拂柳,恰是那绿杨堤上春光早,莺歌阵阵声转高,桃李争艳芳草茂,惠风和畅拂柳梢--只是有些空寂,不见人影。
石繇菊看着这景致,心里又是甜又是酸,喜的是又要见到那梦萦魂牵的人儿,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三日不见可是多久的念想?酸的却是自己,依稀记得幼年时也是这般珠环翠绕,自家的亭台自然不及这王府阔绰,却也是曲径回廊,最牵挂的却是来去袅娜的那个纤柔的身影--他的亲娘。那样的美人,终落得一个身首分离的凄惨下场,他也只能从铜镜里自己的容颜中找出她的模样。
入眼一座垂花门,门口的老嬷嬷正等得心焦,迎上来笑道:"瑞哥儿,才回来,小王爷已经问了几回了,小王爷吩咐你回来了去领十两银子的赏。"
瑞青喜上眉梢,把石繇菊往前一送:"杨嬷嬷,菊爷就交给您了。"
杨嬷嬷打量一下眼前的人,笑道:"这就是菊爷么?好个齐整的人儿,和咱们小王爷可有得一比......"那边没走远的瑞青咳嗽了一声。她一个愣怔,忙自打了一个嘴巴。
石繇菊心突地一沉,淡淡道:"杨嬷嬷您造次了,把小王爷和我这戏子相提并论,当心他恼了。"
听他口气不善,那杨嬷嬷腿一软:"菊爷,老婆子不知好歹,您......"
"罢了。"石繇菊叹了口气,若是平时,这样王府里的老嬷嬷可会正眼瞧他一下,眼下也不过是看着木华黎。
杨嬷嬷赶紧起来,讨好地陪着他走,便道:"小王爷的屋子素来只准小姑娘们进的,男人可是您头一个,可见小王爷把您看得不一般。"
"男人我是头一个?"石繇菊不禁又苦笑起来,暗暗地想:他当真把我当成一个男人么?
又进了门,才是小庭院,四面的回廊,中间一池碧水,团团的尽是墨绿的睡莲叶子,几朵白花半开不开地仿佛惺忪的眼,几条游鱼悠闲地来往。突然睡莲叶子"豁啦"一响,石繇菊吓了一跳,不禁后退一步,恰在此时屋子里头一阵女孩儿的笑声,仔细看时却是一条尺把长的红鲤,摇头摆尾翻着白浪。
杨嬷嬷高声道:"小王爷,菊爷到了。"
"快请进来!"帘子一挑,黄衣的少女亭亭地出来,笑盈盈打发了杨嬷嬷领石繇菊进门。
屋子里七八个丫头正抛色子,撒了一地的瓜子儿,看见石繇菊进来都是一呆,莺声燕语成了鸦雀无声。石繇菊眼里却没那些花团锦簇,只看着炕上倚着枕头的那个眉眼都带着笑的人。
平日里紧紧束起的头发只用了丝带松松揽在后面,面颊是病态的嫣红,衬着浅淡的家常衫子,竟是粉妆玉琢一般。石繇菊只觉得口中发干,心里头不由得一荡--这素日英姿飒爽、连眼神都可以杀人的小王爷,卸了戎装披了长发,竟是个绝色的美人,自己若没了这装扮,怕也是远远地及不上他。
"过来坐啊。"木华黎扬手叫他,声音还是沙哑的,显然病得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