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上班,一个人洗衣,一个人做饭,一个人看电视。只有过年的时候,队里有空闲的同事会拿着自家父亲母亲带来的年货时,这座屋子里才会多些热闹的声音。其余时候,这里都安静的像是没有人居住。
如果不是这座屋子还存在,陈音也会以为,他从头至尾都是一个人生活。
新闻里的男主播已经开始播报最近的天气变化,陈音的视线却从电视机渐渐移向墙上悬挂着的相框。
相框有好几个,有孩童肉嘟嘟的小脸,有少年低头读书的模样,他们拼凑起来,将一块中等大小的相框围起来,而这个相框里,却是两名少年站在校园门口的模样。
他们勾肩搭背,望着镜头,露出灿烂的笑容。仿佛万事万物,皆不足以击垮他们心中的信念。
“既然如此,我们就一起努力,为国家出力好不好?”
“好啊!”
耳旁犹有少时誓言,如今再看,却有些莫名的讽刺。
陈音凝视着相框,片刻后,标准的播音腔中,有人轻声一笑:“我以为我已经习惯了,原来我一直都在欺骗自己。”
两年了,他就这么消失无踪,再也寻不到了。
收到那条短信时,说不惊愕那自然是假的。
如果要仔细算算,他与应禾在一起也快八九年了。连结婚后的“七年之痒”他们都能度过,陈音以为他们之间再无什么问题了。
可那天收到短信后,陈音拨回电话,却是得到关机的回复。下班后,他急急忙忙赶回家中,可整个家中空荡荡的,再也见不到另外一个人的影子。
可这个家中,却是有他存在过的痕迹。
洗漱台上,口杯依旧存在。衣柜里,刚买的大衣也静静悬挂着,不染灰尘。
应禾的东西都在,他什么都没带,包括与陈音一起买下的这套房子。
他只带走了他自己。
没有留念,也不曾回头。
情感节目里,都说结婚后最难度过的就是“七年之痒”。可他们在一起,也将近八年了。吵吵闹闹,分分合合,他们终归还是在一起。陈音甚至想过,第九年,第十年时应该怎么度过。
却终究是一场幻梦。
好吧,分手就分手吧。
陈音如此想着,将近三十岁的人了,谁在年轻时没有爱过一两个前任。只是应禾离开的突然,就算想与他真正一刀两断,可财产上,陈音就没法处理。
房子是对半买的,衣物是一起买的,连漱口杯都是AA制。加上他的人失踪莫名,联系同事帮忙寻找也寻找不到他的人时,陈音能做的,似乎只有守候在原地。看看应禾到底什么时候想起来,他还有间房子在这里。
这个时候,便格外生气,为何当初不是在一个支队里工作。
只可惜他的脾气也无法对人发泄出去,他只能给自己开一张新的银行卡,每次工资到账时,便留三分之一存进卡里。他告诉自己,如果应禾回来了,他不要房子,就用这张卡买下这栋房子。
他不喜欢欠人。
火被浇熄的声音陡然在耳边响起,陈音这才回过神,鼻端已隐隐有焦糊的气味。
他连忙起身,快步进厨房里。灶台上的火苗已被扑出来的水浇灭了,陈音拿来挂在墙上的抹布,捏着锅盖的顶,小心翼翼挪开。
还好还好,饺子没有煮成饺子皮。他放下锅盖,拿来汤勺将锅中饺子捞起来,放进有佐料的大碗里。这才端着自己的晚饭,走回客厅坐下。
他一边舀起一个饺子,塞进嘴里。一边让自己不再去想应禾的事情,而是去想另外一件事。
——领导安排的任务。
作为副队,陈音自然要为手底下的人做一个表率。而作为警察,他有责任为国家为人民分忧解劳。作为自己……
陈音咀嚼了一会儿饺子,将食物咽下去后,才不得不承认——他其实没什么牵挂。
陈音出身于一个书香世家,本来祖上八辈都干的是与警察无关的事情。可是在知道陈音报考警校后,他的父母,难得统一意见地赞同了陈音的选择。
陈音也曾问过父亲,为什么会赞同他报考警校。他还记得父亲是这么对他说的——
“教书育人,是为国之未来。成为警察,亦是为国家分忧。”
听完这话,陈音才明白自己一颗红心到底是怎么锻炼出来的了。
他的父母,或许害怕他辛苦,害怕他劳累。但在这之前,父母更希望他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就像是那句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至于前路会遇见什么……陈音轻轻地叹口气。
也无所畏惧,不是么?
陈音放下吃了大半的饺子,从兜里摸出手机,翻找着号码,在确定后,拨打出去。
“嘟……嘟……”
过了一会儿后,那边接通了。
陈音拿到耳边,不等对方开口,他便道:“陆局,我想好了,我接受任务。”
那边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后,才道:“明天早上八点,来我办公室,我带你去个地方。”
领导姓陆,叫陆弦苍。
在局里,他应当算是资历最老的那一位了。自警校毕业后,便从普通警员一直兢兢业业地干下去,直至被委任为局长。虽然已过去了数十年,但看他的履历表,再能挑刺的人想挑刺也只能挑出这位陆局真像是个万金油,哪里有他的影子这种话。
记忆中,应禾在知道局长毕业学校时,还挤眉弄眼说这可是他们师兄,就不知这位师兄能不能给点面子,少点呵斥了。
不过仔细想想,他这位师兄兼上司,在记忆中的确是很少生过气。少有几次呵斥,都是手底下人做事不行。
陈音看着走在前面的陆弦苍,如此想着。
此时此刻,陆弦苍正带着陈音朝地下室走。陈音成为警察也有七八年了,虽知道他们大楼下面有个地下室,却是极少来过。
主要原因有二:一是这里是局里存放资料的地方,平日里想要进入获取资料还得向上面打个申请。这二嘛,就是这里极严,想进来还得在防盗门上输入密码。
如今,他倒是不用打报告了,因为上级正带着他朝下走。
进了地下室范围,感应灯感觉到有人过来,自动点亮。灯光虽不算显眼,却也足以照亮前方。
不知哪来的灰尘,在灯光下盘旋飞舞着,好在灰尘并不重,也不算呛人。
直至脚步声停在了105号房门前,陈音抬头,看着陆弦苍在门上输入密码。“咯噔”一声,弹簧收缩的声音,陆弦苍转动门把手,推门而入。
陈音跟着进去了。
又是一股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陈音忍下打喷嚏的冲动,看着里面的布设。
这是一个极大的空间,里面摆放着不少书架,书架上罗列着一排排文件袋。陆弦苍熟门熟路地走到靠左边第三个书架旁,一边翻找着什么,一边对陈音说:“这里是储存线人档案的地方,一般来说只有局长与副局才有资格进入。但因为你即将前往花城,与我们安排的线人见面。所以在你离开前,有权限见到线人的档案。”
陈音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去花城,也是与这个线人接头?”
“没错,准确点说,他应该算你的上线。”陆弦苍似乎终于找到了档案,他拍了拍档案袋上的灰尘,从书架后走了出来:“他在‘长生’集团中已经卧底两年,目前算是集团中不上不下的位置。此次你卧底进去,是他用集团需要引进人才这个理由提出的,这也得到‘长生’集团的允许,这是他的档案,你看看——”
陈音接过陆弦苍手中的档案,将之打开,然后听着陆弦苍继续说:“这个线人有些随心所欲,所以你必须要了解他的性格。这样在配合上才能保证没有问题,他的手中也掌握了不少‘长生’集团的重要情况,”
陈音点点头,随后将那张资料表抽出——
瞳孔对上那张熟悉的面容时,有一瞬收缩。
他其实也有过设想的。
作为警察,总是会为了某些任务不得不卧底深山,与犯罪分子做斗争。甚至要与犯罪分子同路,做一些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
声誉、金钱,甚至是时间,在任务中也不算什么了。
陈音自己,也曾为了打击某个拐卖儿童的犯罪团伙而卧底深山老村数月。所以,他不是没想过应禾也有可能是去执行任务了,可当他试图调出应禾的档案时,却是一无所获。
所以,陈音真以为应禾去了某个他不知道的天之涯海之角。
如今对上这张熟悉的面孔时,他才明白,原来他真去了自己不知道的地方。
为什么是他?
又为什么是他?
恍如冥冥之中自有注定,让原本断掉的线,又重新续接起来。
“陈音?陈音!”
陈音抬起头,看着有些昏暗的视野中,陆弦苍正蹙眉紧盯着他。
“……陆局?”
“我刚刚说的话,你好像没听清楚?”
“刚刚的话?”陈音愣了下,随后试图回想陆弦苍的话,却是徒劳无功。他只得垂下眼,低声道:“抱歉,我走神了。”
可能是因为陈音过往履历并没什么问题,陆弦苍只能叹口气,重复起刚才的话:“我刚刚说,只要你能与这位线人同心,一般来说处境会相当安全。如果你有什么困难,可以现在提出。”
“不,没什么困难。”陈音将资料表收回文件袋,再递给陆弦苍。神情从容且平静,没有丝毫动摇。
陆弦苍看着陈音,点了点头:“那就好。”
陈音看着那份文件袋,被陆弦苍放回了原处。他沉默须臾,又道:“陆局。”
“嗯?”
“如果我死了,不用为我收尸。我只希望,您能开解我的父母,告诉他们,我不后悔。”
一听这话,陆弦苍愣了下。
视野中,青年正静静地看着他。那个“死”字出口时,他的神情竟连半分改变也没有。
如此平静,如此从容,如此……一往无悔。
就像是他亲手带出的,每一个优秀苗子。
陆弦苍张了张嘴,最后,却只能苦笑一声。他走上前,拍了拍陈音的肩膀:“别乱说话!”
“陆局……”
“按你们年轻人说的,别给自己乱插旗。要知道,不管是国家或是我们,更希望一个活人回来。”
陈音沉默地点了点头。
“好了,我们先回去吧,还有其他事要安排。”
105号房门缓缓关上了,陈音转过身,在陆弦苍的带领下,离开了地下室。
第3章
阳光炙热,照得花坛里的树都是绿油油的。树上蝉鸣不绝,“滋啦滋啦”的叫声格外刺耳。
他伸手摸了摸走廊上的不锈钢栏杆,好家伙,被晒得滚烫。
“这天也太热了吧。”他不由嘟囔一声,转过头,窗户大开的教室里,只剩下两三个人为了坐着,有的在说话,有的在玩闹,还有人在低头看书。
他看了眼那个低头看书的人,转身下了楼。
一出教学楼,炙热的阳光就洒落下来。他抬起手试图遮挡阳光,弄了半天却又觉得自己这是白费力气,只好顶着日头朝操场上走去。
正值午间大休,有英雄好汉顶着日头也要在篮球场上一展风采。看到他们晒的通红却依旧坚持打球的模样,他能做了只有赞叹。
“应禾!要不要来打一场?我们差个人!”
有人看到他走过去,十分热情地打着招呼,他只好摆摆手,说:“没穿球鞋,打不了,下次再说。”
好不容易走过篮球场,来到初中部的教学楼前,全校唯一一个小卖部就在这里。他站在冰柜前,打量了一会儿,打开冰柜给自己拿了一瓶矿泉水,又拿了一瓶脉动,走到收银处付了账。
冰过的饮料被他揣在兜里,他快步跑过篮球场,上了台阶,走回教学楼里。
进了教室,人还是只有那么多。他走到看书的人前面,一屁股坐下去,将怀里揣着的脉动放在对方面前:“喏。”
“谢谢啦。”对方没有抬头,继续看着手里的书。
他挑挑眉,道:“看都不看一眼,就说谢谢,你不怕我给你买的是毒药啊?”
“那总得有个送毒药的理由吧?”对方的声音中带上笑意。
“没理由,就这么简单。”他拧开矿泉水,给自己猛灌了一口:“说起来,你在看什么呢?”
“你带来的那本《人体解剖》。”
“嚯?你还真开始看了?”他转过头,果不其然,封皮上明晃晃写着《人体解剖》四个大字。
他正想说什么,对方突然唤他:“阿禾。”
“干吗?”
“你有想过将来考哪所大学吗?”
他其实对对方问这个问题并不感到奇怪,下半年他们就要高三了,课业好的,早该考虑考哪所大学。而他们这种课业不上不下的,在休息时间想一想,也没什么问题。
他还以为对方不会想这个问题呢。
不过真说起这个,他沉思了一会儿,才缓声道:“我啊,我还没想好,你呢?”
“我……”
“轰隆”一声,雷声在耳边炸开,躺在床上的人陡然睁开眼。
视野中一片黑暗,但以他的目力,却能清楚地看到悬挂在卧室上方的水晶灯。
那一声炸响后,四周变得极静,随后一阵风声入了耳,接踵而至是稀里哗啦的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