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耳旁雨声越发清晰,他伸手拿过床头柜上的手机,按亮一看,凌晨三点。
他将手机放回去,在被窝里一滚,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试图再次入眠。可滚来滚去,约莫过了二十来分钟,他还是没法睡着。
只得放弃。
他自床上起了身,随手抓了抓头发,然后看着眼前的黑暗。
不知为什么,突然想抽烟了。
墙上的空调还在制暖,也不用怕冷,他索性掀开被子,坐在床边,拉开床头柜。
抽屉里摆放着一盒烟,和一个打火机。他取出烟盒,随手一弹,叼住一根,然后用打火机点燃烟头,深深地吸了一口。
烟草的功效得到挥发,刺激着松懈下来的神经,让人得以保持清醒。
他这才琢磨起一件事:怎么会……突然之间梦到少年时候的事情?
眼前似乎还残留着夏日炙热的阳光,皮肤上仿佛还有滚烫的感觉。可仔细一想,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还有梦中的人……
都过去两年了,他的资料被隐藏在地下室的最深处,普通的干警可没有权限调出来。所以,他大概以为自己这两年里,在某个天涯海角,逍遥自在吧?
其实,这样也不错。就让他以为自己是玩腻了,抛下这一切不管了。以对方的理性,他很容易解决心理问题。
就这样吧,他不再去想,并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吐出的白烟,遮住了晦暗不明的眼神。
从楚城飞往花城的飞机,在经历三个小时的飞行后,于晚上九点,稳稳地落在花城国际机场。
飞机上天南海北的来客,纷纷下了升降梯。一片人潮中,有两名来自楚城的男女,也跟着下来。
他们一人拖着行李箱,另外一人抱着暖手包,模样看起来像是兄妹,又像是一对情侣。因为他们时不时进行眼神交流,仿佛只用眼神,便能读懂彼此的心思。
等到身边的人渐渐变少了,男人,也就是陈音才动了动嘴唇,发出极低的声音:“我就不明白,为什么陆局非要安排你过来,你不知道这事情很危险吗?”
再观那名女人,她剪着公主切,面容可爱多过娇美,用网络上的说法便是走萝莉风格。对于陈音的话,被安排前来给陈音担任助手兼表面女友的迟云苒迟大小姐也压低声音说:“我就是出来给你挡桃花的,难不成你希望任务完成时还得处理一下自家感情问题吗?”
陈音一下子被噎住了,感情问题?说老实话,他从头到尾都没考虑过这个事。主要是他的性取向和一般人不同,在队里遇到了姑娘也就迟云苒一个,什么桃花什么感情,和他半毛线关系都没有,所以他也没想到会遇到这种事。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陈音只能暗暗一叹,然后低着声音说:“执行任务时你必须要听我的命令,遇到危险时优先保住自己,只有保全自己,才能完成任务,你明白吗?”
“知道啦副队。”
迟云苒知道,他们这一次的任务重要到极有可能可以颠覆“长生”集团在花城边界留下的所有势力,所以在出行前陆局也再三说明,要她听陈音的命令,让陈音与那位“长生”集团的上线接触。这是能保全陈音、也能保全她的最好方法。
为了与那位上线联系,陆局也启动了局中的暗线,将陈音与迟云苒即将抵达的消息传递过去。那边也不负所望,说会派人迎接他们。
当然,这个迎接的人,是“长生”集团的人。
迟云苒跟着陈音走出机场,就见陈音四处张望了一阵,视线锁定在某一处。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一辆黑色的兰博基尼正静静停在路边,等候着客人到来。
迟云苒凑到陈音身边,小声道:“我听说‘长生’集团很有钱,没想到有钱到待客都用豪车。”
陈音平静地说:“过去吧。”
他走向那辆在信息里说一看就是很贵的跑车前,还未主动开口,车窗便落了下来,露出一张中年人的面容,看之十分老成。那中年人看着陈音,严肃地说:“殷先生吗?”
“是我。”陈音淡淡道。
这一次卧底工作,他也没想名字,便直接报了“殷尘”二字。而这一次为了卧底工作,局里甚至调动警力为他做了一套假身份,方便对方搜查。
得到回复,车门打开,中年人说:“请上车吧。”
他竟连问一下迟云苒是谁的意思都没有。
迟云苒原本还有些紧张,见此情形,也不知自己该不该松口气。她也来不及想,陈音将行李箱收缩,放在后备箱后,便上了车。
迟云苒赶忙跟上去。
等到两人坐好后,车身微微一震,便驶动了。
车厢内十分安静,迟云苒是不敢说话,中年人一看就是不想说话,至于陈音,他沉默了一会儿后,才道:“我们去哪?”
好在中年人还没拂他面子,他道:“去见秋哥。”
“秋哥?就是那位招殷……殷尘的人吗?”
“这一点,你在收到消息时就应该明白。”
虽然中年人的语气十分平静,可陈音与迟云苒就是能从他的语气中听出冷漠。迟云苒看了眼陈音,陈音轻轻地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再问下去。
迟云苒只好作罢,乖乖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
不过她还在想,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陈音自上了车以后便沉默了许多,按照常理这不该是打探敌方情况的最好时机吗?
陈音偏偏没有,他只是沉默地看着窗外飞逝的风景。
沿海城市多繁华,却也更容易滋生黑暗。或许在灯红酒绿觥筹交错之间,便有无数悲剧的发生。
而陈音能做的,便是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用眼,用心记录下来。
他相信,国家会还他们公道。
车辆自高架桥下来后,便一路驶去市区最热闹的地方。
五光十色霓虹灯亮,自车外传来隐约的音乐声,有些吵闹,却只能忍受。约莫行至街道尽头,车停了下来。
中年人转过头,道:“秋哥就在酒吧里,你们直接进去就是。”
“多谢。”
陈音也不去问为什么会选择这种地方见面,他推开车门,然后等着迟云苒下来。
晚风吹过,比之楚城却又稍带暖意。陈音替迟云苒关上车门,他转过身,看着面前这家酒吧。
与街上其他热闹的地方相比,这间酒吧的摆设偏向清吧,隔音显然很好,连里面的音乐声都听不到。
而门口也没见侍者,不仅是侍者,连个人都没看见。看这隐隐的气势,晓得这是个清吧,不晓得还以为是什么龙潭虎穴。
陈音偏偏就是来闯龙潭虎穴的,虽然他还带着个妹子就是。就不知这里面的大爷看见他这架势,会是什么想法。
“阿苒,跟在我身后。”
陈音用不高的声音提醒着迟云苒,然后推开门。
第4章
陈音推开酒吧的玻璃门,一阵清脆的风铃声在耳边响起,像是在提醒里面的人。迎面而来的是一面墙壁,墙壁上镶嵌着三个字——乌托邦。
陈音只看了一眼,便绕过这面墙,面前是一条小的过道,过道的尽头又是一扇门。而过道两旁的墙壁上,挂着各种各样的植物标本。
兴许是那面隔音墙的缘故,走进来后,才听见隐约的吉他声。陈音带着迟云苒朝那扇门走去,却不想还没走几步,那扇门便被人推开了,一个男人走了出来,他嘴里嘟囔着:“什么穷酸臭毛病,还玩三顾茅庐这套?”
话音刚落,男人一抬头,就看到陈音和跟在他身后的迟云苒。男人愣了下,下意识问:“你是哪个?”
男人没说普通话,话语中一股浓浓的花城本地口音。好在话很短,还能听懂。陈音面不改色,用标准的普通话道:“我受秋哥的邀请前来花城,秋哥在哪?我要见他。”
“来见秋哥?”男人想了想,突然反应过来:“你是那个楚城过来的?”
“对。”
“行吧,秋哥就在里面,你跟我来。来的还算巧,我还以为得去机场找你呢……”男人转过身,推开面前的门,跟上的陈音骤然闻到一股酒香飘来。
一股熟悉的酒香。
鼻翼扇动,陈音几乎是一瞬间就反应过来这是什么酒了——出自法国的霞多丽。
他还记得,在刚搬进他们一起购买的新家后,那个人像模像样地做了一顿烛光晚餐,所配的酒,便是这个气味。
他说过他不擅长喝酒,怕醉。可那个人却笑眯眯地说,度数很低,不会醉的。可他着实低估了自己,这么低的度数也能一阵头晕目眩。
现在,又是这股淡淡的酒香。他在略显低暗的视野中,看见了那个喝酒的人。
兴许是因为酒吧里制暖,那人不像他们,穿着一身冬装。那个人穿着一件大衣,坐在吧台前,手里拿着一个酒杯。他正漫不经心地摇晃着里面的液体,然后一饮而尽。
等到喝完后,他便将空酒杯递给吧台里站着的侍应生,侍应生恭恭敬敬续上。他再重复先前的动作,先是摇晃,然后一饮而尽。
在他的四周,有几个人站着,似是随时等候着他的指令。另外一边是舞台,舞台上,坐着的歌手像是司空见惯这一幕。依旧弹着吉他,唱着歌谣。
只能说,没有想象中霓虹灯乱闪群魔乱舞的场景,眼前这一幕,竟让人觉得十分平静。
或许是因为呆站太久了,引路的男人转过身,见到陈音如此,他眉头一皱,出声道:“喂,呆站着干吗?”
陈音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站的太久了,连迟云苒都发现了异常。但她却不能出声,只能死命拽着衣摆来提醒他。
陈音沉默了一会儿后,点点头。
他做了个出人意料的举动。
他转过身,对着迟云苒伸出手。迟云苒愣了一下,见陈音还看着她,她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拉住陈音的手。
指掌间皮肤并不算细腻,应是在执笔拿枪太久所磨练出来的。陈音却轻轻握着,力道不算轻也不算重,就这么带着迟云苒,朝着前方走去。
在外人眼中,他们或许是一对在哪都要歪腻在一起的热恋情侣。在陈音的心里,他也试图将自己的身份抛下,他是殷尘,是受邀前来加入“长生”集团的殷尘。他正带着他的女友,向着既定的目标出发。
四周守卫的人转过身,他停下脚步,稍低了眉头,姿态恭敬地出声唤人:“秋哥。”
背对着他们的人,在听到声音后,下意识转过头。
这一回头,一眼看去,或可以道一句久别重逢。
应禾来到“长生”集团已有两年了。
如果让其他人过来,两年时间可能只在“长生”集团的下层磨砺。但应禾,却只用了两年时间便从堂口里的一个小混混爬上了集团中等位置。
“长生”集团的人,就这么看着应禾从后辈变成了他们的前辈。不说上级,就平日里见面的人见到应禾,都得叫上一句“秋哥”。
问应禾为什么能做到?
因为他选择抛下所有的束缚,让自己全身心地成为“应秋”这个角色。
应禾是一个警察,可应秋,却是一个行事狠厉、有仇报仇的激进分子。
他协力过多少恶事?“清理”过多少麻烦?他自己也记不清了。记不得了就不去记,他这么想着,听着身边人一口一个“秋哥”,恍惚间,他真以为自己是“应秋了。”
可午夜梦回时,他还会梦见过去的事情,也就是这些事,提醒着他来到“长生”的最终目的。
——无论要经历多少罪与罚,他来到这里的唯一目的,便是颠覆这偌大的黑暗帝国。
只是一个人,总是有不方便的时候,这种不方便,指的是他在传递线索时的麻烦。他可以培养亲信,但这些亲信终究是“长生”集团的人。他总不能把这些事告诉他们,他也知道集团里可能还有其他卧底。但知道他们身份的人,只有将他们派遣进来的上线。
他现在已处于这个位置,随便一动都有可能惊动其他人。所以,他只能借着“长生”集团的名义,“堂而皇之”地招募一位军师。
也幸亏他在“长生”集团内有一定影响力,上头很快便通过了他的请求。
而这位军师从何而来?自然是从“长生”集团最想不到的地方来。
这个名叫殷尘的人,会与他携手闯出一片光明。
所以应禾摆出了刘备三顾茅庐的架势,又是让人去机场迎接,又是在酒吧里亲自等候。
他就这么等着,喝了一整瓶白葡萄酒,酒不但没有让他醉,反而让他越发清醒。
随着脚步声临近,有人唤了他一句秋哥,他转过头,一眼就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容。
陈音在看清那张面容时,瞳孔微微一缩。
记得读书时,应禾就是个毒舌的性子。可因为他长得极其俊俏,哪怕是再不喜欢他的人,都不得不说应禾这个人,除了一张脸简直一无是处。
可现在,这张曾经被人夸耀过的面容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痕像是一把剑一样穿过了右眼,看到这个伤口的人都很难不去想如果这道伤痕再重一点,那这只右眼能否保住。
而面容的主人,似乎对这道伤痕极其满意。竟然将伤痕染成了靛蓝色,当作一个刺青。
陈音的视线在刺青上停留了太久,久到对方懒懒开口:“吓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