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
仿佛像月光下的大海,平静而清明,江修目光澄澈,淡然开口:“是,很久很久以前,在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情况下,他就救过我一次。”
“怪不得这么多年你都忘不了他。”
“不是。”江修纠正道,“忘不了他,不是因为他曾经救过我,而是因为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以后有机会,你会知道的。”江修忽然低敛了眉眼,极轻极快地苦笑了一下,轻声道:“其实也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机会。”
许路遥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毛病,大半夜不睡觉守在这里被喂一肚子狗粮。他又没打算跟方云晚共度余生,方云晚是不是个很好的人,跟他有什么关系?目前来看,比较令他头疼的还是眼前这个人,他想象不到,江修一副离了氧气瓶便喘不上气的模样,明天怎么能如期参加昭阳地产的年会?
给江修又喂了一点水,许路遥试着劝他:“明天下午的会,能不能不去?”
“如果不去,宋铮一定会把我病得只剩一口气的消息传得到人尽皆知,到时候要应付的就不仅仅是宋铮了,单单那些一点风吹草动就坐立不安的投资人,就够我们头疼一阵子了。”江修神色倦怠,“之后,还有老爷子,我看他大概巴不得找个机会,把我手上的权力再分一些到宋铮那里去。”
“他爱给谁给谁,你肩上担子轻一点也好。”
江修轻轻叹了口气,摇头:“不行,还不到时候。”
“还得到什么时候?”作为医生,许路遥最看不惯不爱惜身体的人,偏偏他最好的朋友江修就是他最看不惯的那类人。他语气里带上薄怒:“非得把命搭进去才算完吗?”
江修闷咳几声,苦笑:“现在还不行,我还得再活一段,所以路遥,你得帮我。”
“帮你做什么?帮你燃烧自己照亮颂文吗?”许路遥没好气地怼了一句回去,话没说完,却已经动手帮江修把被子往上扯了扯,将床稍微摇低了一些,无奈道,“赶紧睡,不然明天就算我让你去,你也不一定有力气走得出病房。”
他调暗灯光,看着微弱地灯光里,江修倦极昏昏睡去。他胸口的起伏依然是紊乱不定的,呼吸的声音听来艰涩辛苦,许路遥遇见江修的时候,他已经是这样辛苦地生活了许多年,他不知道他之前经历过什么,期待着在未来完成些什么。
他只是一直觉得,江修像一只暮秋的寒蝉一样地活着——秋风骤起,他已无力长鸣,却还要向死而生般挣扎着唱完最后一支悲歌。
第二天,在江修的反复要求下,许路遥一早为他加大了用药剂量,到了下午,他的状态看上去竟是以假乱真的好,找护士借了些化妆品来捯饬一番,除了偶有几声压抑不住的咳嗽外,居然丝毫看不出一丝病重的模样。
许路遥不放心,向医院申请了外出随行。可江修嫌他一张生面孔跟在身边太惹眼,一进颂文大厦,就把他赶到自己办公室去,压根儿没让他跟进会场半步。
按照往年的惯例,昭阳地产每年会办两次年会,第一场以联欢会形式的年会在十二月份举办,而以经营分析为主题的年度总结会议,将在三四月份年度审计完成后举办。因此,这一场年会以吃喝玩乐为主,氛围相对轻松愉快。
对于江修而言,这种形式的会议却比在会议室里正儿八经分析经营情况还要难熬。
他是颂文集团的副总经理,自然被安排在最前排最中央的主桌。那位置离舞台近,视野好,但也离舞台旁的两个大音响很近,一有歌舞节目,热闹喜庆的音乐像是夏天的暴雨般砸过来,江修心跳如捣,背上一阵一阵沁出冷汗,最里层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宋启君听见他不时掩着唇咳嗽,终于关心了一句:“生病了?”
江修抿了一口热茶,压下喉咙里蠢蠢欲动的咳意,哑着嗓子回话:“着凉了,这几天有点咳嗽。”
“每年年终都辛苦,忙过这阵子,给你批几天假,好好休息一下。”
“谢谢宋董。”
在公司里,江修一向以职位称呼宋启君。这回不知为什么,宋启君愣了愣,忽然笑着拍拍江修的肩膀,感叹道:“你好像很久没回家里吃饭了,都客气生分了。等昭阳年会结束,小铮也该忙得差不多了,你们找个时间一起回家热闹热闹。”
“好,我听您安排。”
宋启君今天心情很好,得到江修肯定的答复,乐呵呵地点头,看了会节目,又偏过头去,跟另一侧的宋铮说起什么,叔侄两个人凑到一块儿,越发聊得起劲起来。
最后一个环节是优秀员工及优秀团队的颁奖环节。这个环节里,筹备组别出心裁地在舞台上一左一右地放置了两面红彤彤的大鼓。
在每一个奖项公布之间,用接连不断的鼓点造势,营造出热闹红火的场面。
几轮奖项颁完,江修已经被鼓声震得头昏眼花,即便是在鼓声停止的间隙,他仍觉得心脏剧烈跳动着,在胸腔里猛烈撞击,几乎要从他喉咙里生生蹿出来一般。
按照进场时跟他沟通过的流程,他将为获得优秀团队二等奖的团队颁奖,因而他现在还不能先行离开会场。可心口隐约的憋闷已经转为间断性的抽痛,他心知在锣鼓喧天的环境里,自己很可能撑不去倒在会场里,江修暗暗摸出随身带着的药盒,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药盒竟然空了。
江修暗自叹气,抿了一口温水,试图压压制愈演愈烈的不适。
万幸,这是今天的最后一个环节。
江修强撑着上台为优秀团队颁奖,并与之合影,难受得浑浑噩噩,连自己是怎么稳稳当当地走下舞台坐回位子上,一时都不大回忆得起来。
恍惚间,他听见主持人宣布会议结束,身边的人开始窸窸窣窣地散场,他眼前一阵白一阵黑,四肢冰冷无力,身上一层一层地冒着冷汗。会场还有许多人,他知道自己如今还能在椅子上坐稳已是勉强,不敢仓促站起身来。
不知过了多久,四下的人群已经散得差不多了,现场只剩下十来个清场的同事,江修依然直挺挺地坐在这里。江修知道自己应该离开会场,他试着撑住桌面想要站起来,可稍稍用力眼前的黑云便浓重几分,耳边更是一阵恼人的嗡鸣。
忽然,江修眼前桌面投下来一道阴影。
是阴魂不散的宋铮。他看着江修,担忧道:“还好吗?你看起来不大舒服,要不要帮你叫救护车?”
被救护车从大楼里接走,还不如一早就没出现在大楼里!
江修咬牙拒绝,正想强撑着站起身,只见方云晚站到他面前来,小心翼翼地提醒他:“江总,昨天述标的评分表,需要您签字的原件。”
江修只迟疑了一秒,便明白过来方云晚的意思:“在我办公室,你跟我去拿。”
“好的。”方云晚点头,接着身子一晃,忽然「哎呦」的一声惨叫。江修的手便被方云晚一把拉住,待他回过神来,自己的手指已经扶在方云晚手臂上。紧接着,他听见方云晚大声说着:“谢谢江总。”
知道方云晚的用意,他沉声道:“当心些。”
“不好意思,我,我好像扭伤脚了。”
听说他扭伤脚,江修下意识地着急,却见方云晚朝他眨了下眼睛,手掌微微一翻,扣住江修的手腕将他扶住,让人一时也看不出究竟是谁在搀扶谁。
江修借着方云晚的搀扶站起身:“我还欠小方一点材料,先回办公室了。”
作者有话说:
快乐的假期结束了,哭卿卿;
宝子们,下一更是周二晚上了,哭卿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暗喜
好好跟他说话,不许欺负他。
颂文集团大厦像一面巨型风帆耸立在沿海干道上,大厦高层居高临下将隅城这段曲折优美的海岸线尽收眼底。江修的办公室在颂文大厦四十六层,一面落地窗面朝着大海,夜幕将落未落,外头是一片茫茫的灰黑色,远处星星点点的渔火,垂到海面的天际上初初浮现的依稀隐约几粒星辰,几乎要混到一起。
海与天连成一片,都是宽广无垠。
许路遥忍不住想,是不是因为江修整天站在这样辽阔的景致前,见多了天宽地广,深感于人如蜉蝣,微不足道,才会这样不把自己当回事。
那,有没有什么办法把江修的这面窗子给封起来?
正漫无边际地瞎想着,办公室的门被轰然推开。先是徐章走进来,紧接着是方云晚扶着路都走不稳的江修闯了进来。在他们进了办公室后,徐章训练有素地关上门,并迅速把门反锁,帮着方云晚把江修扶到沙发上。
仿佛意料之中,并不需要方云晚多说什么,许路遥立即提着桌上的医药箱到江修身边来,示意徐章去把办公桌边一个像行李箱的黑色小皮箱推过来。
在电梯里,江修的领带就已经被方云晚解下,许路遥迅速将他的衣领又扯开些。许路遥让方云晚扶住江修的头,确保气道畅通,进行了简单的检查后,心中有了大致的判断,同江修确认:“是不是喘不上气?胸口痛不痛?”
江修意识是清醒的,却已经没力气说话,只缓缓眨了两下眼睛。
“吃过药了吗?”
江修微不可查地摇了下头。
许路遥了然,从药箱里准确找到一只药瓶,先是倒了一枚药片出来。
想了想,又咬牙多倒了一片,喂进江修口中。此时徐章正好把那只黑色小皮箱推到许路遥手边,见许路遥刚刚喂江修吃药,忙将桌上的保温杯递过来:“这里有水。”
“不用。”许路遥推开保温杯,打开小皮箱。
那里头竟然是一台便携式制氧机,许路遥迅速接上氧气管,打开机器,将氧气管挂到江修鼻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直到他胸口剧烈的起伏渐渐平缓下来,脸上隐约的一层绀紫消退下去,恢复成一片茫茫的惨白,许路遥才稍稍松口气。
徐章心有余悸:“许医生,江总这是怎么了?”
许路遥瞥了江修一眼,避重就轻:“之前感冒拖太久成了肺炎,这几天在医院也不配合治疗,还闹着要出来开会,自食恶果!”
“那现在怎么办?”
许路遥一言不发地配药,小心翼翼地挽起江修的衣袖,为他进行注射,坐在沙发边观察了一会,稍微安下心。这时,他才有心思回答徐章几分钟前提的问题:“联系司机到楼下等着,得尽快送他回医院。”
江修已经缓过最难受的那阵子,示意方云晚扶自己起身,蹙着眉头安排:“徐章,你留下,有人来,帮我挡一挡,就说我有事外出。云晚,你……”
话刚出口,方云晚的手机陡然震动。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是品牌部副总经理孙其,他瞟了江修一眼,江修示意他接听。
他离江修很近,因此听筒里孙其的声音一并传到江修耳朵里。
“云晚,我们五点有个部门会议,你那边忙完了的话,就到四十楼一号会议室来吧。”
“我……”方云晚有些为难。
眼看着已经临近五点了,孙其急着同方云晚确定他能不能参会,追问道:“你在还在昭阳年会现场吗?发生了什么事吗?怎么晨曦好像已经回来了?”
“不在了,昭阳的年会已经结束了。”
“行,那你不用回办公室了,直接到会议室碰面。”
“孙总。”方云晚咬咬牙,在孙其挂断电话前喊住他,想推掉这场会议。
此时,他的手腕突然被一只冰冷的手扣住,方云晚低头看去,拉住他的人是江修。江修对着他摇头,惨白的嘴唇动了动,无声地吐出两个字:“回去。”
方云晚盯着江修惨白的脸,心里的担忧犹如上涨的潮汐,一层一层卷上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江修,一个坚实可靠、无所不能的人,一夕之间虚弱得要依靠他的扶持才能坐得住,真的只是被一场感冒拖累的吗?
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心里空落落的不踏实。
听筒那头,孙其的语气已经有几分不耐:“怎么了?还有什么问题吗?”
见方云晚迟迟没有回应,江修扣在他手腕的手紧了紧,又重复一遍口型:“回去。”
方云晚深深吸了口气,安抚地拍拍江修的手背:“没问题,麻烦您让晨曦帮我拿一下笔记本,谢谢。”
挂断电话,江修也松开方云晚的手。挂在手腕的重量一消失,方云晚心里便也随之一空,竟立即开始怀念起手腕上那微凉的温度。
他赶紧瞟了一眼许路遥,希望这位是个心胸宽广的,不会因为他和江修拉拉小手,就暴跳如雷,打击报复。好在许路遥此时一颗心都放在江修身上,盯着他的脸色,数着他的心跳,看起来对于他们两人之间有来有往的无声交流毫不在意。
方云晚稍稍松口气,便听见江修接过电话响起前的话茬,说下去:“云晚,你回去工作,记住,别跟任何人提起我生病的事,孙其、陆晨曦,都别提。”
“好,我先送你下去。”方云晚看了一眼许路遥和他的两个大箱子,补充道,“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帮忙提这些东西下去。”
“不用,你快回去。如果孙其问你为什么回去晚了,就说我拉着你问了几句集团形象片的工作进度。”江修偏过头去咳喘了一阵,脸色又白了几分。
“可是你……”
许路遥终于看不下这两个人婆婆妈妈纠缠不清,替江修打断方云晚,有些不耐烦道:“别可是了,徐章还是个有手有脚的大活人呢!你按他说的做,别给他添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