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若是江修说的,方云晚觉得自己大致还会死缠烂打磨一磨,可这话从许路遥嘴里说出来,像是一道夏日暴雨里的惊雷骤然劈开,方云晚瞬时惊醒过来。这种犹疑不决,归根到底是种牵挂,而他对江修的牵挂,这样明目张胆的暴露出来,实在是一件危险至极的事情!
方云晚反反复复地提醒自己,他对江修的关心不过是一种惯性,像是来自多年前夏天的某阵清风里的草木清香,又或者是某个深夜滚在舌尖的一口酸甜的果酒,那都是从遥远时光的那头呼啸而来的记忆,短暂地将他拉进曾经那些或是欢欣,或是沮丧,或是忧虑的情绪里去。
那是习惯,是怀念,却不是爱。
也不可以是爱了。
方云晚脸上一闪即逝地有一线惊慌,继而没再多说什么,干净利落地告别离去。
回医院的路上,许路遥升起前后排之间的格挡,后排的乘客区域便成为一个封闭的隐秘空间。没有旁人在场,江修终于可以不必顾忌太多,彻底放松下来,不必维持任何伪装。
但这一回用药的效果出乎意料的好,江修的情况比许路遥预计的要好得多。一路上,除了不时地咳嗽,但没有再出现其他不适的症状。他裹着毯子靠在座椅里,静静地望着车窗外的车流,不知在想些什么。
以往,江修在路途中这样沉默地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情况也是有的。可许路遥很快发现了这回的不同,他心惊胆战地看见,江修盯着车窗外那些与他们擦身而过的车子,盯着盯着,竟然默默地勾起了嘴角,连眼尾也有一丝笑的纹路。
这些车,很好笑?
“江修。”
江修闻声转过头来,脸上的柔和笑意还来不及收起。
许路遥一副见了鬼的样子:“你在笑什么?”
他笑了?江修愣了愣,抬起的嘴角僵了僵,又缓缓放平下来,恢复成平日里平直冷峻的模样:“没什么。”
“我来猜猜。”许路遥笑嘻嘻地凑过去,“我猜,是因为今天小云晚表现得很好,陛下龙心大悦。”
江修不置可否,放松地靠上真皮座椅的靠背。车子里的空间很大,他此时身心舒畅,长手长脚在车厢里舒展开来,惬意像是无形的藤蔓四处攀爬延展,连许路遥也被感染,伸了个懒腰,轻快地打了个呵欠:“喂,你就让小云晚这么误会着我们的关系?不打算跟他解释清楚吗?”
“时机未到。”江修简单几个字堵回去,眼皮微抬,斜睨一眼许路遥,“你刚刚凶他做什么?”
“我凶他?”许路遥的呵欠还没打完,半张着嘴愣在当场。
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今天跟方云晚说过的寥寥几句话,许路遥把目标锁定在了最后劝方云晚回去开会的那句话上。
那也算凶他?
他冲着江修翻了个白眼:“江老板可能是没见过我骂我的实习生。”
“以后好好跟他说话,别欺负他。”
到底是谁被欺负了啊!
许路遥又生气又委屈,他究竟是造了什么孽,天天跟在江修身边,难道是为了等着有一天被狗粮撑死吗?
作者有话说:
会有一两章糖,然后修修又要努力工作好好被虐了-感谢在2022-02-06 20:16:00-2022-02-08 2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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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火锅
原来江修一手烫火锅好技术,如今尚有用武之地。
因为地理优势,吴阿姨每天都能比方云晚早到幼儿园,在向日葵班门口一露面,安安就会自觉自动地收拾好小书包,像只小鸟似的从教室里飞出来。有几回,安安甚至是班上第一个被接走的小朋友,高兴得叽叽喳喳地向方云晚炫耀了一整个晚上。
看着安安越来越开心活泼,方云晚不得不承认,也许江修是对的,每天都被留到最后没人接走的小朋友,很可怜。
尽管如此,方云晚还是觉得每天把安安寄放在江修家不合适,现在江修生病住院不合适,等江修病好后出院回家休养,就更不合适了。
既然江修那头说不通,方云晚调转方向来说服阿姨,时不时地跟她提一句,不用麻烦她去接安安了。吴阿姨不依,反复向方云晚强调,江修多付了她一倍的酬劳,她可不是光拿钱不干事的人。
这件事始终没有解决,不知不觉便这样拖拖拉拉地到了冬至。
因为过节,大家都没心思工作早早准备下班。方云晚那天下班也早,到江修家的时候还不到六点半。在玄关换鞋的时候,方云晚就觉得今天的气氛与往日有些不同,没听见电视机播放动画片的声音,只听见安安「咯咯咯」的笑声。
不看动画片也能开心成这样?
换了拖鞋往里走,方云晚习惯性地先转去客厅找安安。
今天外头风卯足了劲摧枯拉朽地刮着,窗子把北风的咆哮格挡在外面,屋子里则安静祥和得多。暖气开得很足,窗户上起了一层淡白的雾气,把屋外摇曳的寒风都氤氲得温柔。雪白的灯光倾洒在客厅里的各个角落,满室明亮澄澈。柔软的布艺沙发上,安安与许路遥盘腿坐着,许路遥用猜左右手的游戏逗得安安笑个不停。
这个游戏分明很无聊,安安却开心得像个抱着坚果的小松鼠。
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东西。方云晚看了一眼沙发上笑得口水都要滴下来的安安,有些恨铁不成钢。
他深吸了口气,走进客厅:“你在家啊,安安给你们添麻烦了,我来接他回家。”
其实早在方云晚走进客厅,许路遥就发现了他,只是那时跟安安玩游戏正在兴头上,他也没把方云晚当外人,就没顾得上打招呼。方云晚主动同他打过招呼,他和安安的一轮游戏恰好结束,他摸摸安安柔软的头发,示意游戏暂停,从沙发上站起身来:“不麻烦,安安很乖也很可爱。”
边说着,许路遥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方云晚。
从进门见到他起,方云晚就似乎陷入一种纠结的状态。好像给小孩一颗糖,再告诉他不许吃,这种介于主观的渴望和客观的不应该之间的尴尬,会在人心上架起摇摆不定的天平。
他看得出来,方云晚现在心里就有一杆天平,左摇右摆,游移不定。
不过,许路遥是个好人,没让方云晚纠结太久,很快就好心地把他最关心的那件事告诉他:“江修也回来了,有点累,在里面休息,一会吃晚饭你就能见到他。”
这确实是方云晚最想知道的事,可这话从许路遥口中说出来,方云晚心里警铃大作。
他点头表示知道了,笑着婉拒许路遥的晚餐邀请:“我今天下班早,带安安回家吃饭就行,不打扰你和江,江总了。”
“今天过节,吴阿姨准备了火锅,还特意给安安做了五彩汤圆,你们就留下来一起吃饭吧。也算庆祝江修康复出院,给他热闹热闹。”说到食物,许路遥的眼睛闪闪发光,他话说得诚恳,伸手把方云晚摁在沙发上坐下,拍拍身边的安安:“跟你叔叔玩会,我去给你们倒点水。”
说到吃饭,方云晚才反应过来,屋子里弥漫着显而易见的牛油火锅的浓郁香气。
以前他也特别喜欢吃火锅,特别是冬天,在家里煮开随便一包什么底料,便是满屋子的麻辣鲜香。在家吃火锅是件很方便的事情,买来的各色食材冲洗切块,便是一顿大餐。他喜欢让江修把投影仪架到餐厅,边吃火锅,边看电影,最好是看喜剧,一个晚上热气腾腾吵吵闹闹,很快就会过去。
然后,他会捧着圆鼓鼓的肚子靠在江修怀里,嘟嘟囔囔地抱怨第二天又得上课。
相比之下,江修对于食物似乎没有特别明显的偏爱。
一直以来,好像他喜欢什么,江修便会跟在他身后喜欢什么。有时候方云晚甚至觉得,江修像是一张没有成像的底片,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投映在江修眼里的世界就是什么样子。
他想起许路遥刚刚说到吃饭时亮闪闪的目光,原来许路遥也喜欢吃火锅。
怪不得今天的晚饭会准备火锅。
看来,江修当年陪他吃火锅,练就的一手烫火锅好技术,如今尚有用武之地。想到这里,方云晚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看待这样的巧合。
也不知道许路遥真的只是去倒了杯水,还是路上又拐去了哪里,总之他端着水杯回来没多久,江修也从卧室里走了出来。
隔了一段时间没见,江修的脸色终于好了一些,恢复成带着一点剔透莹润的冷白色。
但裹在毛衣开衫里,整个人显得越发单薄修长,经历一场大病,果然是又清减了。大病初愈,江修看上去还是有些疲惫,慢吞吞地挪到沙发里坐下,接过许路遥从保温杯里倒的一杯水抿了两口,困顿稍稍退去,目光才愈见清明。
三个大人,一个孩子,在客厅里面面相觑,一时找不到话题。
许路遥向方云晚身边的安安招招手,把孩子叫到自己身边,给他开了电视播放动画片,紧接着,站起身对江修和方云晚说:“你们聊,我去问问什么时候能开饭。”
许路遥这个人,说话办事真是滴水不漏的周到。
比如他离开客厅前,把电视机打开,让灰太狼的惨叫充斥在屋子里,至少能把尴尬的沉默淹没过去。
江修又喝了一口温水,漫不经心地挑了个开头:“今天下班比平时早了一点?”
他的声音还有些低哑,尾音微微上扬,让这个明知故问的句子显出几分俏皮可爱来。
除了方云晚,大概没有人会用「俏皮可爱」这样的词来形容江修了,但在方云晚的认知里,以前的江修确实是很多可爱的地方——
比如睡醒后搂着他不肯起床的江修,比如还没洗漱时头顶上翘起一撮呆毛的江修,比如吃了他做的西红柿炒鸡蛋五官皱成一团的江修……
许许多多个与人前冷静自持的江修全然不同的江修,被他珍藏在记忆里,成了孤品。
“今天冬至,大家都走得早。”
“最近忙吗?”
“这两天稍微好点。”不想江修询问太多自己的信息,方云晚反客为主,“你呢?身体好些了吗?”
此时的方云晚以为自己问的是个废话,病没治好,许路遥怎么可能放江修出院回家?后来他重新走进江修的生活,见过了他拖着一身病骨逞强陈能,才会明白,很多时候江修气定神闲地站在人前,并不代表此时的他安然无恙。
江修点头:“已经好多了,明天下午应该就会回公司一趟。”
“这么快回去上班吗?你今天才出院。”
“嗯,年底事多。”
江修掀起眼皮看向方云晚,他的眼睛像两颗乌木磨成的珠子,在年月里被盘出厚重的包浆,又黑又亮。他的目光这样猝然扫来,方云晚与他有一瞬的短兵相接,像是被他的目光灼伤一般,方云晚觉得脸上无由地一烫,忙将自己的目光移开。
像是对方云晚的溃不成军十分满意,江修轻笑了一声:“别担心,我没事。”他看得出方云晚急着想要否认,赶在他开口前站起身,向餐厅地方向看了一眼:“好像可以吃饭了,你带安安去洗个手吧。”
这是方云晚第一回 看到江修家里这么热闹。餐桌中央是一盆热气腾腾的火锅,为了照顾不能吃辣的安安和江修,阿姨细心地准备了鸳鸯锅,一边是红彤彤的牛油辣锅,一边是清淡养生的菌汤锅。
上桌时,火锅已经煮开了,咕嘟咕嘟滚着泡,令场面更是热气腾腾。
许路遥举起装着橙汁的玻璃杯:“我们先一起祝贺江老板康复出院吧。”
方云晚隔着火锅升腾起的水汽看江修,江修苍白消瘦的面容影影绰绰像是要消散在雾气中一般。他心里一颤,觉得眼睛被雾气熏出了一点湿意,他忙举起果汁:“祝江总身体健康。”
“谢谢。”江修低低回应他们,举起来手中的马克杯。
安安也学着大人们的样子,举起手里的吸管杯,与他们碰在一块儿,又「咯咯咯」地笑出了声。江修只被允许喝一点温热的杏仁露,与安安吸管杯里的牛奶颜色一样。安安像是找到了队友,时不时就要举起杯子跟江修碰一碰,裂开嘴笑得见牙不见眼。
方云晚无奈,这个小家伙之前还跟自己同仇敌忾躲着江修,前后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就倒戈了,一顿饭尽缠着江修陪他玩闹。
江修吃不了太多桌上东西,阿姨已经另外帮他准备了一锅莲子百合粥。他身在曹营心在汉,小口喝着他面前寡淡的粥水,却一心认认真真服务着餐桌上的其他人。
许路遥端起毛肚,打算一股脑往锅里倒,被江修拿筷子敲了一下手背。他轻呼一声,不满地瞪过去:“你打我干嘛!”
“毛肚不能这么烫。”江修接过他手里的盘子放回桌上,拿漏勺给他舀了个牛肉丸到碗里,“你先吃点别的,我给你们烫。”
说着,便夹了几块毛肚装在漏勺里,浸入沸腾的锅中,拿筷子轻快的拨散,提起漏勺在空中稍作停顿后,再次浸入汤锅里,依然拿筷子轻轻拨弄几下,再提出。如此反复六七轮,毛肚粗糙的表面裹上了一层鲜亮的红油,肚片边缘微微卷起,江修举着漏勺沥干多余的汤水,几片毛肚随着江修的动作像是弹跳了几下,看着便觉得爽脆可口。
江修夹起一块毛肚。
许路遥兴高采烈地举起碗去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