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下班一个多小时了,江修的办公室里灯火通明,没有一点打算停止工作的意思。他桌上堆满了材料,文件夹一本叠着一本。方云晚把自己带来的材料放到他桌上时,发现桌上的那些文件不止是与昭阳地产有关的,服装、旅游就、投资公司等等板块的业务依然在自己的轨道上有条不紊地开展着,时时刻刻都会出现着需要江修决策的事项。
这两天见多了他因为昭阳地产的事忙碌,方云晚差点都忘了,他肩上并不是只有昭阳地产,而是整个颂文集团。
翻看过方云晚整理出来的材料,江修眉头越拧越紧。
那些充满恶意的评论不仅是针对昭阳地产的,也有零星的一些声音说,张小三家属是因为赔偿问题谈不拢,才会放出这段视频,意在裹挟民意逼迫昭阳地产,还有一些人对坐在医院受张小三照顾的伤员们恶语相向,说他们伤得不重却坐享其成,说他们欺负张小三是个老实人。
这些伤者从意外中侥幸逃生,掉落的砖石放过了他们,死神放过了他们,可网友们的诅咒却不肯放过他们。
那天晚上为他们祈福的人,今天却能漠然地说出,他们是最该死的人。
“宋铮走后,是谁负责跟张小三家属沟通的?现在能联系上他吗?”
江修合上文件夹推到一旁,问徐阳。他没有因为纸页上不堪的辱骂和没由来的揣测而勃然大怒,只是脸色阴沉,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感觉到他的不悦。
他一向是这样的,最生气也不过是一言不发地冷着脸,最开心也不过是轻笑出声,他像是一口井,投掷石子进去,也是能激起涟漪,可表面上的水纹极浅极淡,而古井深处早已经暗流涌动,深藏玄机。
方云晚知道,因为他曾经便在激怒江修这件事上,狠狠吃过亏。
徐阳已经掏出手机:“是项目公司副总,我现在联系他。”边说着,他就拨通了手机,与听筒那头的人简单说明了情况,在江修的示意下打开免提。
不等那头问好,江修直截了当:“我想了解你和张小三家属沟通的过程。”
“江总好,张小三的妻子也在隅城,出事后不久就赶来了,说是刚刚出事那会还接到了张小三报平安的电话,怎么可能人说没就没了呢?一直在追问张小三死亡的原因。我也担心集团有什么顾虑,不敢直接告诉她具体情况,又联系不到小宋总,耽搁了一段时间,她就怀疑觉得我们有所隐瞒。后来,张小三的妻子从工友那里得知张小三刚到医院时还跟没事人一样,因为救治不及时才会丧命,情绪立刻就出现了波动。”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犹豫,顿了顿,还是接着说下去:“今天张小三的妻子开始拒绝沟通,我们所有的赔偿方案,她都不接受。”
江修问:“你是怎么跟她沟通的?”
“我代表公司多次向她道歉之后,多次询问她有什么要求可以直接提出来,我们都能答应的。她一开始还愿意见我们,只是闭口不谈赔偿,口口声声要真相,后来就拒绝见我们了。”
“什么时候开始跟她谈赔偿的?”
“昨天下午开始。”
出事的第二天就跟死难者家属谈这些,江修不知道,高工作效率在应对这样的事故时是否显得太过冷漠?
江修看了两遍张小三妻子的那条微博,那之中有太多朴素而真挚的情感,他觉得他们列出的赔偿清单,毫无胜算。金钱的赔偿只能补偿一个劳动力对于一个家庭的经济价值,永远无法丈量鲜活的生命和炙热的情感。
也许,她最想要的东西已经不在,所以她什么也不想要了。如果她即将拥有的东西,是用张小三的命换来的,那么她不要这些,是不是能换回来张小三的命?
江修很清楚这种感受,曾经,他也极度抗拒去接受一笔赔偿金。
他有时候甚至觉得,拿着她至亲性命跟她谈赔偿谈要求,好像是一种打扰和亵渎。
基本了解情况后,江修更加阴沉,他压着不快,详细询问了张小三妻子目前的精神、身体状态,再三要求他们务必照顾死伤者家属的心情。挂掉电话,江修把目光转向周胜:“张小三这个事情,你们是什么意见?”
“毕竟是死者家属,大众的情绪肯定有所偏向,现在还不适合发声。当前最主要的还是尽快稳定家属情绪,防止舆情进一步扩大,等过两天大众情绪降温,我们再发声表态,可能会好一些。”
江修点头,捏着钢笔低头沉默了片刻,再抬头时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张小三的事确实是我们救援过程中的疏忽,该认错还是得认。我今天晚上走不开,你们先跑一趟,跟家属好好沟通,我一会联系宋铮,如果他去不了,徐阳,今晚你跑一趟。周胜,辛苦你一起去一趟。”
徐、周二人应承下来,便要离开江修办公室去做准备。江修开口喊住方云晚:“方云晚,我记得你是读建筑专业的,对吧?”
“是。”
“你留一下,我有事问你。”
徐阳与周胜走后,江修示意方云晚坐下,却先拨打起电话。联想起他刚刚对徐阳和周胜的安排,方云晚猜测他是在给宋铮打电话。
连续两个电话,响到盲音都无人接听。
江修将钢笔重重拍在桌上,深深吸了口气,换了个号码,拨打第三通电话。
这回电话倒是飞快接通了,但听筒那头隐约是个女声,显然不是宋铮。方云晚听见江修压着火气,生硬道:“宋铮是不是在老宅?让他接电话。”
那头的人不知道说了句什么,江修的怒意更甚:“让宋铮马上联系徐阳,昭阳还有许多事情需要他出面完成。你也顺便转告宋董,这次事故的善后让宋铮自己来,我不管。”
不知道电话里说了什么,江修挂断电话时,气得脸都白了,将手机丢在桌上,靠在椅子上合着眼深深吸气,胸口的起伏都显得剧烈。
方云晚很少见江修发脾气,兴许江修的脾气不算太好,但他对方云晚却一直都有好脾气。他比方云晚要大几岁,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方云晚还是稚气未脱的学生,落在江修眼里大约还是个没有轻重的孩子,有时他无理取闹地过分了,江修也不过是捏捏他的手心,轻轻低斥一声「别闹」。
面对这样的江修,即使是方云晚,也陷入不知所措里。
好在江修很快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这人惯是嘴硬心软,刚刚嘴上明明说是不管了,可平复情绪后,却又立即给徐阳打了个电话,事无巨细地交代了一番,才定下心准备理睬方云晚。
方云晚困惑地看江修从桌上重重叠叠的文件里翻出一个文件袋。
他眉头微蹙,盯着方云晚看了一会,终于下了决心般,把材料递了出去:“你应该也知道,初步调查结果,事故的直接原因是承重墙坍塌,但是导致承重墙坍塌的原因还没定论。我不懂建筑设计,这是南湖项目设计相关材料的复印件,你先看看。”
方云晚接过文件袋,将里面的材料抽出来看了一眼,随即愣住。
“是,这个项目的设计图,是白铭签的字。”自递出材料起,江修的目光便没离开方云晚,飞快捕捉到他脸上的怔忡,“早上的会议上,就有人提出,当初南湖项目的设计由白铭带着一个新人设计师完成,最初就存在承重分布不合理的情况。
虽然调整后的终稿经过白铭签字确认,但他们依然认为存在因设计不合理而导致本次事故的可能。”
“不可能!”方云晚下意识提高音量,“白铭不可能犯这种错误,他签字确认的图纸不可能有问题,更何况图纸也通过了各个部门的层层审批,问题不会出在图纸上。”
“你不要意气用事下结论。调查还没有定论,现在还不能断定图纸一定有问题,或者一定没有问题。”江修嗓子有些发哑,抿了口水,语气也随之温润缓和,“我现在给你材料,是希望你先了解一下情况,过一段集团会成立工作小组进行调查,我可能安排你作为工作小组成员协助调查。”
“为什么选我?我多年没有碰建筑设计,昭阳地产那边应该有更合适的人选。”方云晚盯着材料上白铭的名字,“就因为签字的人是白铭吗?”
他盯住江修,一字一顿:“无论如何,我相信白老师!”
作者有话说:
修修即将在周四入V啦-入V当天会一口气更10000字哇——
你们都要来都要来哦——
第27章
连夜雨 ◇
屋漏偏逢连夜雨。
听着方云晚表决心,江修有点烦躁,他看了眼时间,补充道:“这个图纸还不急,你慢慢看。今天要是事情忙得差不多了,就先回去休息。”说着,便向方云晚摆摆手,示意他自行离开。
确实是没有昨天那样十万火急的事了,方云晚原本也是打算下楼对今天的工作收个尾就离开。方云晚看着江修随手取过桌上的一本文件夹摊开,低头认真批注,一点也没有打算去休息的样子。
事实上,江修确实没打算在今晚给自己预留出休息的时间,方云晚甚至没来得及开口劝他回家休息,他就被几通电话轰炸,催促着去开会。江修大病初愈,连续熬了两天,确实有些撑不住,起身时太急,他只觉得身子一轻,眼前陡然蒙起黑雾。
方云晚觉察出不对时已经晚了,他快步绕到江修身边,却没来得及扶住人,只能眼睁睁看他又跌坐回椅子里。江修脸色煞白,嘴唇上的血色也褪得彻底,顷刻间额上便出了一层冷汗。
“你哪里不舒服?”
江修呼吸沉沉,缓了一会儿才攒出点儿力气,低声道:“没事,有点低血糖。桌上有糖,帮我拿一颗。”
闻言,方云晚赶紧手忙脚乱地去翻他的办公桌。移开一摞文件,才发现办公桌的某一角完完整整地摆着一份小米粥,连外卖袋子上钉住封口的订书钉都没有拆下来。
怪不得会犯低血糖。
方云晚记得江修以前也发作过这毛病。
跟方云晚不同,江修对于食物的兴趣好像一直都不大浓厚,一日三餐里,除了早餐。
因为方云晚非得盯着他吃完才肯放他出门,可以得到保证,另外两顿饭,他一忙起来便常常能省则省。
有时一连两顿饭没吃,晚上见到方云晚的时候,江修整个人都是轻飘恍惚的。
在他当着方云晚对面发作过几回低血糖后,方云晚就在他的办公室里、车上储物柜里、大衣口袋里,时不时地塞进一些巧克力、糖果、小饼干等小零食。
知道饭点提醒江修吃饭不一定奏效,方云晚就时不时给江修发消息提醒他记得吃点零食。剥颗糖含着又不耽误事儿,江修倒也是配合。
有一回方云晚提醒江修吃零食的时候,正赶上江修在开会,手边只有一杯茶,并没有任何可以被叫做零食的食物,他竟然特意中止了会议进程,回办公室去吃了两块方云晚买的日式焦糖小圆饼。后来方云晚听徐章说,这还不是最离谱的,更离谱的是。
那回之后,颂文大厦里的每个会议室都会用透明的小碟子摆上糖果饼干这样的小零食。
这次方云晚加入颂文集团,就发现他们至今还保留着这个习惯,大大小小的会议室里都摆着装零食的小碟子,甚至有几个会议室里摆的小饼干,就是当年他给江修买的那一款。
时间走了很远,一切都变了,却又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太多。
方云晚深谙江修收东西的习惯,很轻易地翻到了他用来装糖果的小铁皮盒,从里面抓了两颗糖,撕开包装袋,喂到江修嘴里。他神色严肃地站在一边,等着江修的脸色稍稍缓和过来,才跟着松了口气。
“你多久没吃东西了?”
江修阖着眼靠在椅背上,咬开嘴里的糖块,葡萄糖纯粹的甜味在口中四散炸开,将昏沉恶心的难受压了压。耳鸣与眩晕渐次散去,发麻的手指也渐渐有了力气,他已经能听清楚方云晚的话,只是胸闷气短,开口回应还是显得气虚无力:“有吃,只是不大能吃得下。”
方云晚把那份没拆封的外卖拎到江修眼前:“这叫吃了?”
江修同他商量:“刚刚没来得及,我现在还得去开个会,晚点回来吃,行不行?”
“都八点多了,怎么还要开会?还是昭阳地产的事?”
江修闷闷低咳两声:“不是,是服装板块的事情,明天早上一个意大利服装品牌的负责人要来考察,如果顺利的话,我们可以拿下这个品牌的亚洲地区特许经营权,到时候,服装板块手里又会多一张牌。”
“非得你去吗?”
“对方这次到访的人规格不低,虽然我无法全程陪同,但至少明天早上得露个脸。”
方云晚翻了个白眼,小声吐槽:“你这个样子露面,也不怕吓跑合作者。”
办公室里太过安静,尽管方云晚的声音很小,但一字不漏地都落进江修耳朵里。他抿着唇轻笑,眉眼像是夕阳余晖下的水面,语气也像哄孩子一样温软:“就再忙一个晚上,下周我一定能陪你和安安吃晚饭。”
“谁要你陪!”方云晚轻哼一声,“不管你了,我要走了。”
江修含着笑看方云晚跟只河豚似的,气鼓鼓地推门离去。
那些刻意营造出的疏离冷漠,像是彩虹糖最外面的那一层酸得人龇牙咧嘴的粉末,一不小心,那层粉末被捂化了,便会露出破绽,叫江修发现里头藏着的果味软糖与多年前一样柔软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