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之声----邀月观星

Part 14

陌生的国度让我这个从小到大不曾迈出过自己的城市半步的人有些应接不暇，英语水平在国内高中只能算泛泛的人，要应付生活实在很吃力，语言班上有不少人已经从大学的英语专业毕业，跟他们的生动大胆比起来，我只能算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就算是这样，我的英语还是在不断的耳濡目染下大幅提高，好死不死地在半年过后拿到了雅思6.5的分数，申请了一座远离伦敦的城市，爱丁堡，去那里读生化的undergraduate，据别人说我的运气很不错，爱丁堡大学的生化专业全球第一，有着世上唯三的等离子对撞机，who cares，我只是不想呆在伦敦，那座混杂了几十个国家几十种语言各种肤色的城市，令我的大脑疲于应付，只是看了看爱丁堡大学的网上简介，看了看那座层林渐染下的巨大城堡，我便立意要去了。

日子过得忙碌起来，班上只有我一个中国人，老师不会因为我的云山雾罩便放慢速度，我只能拼命地在课后去看reference，一遍不懂两遍，两遍不懂三遍，晚晚精疲力竭。这种情况对每个英语程度不高的留学生而言都不足为奇，何况我们在国内读高中时只会比这更勤奋更拼命，因为我们面临的是千军万马都要挤上去的独木桥，所以我并不觉得学习有什么辛苦的。

唯一让我觉得无法忍受的是深入骨髓的孤单，一间flat六个人，有男有女，四个native不停地参加各种party纵情酗酒甚至抽大麻，剩下一个神神叨叨的肯尼亚原住民整天对着一些景仰他神秘感的女人故弄玄虚，当然这玄虚最后还是弄到了床上去，每晚在我那其薄如纸的墙壁那一边都会上演用各种语言表演的春宫大戏，直到我愤怒地敲打墙壁恶狠狠的威胁他们再不安静下来我就会对他们身后的某个部位做出极不礼貌的行为。

在这种情况下，我和我的flatmates当然没什么沟通可言，学校里我能接触到的一些中国人也都表现出一付和自己人泾渭分明的模样，一心一意地跟英格兰人、苏格兰人、意大利人、西班牙人，甚至是巴基斯坦难民们套近乎。我很不能理解同乡们的这种异国情结，要说跟英格兰人苏格兰人在一起还能提高口语水平吧，西班牙人意大利人的英语程度比起中国人可好不到哪里去，不过好歹人家是西欧国家，至于巴基斯坦，我一篇报告的partner就是巴基斯坦人，满口天方夜谭式的英文不说，连方程式是什么都不了解的人，我实在不愿多提起他的同胞。

于是，我所能做的事情除了上课、打工之外，就只有旅游，巨石阵、sky岛、尼斯湖，英格兰苏格兰的交界线，还有一些旅游手册上根本没提到过的小城镇，我背着一个大包，满怀平静地沐浴在苏格兰清冷的阳光下，每到一个城市都会买一条带有纪念意义的tea towel，以及几张标志性的post card，在当地邮局匆匆写好，让我淡淡的笔迹飞越重洋，回到那群早已变得陌生的人手中。

Post card上面的收件人，从无例外地，毕达、刘乐天以及，林越。

只是，我再没有把他的影子从心底翻出来，那张苍白平淡的脸也只出现在了最深黑的梦境中，偶尔让我惊醒，却再也不曾让我心痛如绞，我以为，我可以这样平静地一直走下去，直到有一天见到他的时候，我能微笑地说声："你好。"

唯一跟我保持联系的只有笔耕不辍的刘乐天，我辗转的从他那里得知了大伙儿的后续情况，他和毕达考上了本市的一所重点大学，林越则出人意料地名落孙山，不过凭借他父亲的本事，他还是进了一所普通高校的数学系，跟进了同一所学校的严颜关系暧昧不明，有人说他们早已分手，也有人说他们偷偷地在校外租了间房子同居。

这样看起来，我们的故事将极有可能步向一个最平淡的结尾，像暗夜里被划着的火柴，只发出短暂微弱的火光，转而重归于一片寂然。

是么？

是么？

我的心保持着平静，而暗流却在其下无声的涌动，我细心地、完美地欺骗着自己，听凭时间在身后延展开来，呈现出黯淡的扇面。就这样，一直到那个午后，一直到我认识了Eric。

现在看起来，那天真的不像是会发生什么的样子，太阳半遮半掩，空气寒冷而干燥，非常普通的一个苏格兰的午后。做了一上午的实验，头昏脑胀的我慢吞吞的走出大楼，准备去M记随便买点什么果腹，双眼漫无目标的四处打量着，然后，就在路边，我站住了脚。

前面十米左右的地方，一个高个子的金发男孩正在拉小提琴，琴盒放在他脚跟前，里面也许有一些硬币，也许没有，很显然，这是又一个街头艺人，只不过他的装备比平时我们见到的要简陋许多，没有音响和扩音器，只有一把看上去已经有些残破的琴。可是，他脸上的神情却像是站在世界顶级的音乐厅中演奏，眼睛似开似合，欧洲人共有的雪白脸颊微微泛红，那样沉醉，那样专注。一瞬间，我像是被闪电击中了一般，傻愣愣的看着他无法挪动脚步，那分明是二年多之前的林越，那个把提琴当作一切的林越，那个还有期待、还有生命力的林越......

眼睛有点酸涩，可我舍不得眨一下，因为知道只要一眨眼，眼前的幻影就会瞬间消失。

就这样大约过了二分钟之后，我终于闭了闭眼睛，一滴泪从眼角慢慢滑落，我宁愿相信这是太久没眨眼的缘故。

一曲终了，男孩子缓缓睁开眼，湛蓝一片。我走上前去，嗫喏着想要从口袋里掏出一点零钱来，谁知道昨天晚上刚去了银行，今天身上居然只有一张20镑的钞票，我有些尴尬地把手放在裤兜里，脑门上有些冒汗。

他大约是看出了我的难堪，友善地看着我微笑，一言不发。虽说现在在英国的中国人已经越来越多，英语程度也参差不齐，不过大多数英国人在遇到中国人的时候都喜欢微笑，大概担心说起话来我们会听不懂吧。

我心下有点着急，脑子一热，没头没脑地冲他说："hi，我是Ralph，我很喜欢小提琴，你能教我么？我......我会付你工资！"老天，我肯定是疯了！

假如他这时用看疯子的眼神看我，我必定会为今天作出了这样有损国格的事情连肠子都悔青了，好在他只是加深了脸上的笑意，露出了一个小小的涡，很温暖、很孩子气的笑容。只听他用明显的东欧式英语说道："我叫Eric，我看见你刚才哭了，你是中国人吧？中国人都像你这样对音乐这么敏感么？"东欧人民对中国人的好感由来已久，嗯，社会主义的光辉旗帜还在我们的心里一同飘扬么~

我有点无地自容，怎么好意思告诉人家我是为了一段失败的爱情触景伤情呢，丢自己的脸不说，还把全国十几亿人民的脸一块儿丢光了！于是，我只好干笑着打混，尽捡些有的没的试图混淆对方的视听。

所以为什么我们都说白人......比较淳朴呢，他很快就忘了追究我哭泣的原因，转而相当愉快地回答了我所有问题，于是我知道了他是斯洛伐克人，家里有一个哥哥两个妹妹，在爱丁堡大学读预科，明年夏天就要进建筑学院......不过半小时之后，我们已经坐在M记明亮的灯光下，俨然一付相熟的好友模样。

情绪已经沉淀了下来，不过，刚才那股冲动还没有从我脑子里褪去，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拉琴的样子让我想起林越，更让我想要接触这件从未接触过的东西，或许，我只是想找个途径堂而皇之地思念他，仅此而已。

告别的时候我跟Eric约好了第二天一起去乐器商店为我这个初学者挑一把琴，然后每星期三次去他家跟他学琴。看着他善良无害的笑容，我的心跳有些失速，二年多之后的第一次，我觉得我好像真正活了过来。

Part 15

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学小提琴的，可我总觉得应该没有几个人会比我学得更辛苦，比我还小一岁的Eric虽然看上去像个温柔的金发天使，可上起课来却是意外的严格，头几天光是举着琴训练优雅的小天鹅一般的姿势已经让我欲哭无泪，常常要用明天要交报告的借口来妄图临阵逃脱，这时的Eric就会用我们中国人耳熟能详的"朽木不可雕也"的目光惆怅地看着我，却总会在我敌不过他的眼神自动缴械投降的时候傻呵呵的大笑起来。

不能否认，我时常会有种冲动想要上前去亲吻Eric那个小小的笑涡，但我可以向所有民族的一切神祗起誓，这冲动和我看到他家隔壁那条纯种小杜宾时想要上去摸一摸的冲动是同种类型，我喜欢的是他纯净的眼神和笑容，而不是他这个立体的人。更何况，我知道Eric在家乡有一个漂亮的女朋友，她正痴痴地等着他回去向她求婚，带着建筑师的头衔。每次说起这个女朋友的时候，Eric看向我的那双单纯的蓝眼睛中总会流露出一丝不自觉的困扰，我估摸着这是因为他家是富有的中产阶级，而她，大约是想要飞上枝头的小麻雀，可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就快要毕业了，每天看不完的reference做不完的实验写不完的报告搬不完的盘子居然还自取灭亡地要学小提琴，我哪里来的美国时间为斯洛伐克人民的情感问题操心！

时间迈过了第三个年头之后的某一天，当我终于鼓起勇气翻开巴赫的琴谱试图完整的拉一次第一练习曲的时候，Eric分明比我还要紧张，我知道自己先天条件不好，手指不够修长，乐感更不是普通的平庸，他当然会担心我对他这老师不满意，把自己的无能全都推到他头上去。在这个问题上他显然是过虑了，我深知自己是哪块料，怎么会因为这个去责怪他呢，原本我跟他学琴的动机就不纯，能拉出音符来已经令我相当惊讶了。既然没指望，我当然知道自己的琴声不可能感动他，更不可能感动我自己。

然而，当我干巴巴的拉着琴，锯木头一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时，脑子里却忽然回响起当年自林越手底下流泻而出的音符，而其后三年的光阴似乎不曾存在于我们之间。渐渐的，拿着琴弓的手仿佛变成了他的修长细致，而我，似乎正温柔的环抱着从前那个为琴痴狂的少年......

一曲终了，垂下手里的弓与琴，我颓然坐倒在椅子上，三年来第一次，我有了足够的勇气让自己的眼泪终于毫无顾忌的落下来。原来，我还是爱着他，原来，哪怕已经逃到了这么远的地方，我从来没有一秒钟停止过爱他。

等我终于回过神来的时候，眼前一张严肃专注的面孔吓了我一跳，不知何时，Eric蹲在了我的面前，食指抚上我的脸颊，轻轻点住了一滴水珠。我惊跳起来，想要从他面前抽身，却被他牢牢地按在原处，那眼神我很熟悉，那是迷惑的，却也是热切的眼神，一如当年痴迷的我。

开玩笑的吧！这个英俊的有着良好家世的东欧青年，会对我这么个面皮发黄身体瘦弱的家伙产生不正常的感情？！我还没自以为是到不可救药的地步，一定是我或者他搞错了！

我定了定神，干涩的开口："Eric，你还好吧？我的琴声就那么难听么？你被吓坏了？还是......"

正犹豫着该怎么说下去的时候，他突如其来地把我抱进怀里，我瞪圆了眼睛，手忙脚乱地想要推开他："Eric？！你怎么了？"

他的双手像钢铁浇铸的一样，生平第一次我开始痛恨黄种人与白种人之间的人种差异，同样身为男人的我，居然说什么也挣脱不开他。

他不为我的抗拒所动，自顾自低声说着："你在中国一定有个心爱的人吧，那个人是不是也会拉琴？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就是这样流眼泪的，每次看着我拉琴的时候你的眼神都会穿透我的身体，你把我当成她了？还是他？......"后面还有很多话，可他不再用英文，听得我一片云里雾里。

我呆了呆，这个看上去比我还没神经的大男孩竟然察觉了那种连我自己都没太留意的细节，我还能怎么说呢，复杂的情绪袭上心头，我只能选择闭口不言。

可他不会给我逃避的机会，这个明朗的、优越的男孩子，俯下头，他用那双能让人眩晕的蓝色眼睛凝视着我，非常温柔的说道："告诉我，告诉我在你身上都发生过什么......"原谅我把这句话翻译得如此枯燥，他的原话是法文，声调优雅得像是在唱歌，事实上那的确是一首非常经典的法语歌的歌词，闲来无事的时候我常能听到他在嘴里哼。

这种极其精致的温柔在一瞬间击败了我，我放弃了无谓的抵抗，就这样坐在他跟前，断断续续的，英语、中文掺杂着，用了几乎一夜的时间对他讲述了我的过去，包括我的家庭，林越的家庭，以及我和林越之间那段仓促而狼狈的关系。等我终于说完的时候，时针指向了四，而天色早已大亮。

他安静地看着我，眼神一如既往地澄澈透明，只是脸上的笑容逐渐隐没，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爱怜，轻揉着我的头发，嘴唇渐渐朝我的靠近......

如果这时我让他吻了我，说不定我会真正的、彻底的、变成一个同性恋者，说不定我在往后的岁月中还能不断地爱上别的男人，机缘本来就是很巧妙的一件事，谁知道呢。然而，我将永远没有机会去验证这个问题了，因为在我即将遗忘自己的挣扎，也遗忘过去发生的一切，全心全意去感受这个即将到来的亲吻的时候，手机忽然惊天动地的响了起来，我猛地撤回身体，与他保持了安全线以上的距离。对这煞风景的动静，他只是微微一笑，安静的示意我不必在意。

我很是尴尬，期期艾艾地接通电话，刚"hello"了一声，还没等我弄清那一头是什么人，一连串噼里啪啦的中文夹带着一个消息惊雷一般的劈进了我的大脑，以至于直到放下电话之后很久，我还是保持着梦游一般的状态。

Eric用力摇晃着我，焦急地大声喊着我的名字，我的神志方才逐渐回笼，缓慢的抬起手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格林威治时间四点十分，这个时候在中国，正好是晚上八点十分左右。

就在约摸十分钟之前，就在我意乱情迷差点与人拥吻的时候，在遥远的中国，在那个仿佛处在时空的尽头的地方，林越出了车祸。

他坐在刘乐天的摩托车后面，两人一起被一辆占道行驶的卡车撞倒在地。给我打电话的是刘乐天，他运气好，身上只有一些轻重不同的擦伤，可林越却被撞到了脑部。在他陷入深度昏迷之前，刘乐天只来得及亲耳听到他嘴里吐出的两个字--"容耀"。

16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林越在这种时候会突然喊起我的名字，可显然他的情况已经相当危急，否则刘乐天不会在一团混乱的情况下决定马上给我打国际长途，要知道这小子三年来根本没想过要为我花这个冤枉钱，他老说有网络就行了，既然能方便的在网上联系何必浪费国家资源呢......重伤的林越之所以要喊我的名字必然是有些什么非对我说不可的事情，刘乐天把这当成了林越最后的愿望，因此他能做的也就是对我大吼一通，然后半威胁地说："回不回来就看你小子了！"

电话里有嘈杂的人声，有警车声，或者是救护车声？原谅我已经分辨不清，我的大脑像是被火车头碾过一般，哄闹成一片，其间不断出现着林越躺倒在血泊里的恐怖模样，这想象足以令我发狂。我忍不住抱着脑袋死死闭上眼，想喊，却怎么也无法喊出声来，口中只能发出类似野兽即将断气前的粗重喘息。

我的样子无疑吓坏了Eric，他手忙脚乱的抱住我剧烈颤抖的身体，大声喊道："Ralph，请你镇定下来！一切都会好的，相信我！"他翻来覆去地说着这句话，不住地用手掌抚摸我的后背，那温度终于渐渐唤醒我的神志，用力将自己从无边无际的梦魇中拖了出来。

努力挺直脊背，定了定神，我握紧拳头，双眼干涩，直勾勾地瞪着前方，嘎声说："我必须买最早的机票回中国去，晚了就来不及了。"

Eric担忧的蓝眼睛出现在面前，我看懂了那里面的疑问，有些不自然地躲开他过分纯净的眼神，说："是他，他发生车祸了，他在等我回去。"这么说着，其实我心里也没底，林越会是在等我么？会不会是刘乐天在混乱之中听错了？要知道三年来我和林越之间除了我偶尔发出的Post card外不曾有过任何联系，就算是当年我给他留下了深刻得过分的印记，已经过了三年了，依他的个性应该早就把那段往事锁进了诅咒的深渊才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