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到了放烟火的时候,外头一朵朵烟火腾飞上空,炸裂时发出了一声接着一声的巨响。
照得这夜色明晃晃如同白昼。
沈鸢看了卫瓒半晌,文秀漂亮的眉拧起,却是凑到对方的耳畔,任由那隐隐的药香在耳垂处缱绻。
却是几分别扭说。
“惊寒。”
“你……有什么想要的灯么,我去赢给你。”
……
这一日沈鸢和安王的对话,直到了夜里,仍在卫瓒脑海中纠缠。
随着重生以后,卫瓒一步一步改写未来的命运,他越发意识到,自己关于前世的记忆,尤其是关于沈鸢的记忆,有太多的模糊之处。
这一次倒是想着了一件许久之前的旧事。
他前世见沈鸢伴驾安王左右,高官厚禄,无限风光,不知道沈鸢是否还愿意除去安王。
他不敢问,只给他写了一封无名信,说若心思有变,他不怨怪。
于是离京那夜,他听得外头有人月夜吹箫。
他那时独居侯府,推开窗,便见沈鸢坐在枕戈院的墙头。
那一日没有圆月,只有纤弱的一抹弯钩,沈鸢坐在那钩下,风一吹,单薄的衣摆便在风中翻飞。
那是沈鸢除去年节祭拜,唯一一次回到侯府来。这小病秧子总怕触景生情,从不敢回来多看一眼。
或许也是沈鸢唯一一次主动到枕戈院来。
沈鸢的箫其实吹得并不算好,断断续续、呜呜咽咽的,听了三四遍,也没听出吹得是什么来,只能听出来,也许还是成曲调的。
他知沈鸢吹箫便是不愿见他,只随手抓了个随从说:“出去,你去问问沈大人吹得什么。”
随从闻声去了,低声询问了片刻。
只见沈鸢一听,便面露几分尴尬无奈。
却是好半晌,用吴语唱了一段歌谣。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沈鸢的歌声比箫声动听许多,水一般的温情柔软。
沈鸢连唱了三遍,便消失在枕戈院的墙边。
那是在沈鸢心灰意冷前,他们最后一次相见,像是一只翩然的白蝶,落在他的墙边,又随着之后北疆的风雪,一并散去了。
可沈鸢,从始至终没变过。
卫瓒在夜里静静注视描摹着沈鸢的眉眼,鼻梁,柔软的唇,乌黑的发。
不知不觉,却是瞧得入神了。
沈鸢便轻轻推了他一下,说:“怎么了?”
“还没回过神儿来?”
沈鸢在外头玩到了后半夜,累得腰酸腿软,这会儿连屋都懒得进,便坐在廊下歇脚。
卫瓒轻声说:“折春,你怎么生得这样好。”
清气朗朗,玉树芝兰。
沈鸢以为他在夸自己的外表。
说不出是得意,还是恼意,沈鸢抱紧了自己的膝,望着夜色嘀咕了一声:“色胚。”
屋檐之下,挂了一排华美的宫灯,丝绦随着风过纠缠晃荡,一阵一阵心旌摇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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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攻战。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怒可以复喜,愠可以复说,亡国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故明主慎之,良将警之。
——《孙子兵法·火攻篇》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子夜吴歌·冬歌》
第80章
这寒冬过得漫长,卫瓒伤势一日渐一日的好了,过了上元节,侯府的应酬也渐渐少了,沈鸢复又重新过上了案前苦读的日子。倒是梁侍卫,打着来寻沈鸢讲阵法的名义,却是找卫瓒越来越频繁。
也是近来宫中的事情渐渐多了,嘉佑帝进行得如火如荼的选嗣之事不说。
辛的使团,也一路从过年时,留到了现在。
卫瓒道:“他们拿什么理由留下来的。”
梁侍卫说:“此次除了辛三皇子之外,还带来了明瑜公主,是有联姻之意。”
卫瓒问:“同谁联姻?”
梁侍卫摇头低声道:“还未定,须得两边细细商议。”
的确,涉及婚姻嫁娶之事,可不得细细考量么,连带着为公主随侍的队伍,自然带的人也远超平日的规格。
卫瓒便心下有数,想来安王与三皇子已达成了协议,若是安王得了大位,那明瑜公主的联姻对象便必是安王无疑了。
他有前世的记忆,便越发清楚,此刻靖安侯不在京中,能够代行父职的小侯爷卫瓒也消失了,三皇子也终于来了。
现在只缺最后一把推力,安王的这一场大戏就该上演了。
卫瓒低声道:“这几日你请圣上多上心一些。”
梁侍卫说:“省省吧,圣上这会儿已开始疑心你诈死是为了偷懒了。”
“叫你早些现形,省得侯府没个主人。”
卫瓒哭笑不得,心知是自己这会儿尚未及冠,正是个很不牢靠的年纪。
从前恶行累累,荒唐事做尽,嘉佑帝也都由他。如今诈死之事一久,嘉佑帝难免怀疑他在偷懒胡闹。
只得笑说:“你同圣上再说一说情。”
梁侍卫却是道:“你这话同皇后娘娘说还好用些。”
卫瓒还真觉着没错,低头打算再写一封信,叫梁侍卫一路捎去姑母处。
却忽得听梁侍卫道:“沈公子如今能用剑了?”
卫瓒一怔,抬头见梁侍卫隔着窗瞧见院中沈鸢练剑,却是笑说:“林大夫医术高超。”
沈鸢这一个冬日养过去,身子已渐渐有了几分起色,林大夫叫他不要久坐桌前,须得不时出来动一动,也能让头脑更清醒些。沈鸢便听了话,慢慢将剑又练了起来。
动作很慢,只能练一半,便要搁下剑歇一歇。隔了片刻,又拿起来,一招一式比画。
卫瓒也不由走过去,瞧了几眼。
因着力道不够,一招一式皆算不上凌厉,速度也慢,可细细去看,却另有一番风雅含蓄。
梁侍卫轻叹:“沈公子这身子,实在可惜了。”
卫瓒低声说:“你别出声,他不叫我看,他这时候耳朵灵着呢。”
梁侍卫一怔,道:“这是为什么?”
却是惊着了院中练剑的沈鸢,果然往窗边一瞧,见着他们俩立在窗边,便登时瞪了卫瓒一眼,自收了剑,到边儿上喝水去了。
卫瓒说:“我说了吧,他不乐意叫我看。”
梁侍卫轻叹一声,笑道:“我实在不晓得,你们这算是关系好还是不好。”
卫瓒只笑笑。
待梁侍卫走了,才懒洋洋推开窗,叫了沈鸢一声。
沈鸢不情不愿过来他窗下,却是含刺道:“说了叫你别看了。小侯爷怎的就这样有眼色,专看人班门弄斧。”
卫瓒说:“是梁侍卫要看,又不是我要看。”
“再说了,你是练武,又不是跳舞,怎么就不让看了。”
沈鸢不说话了。
“下次还是我帮你瞧一瞧,你发力不对,肩崩得太紧。”
沈鸢说:“我又不是没教过照霜。”
卫瓒说:“你教照霜是一回事,你看不到自己的样子,是另一回事儿,我练武都时不时让武博士瞧着。”
“你若真就不愿意让我瞧,回头我找人来帮你看看。”
沈鸢沉默了半晌,却是指尖轻轻蹭过自己衣袖,说了一声:“也不用。”
这便是答应了。
卫瓒说:“梁侍卫还说,咱们俩看着关系不好。”
沈鸢淡淡瞥了他一眼,说:“本来就是仇家。你别以为……”
卫瓒问:“别以为什么?”
沈鸢的眼神儿轻轻掠过了那一连串的宫灯。
卫瓒便会了意了,别以为送了他宫灯了,哄了他了,他家沈哥哥便成了个好脾气的了。
他便闷笑一声,只轻声说,说:“过来,肩靠过来。”
沈鸢说:“做什么。”
他笑说:“让仇家给你揉一揉。”
沈鸢便忍不住闷笑一声,将肩轻轻靠在窗下,卫瓒伸手握着那一双单薄的肩,果真是绷得紧紧的。
他的手刚一用力,沈鸢便微微一颤,紧接着便闷哼一声。
青天白日的,卫瓒心便停跳了片刻。
眼见着沈鸢颈侧微微薄汗,却是在不经意处,对他勾了勾唇角。
他低声说:“我轻一些。”
沈鸢说:“好。”
卫瓒想,这能叫仇家么。
怎么也得是冤家。
……
待沈鸢能将剑法慢悠悠练过一整套之后,那窗前的雪兔子已化了,只留下一把褪色的小纸伞,叫春风吹过,滴溜溜一转便落在地上。
又叫一只手拾起,插在了笔筒里。
连卫瓒都晓得科考最重要的两季,无非是八月桂子三月杏。
待春风一吹,便是沈鸢的时节了。
春闱和殿试隔了时间不久,沈鸢春闱连考三天,回家没缓过几天来,又晕晕乎乎让人送去了殿试。
枕戈院也是跟着他提心吊胆了整整小半个月。
殿试只考一日,却是礼仪繁多,沈鸢临去考试之前,先让人发了一本小册子,一举一动皆有规制。入场之后屏息凝神破题,答了近千字,誊抄纸上。
待返回家中,便发了些热。沈鸢喝了一碗汤药,便是一睡不醒,梦得杂乱无章,忽而是年少时见父亲练兵,忽而又是卫瓒驰马拼杀,扭头一杆银枪向敌将刺去,他却只在人群中远远瞧着,听人呼喊一声卫将军英武。
时而又是在科举考场,他皱着眉头,想着该在哪里稍稍加上一两句歌功颂德之词,一字一句扭曲模糊,又成了他字字句句读过的兵书。
梦中惊醒,口干得厉害,嗓子火辣辣的,只是烧却已褪了。
依稀还惦记着自己的殿试,说忐忑也说不上,只是心思摇摇摆摆地悬着。
却听得隔扇一旁卫瓒问他:“不舒服吗?”
沈鸢说:“没有。”
卫瓒不信,下来摸了摸他的额头,见果真已退了烧了,却是松了口气,半晌说:“林大夫还是厉害。”
枕戈院上下皆以为沈鸢这次回来,非得再大病一场不可,最怕的就是春闱三天之后大病,撑不到殿试,那才是前功尽弃。哪知这次已是好了许多,只稍微着了些凉,断断续续有些发热咳喘,却算不得大病。
见沈鸢只穿着单衣便下床来,卫瓒又皱着眉取了外氅来,替他披在肩上。
沈鸢轻声说:“我有些睡不着。”
卫瓒问:“记挂着考题?”
沈鸢含糊“嗯”了一声。
卫瓒问:“今日考的什么。”
沈鸢便复述了一遍了。
其实这一年殿试的题目出得中规中矩,是治国之策,算不上难,沈鸢答得也还算满意。
卫瓒便笑说:“这题目不难,你还在意这不成?”
沈鸢却是故意学着他的口气道:“我不在意这,还有什么能在意的不成?”
这几日一时的风光是向他小侯爷借来的。
驰骋沙场,武艺刀枪,他已不去想了。
可在这之后,他应当想什么呢?
沈鸢说不大清楚。
只想得自己白日里头答的卷纸,若是运气好了,兴许得入翰林,于旁人算得上是清贵体面。可于他来说,却始终又是差了一点什么东西。
无关虚荣,无关风光。
只是他不能成为卫瓒之后,才发觉,他已注视了卫瓒太久。
他想要放手,可这一时半会,却连自己在哪都找不到了。
卫瓒问他:“怎么了?”
沈鸢恨恨看了他半晌,却是嘀咕说:“我渴了。”
卫瓒便给他倒茶。
沈鸢使唤了他这一下,喝了一口微热的茶水,心里头倒又舒服一点了。
却忽得听门外响起了“叩叩”地敲门声,卫瓒喊了一声进来,便见随风急匆匆进来,神色几分肃然。
却是低声道:“证人在京郊附近遭了劫了,这会儿咱们已经带人躲起来了,等着接应。”
林大夫的证人。
安王开始动手了。
卫瓒一听,便知事态紧急,便起身来:“知道是我们的人了么?”
随风低声道:“他们看样子是刚刚发现的,还不知道。”
卫瓒便沉默了片刻,道:“帮我找个遮面的东西,我亲自去。”
随风应了一声,匆匆去寻。
卫瓒低下头,对沈鸢说:“我两日一定回来,我留传信的鸽子给你,若有急事,便告知我。”
沈鸢也晓得事关重大,面色几分凝重,说了声:“好。”
卫瓒却忽得凑近了。
沈鸢以为他要说什么暗语。
却听卫瓒轻声戏谑道:“这城中杏花不艳,待我回来,从山中折杏给你。”
“状元郎。”
沈鸢却是怔愣了许久。
只低头看自己杯中热茶,如湖心落一瓣花。
原本几分迷茫,如今却更生层层涟漪。
半晌听得步履声匆匆,从窗口瞧着那人身姿矫健、箭袖轻甲,一骑白马而去。
又是止不住心里骂,这卫惊寒只会这些蛊惑人的本事。
他多少烦恼都是他带来的,半点儿忙帮不上,却只搅得他心乱如麻。
而且……
怕不是故意跟他作对的,榜都没下来,就喊他一声状元郎。
待下了榜,这人又不知道哪儿去了。
若真得了状元,他还要跨马游街,还有御宴在后头呢,哪儿就在乎他一枝杏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