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呼吸间的片刻,那一人一马已冲至面前,携领身后骑兵,竟是杀出一条血路。
枪尖所过之处,人人避之不及。
京营许多将领士卒,只听过卫瓒的名声,却未亲眼见过,心里觉着到底年少,未必有多么善战。
如今一见,方知如猛虎出笼,竟是万夫不当之勇。
安王已是胆寒,顾不得什么,反身欲走。
却不想卫瓒竟比他更快。
眼前银光一闪,如银龙一现,竟是一枪将他从马上挑落,滚在地上。
安王尚未起身,只听卫瓒道:“叶书喧,你已到了头儿了。”
叶书喧。
周围人都不晓得,卫瓒这一句是什么意思。
独独安王已许久没听得这名字,第一反应竟是怔愣。
只这出神的功夫,便是肩上一痛,却是叫一把短刃钉在地上。
卫瓒收回手去,只提着枪,看也不看他一眼,道:“晋桉,你将人捉起看好了,若丢了人可担戴不起。”
身后晋桉便应一声:“是!”
倒是唐南星在边儿上嘀咕:“怎么就将这事吩咐你,却不吩咐与我。”
晋桉笑说:“你自己靠谱不靠谱,心里没点儿数么。”
唐南星不情不愿哼了一声,嘀咕说:“不就是今年夏天丢了个人么,怎的现在还记得。”
晋桉却远远瞧着宫门那一道火,半晌说:“又起火了。”
身后大军也涌了上来。
++++
安王和那北营将领一被拿下,余下人便成了一盘散沙,不多时便结束了这一场乱战。
别苑里头的人似乎也意识到了,事情已然结束,隐隐有欢喜之声,只是门口烧起的火片刻之间熄不下去,也不好出门来迎,
却是门里头金雀卫各个灭火的灰头土脸。
卫瓒便令人将安王等人捆了,余下人等帮着里头灭火。
梁侍卫倒是从墙头翻了出来,见了他们,一拱手道:“小侯爷来的实在迅猛。”
卫瓒便道:“一接到信,便往东营去求援去了,正逢着晋将军在练兵,连整兵都省了功夫。”
东营便是晋桉的父亲晋将军把守,连带着晋桉唐南星也正在营中打混,卫瓒倒是省去了许多解释的时间,将这些人一并都领了来。
卫瓒问道:“圣上现在如何了?”
梁侍卫笑道:“里头的刺杀已制住了,你待会儿进去便知道了。”
却是晋桉一惊:“刺杀?怎的会有刺杀。”
梁侍卫便将辛人作乱一事详细说了一遍,却道:“倒是多亏了今科沈状元了。”
“他一箭便结果了那辛三皇子,才得以快速制住了乱。”
“之后又自向圣上请命来防守,就连如今这会儿烧门的事情,也是沈状元的主意。”
安王兴许是从先头会文殿走水得了灵感,竟要以火烧门。当时就有人变了脸色,到底是敌众我寡,但以人数论,便难敌对方。若真让这些人进来,只怕胜负难料,纵然守住了,禁军也要死伤大半。
沈鸢却道,安王烧门,便让他烧,烧得越大越好。
安王才是那个耗不起时间的人。
于是便命人取了棉絮油脂木材种种,将安王拒在了大火之外。
晋桉听得他们对话,倒分出神来笑:“有人在沈折春面前玩火攻?”
至今沈鸢那场以火攻火的山林之策,都叫他记忆犹新。
如今安王这一手,着实是昏招。
倒是唐南星嘀咕道:“我在国子学倒没见过他练箭,不是说他拉不开弓么。”
卫瓒却道:“他练过,只是避着人练。”
他是见过的,且是在国子学里头见的。
昭明堂的弓,皆是习武男子所用重弓,沈鸢的确是拉不开的。
待众人都走了,沈鸢才会去射场,用女子孩童的弓练习。
每射一步,便退一步,又退一步。
拉弓的刹那,俊采星驰。眼中有万千光彩流过。
单单只看一气呵成的动作,完美无瑕的流畅身姿,便晓得这是一位好射手。
可最后一箭到底力竭,未碰到靶,就失去了准头。
眼中星火也渐渐暗淡。
可过了几日,他还是会在那射场、在无人时瞧见他。
秉烛夜读,独自练射。
沈鸢擅长隐忍,做得最多的,就是这样日复一日的、无人知晓的、不知前路的努力。
卫瓒想着,不觉有些可惜。
他竟没见着沈鸢最精彩的一箭。
在众人协力之下,不过多时,这火便灭了。
事态紧急,卫瓒便未下马,一路踏马进门去复命,一进门,就见着人群之中的沈鸢了。
苑中尚且存着几分混乱,士子与金雀卫皆在门口。
苑中士子皆着青衫,金雀卫皆是黑缎衣,独状元郎能得御赐的红袍,倒是一枝独秀。他衣袂沾染了几分火灰,颊边沁汗,发丝也凌乱,显然是先头兵荒马乱的结果。
手中却还握着一张长弓,时刻预备应敌,不似平日苍白,却无端透出几分飒爽。
此刻战事已息,沈鸢正低头与一金雀卫叮嘱说什么,周围人喊他:“沈公子,火已熄了。”
沈鸢便回过头来,唇角微微绽开一缕笑意,却是第一眼就瞧着了马上的卫瓒。
不知怎的,就怔着了。
那马蹄声越来越近。
沈鸢抿紧了唇,下意识不想去看卫瓒银鞍白马的身影,却又逼着自己仰头、直勾勾地去看。
还是那样俊朗无瑕,还是那样惹人妒羡。
他隔着门,便知道卫瓒在外头何其英勇。
让他手中的长弓火一样烫手,仿佛在那样的一力降十会面前,他不配拿着。
可这一刻,他却将这把弓攥得紧紧的。
像是已经拥有了什么。
他定定地看着卫瓒驾马向他走来。
与他身影交错的瞬间。
他喊了一声:“卫瓒。”
那小侯爷只扬起笑意。
将一枝火红的杏,别在了他的发上。
第83章
卫瓒匆匆复命时,只见嘉佑帝面色微沉坐在殿中,身侧只得金雀卫,见他绑缚安王进门来,越发神色复杂,许久才道:“外头如何了?”
卫瓒拱手道:“叛军已被缉拿。”
嘉佑帝脸上却并不见喜色。
卫瓒顿了顿,却是又低头说:“臣此番出京,专为寻得几个证人,如今还有一事要禀。”
他说出这话时,众人皆不解其意,唯独叶书喧抬眼看了他一眼。
那目光说不出是何种意味,只是复杂与败色交织,半晌,静静地低下头去,不知在想着什么。
嘉佑帝道:“何事?”
卫瓒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臣状告眼前此人叶书喧,冒名顶替皇室之罪。”
堂内皆惊。
连嘉佑帝也目露惊愕之色。
卫瓒去求援兵时,便已令人顺路传信,请林大夫到山脚下等候,这会儿正好一并请上山来,连带着梁侍卫、沈鸢等人,也一一叫了进来,将整个搜查的过程、这段时间以来安王的所作所为复原。
莫说嘉佑帝,便是向来无喜无怒的金雀卫,也不由得为这一片一片拼凑出来的真相,感到了震愕。
嘉佑帝却是重复念了一次这个名字:“叶书喧。”
这名字已在京中消失了很久,少年成名,如流星般陨落,来不及留下影子,便匆匆被人遗忘。
以至于安王归国时,根本无人记得此人的存在。
这下嘉佑帝已想起来了。
在叶家倾覆之前,叶书喧是名动京师的少年才子,诗画皆佳,文采斐然。
叶家最为昌盛时,入了宫为太子伴读,清高性冷,人处处捧着敬着。当时的待遇比皇子也差不许多,与精通文墨的太子盛愔形影不离,相得益彰。
只记得一次先帝于亭中赏雪,考校学问,宫中皇子与伴读,皆作了一首咏梅诗,糊名请众臣来评,最终得了头名的却是太子盛愔,而叶书喧屈居次位。
那时的嘉佑帝尚且是二皇子,最不擅长文墨,生母与当时的叶皇后不睦,他与太子盛愔算不得相熟,只是却也对自己这位兄长心存几分敬慕。
那日忍不住抱着自己的诗,回去向兄长请教。
只是却见那亭中只余下两人,叶书喧将自己的诗撕了个干干净净,雪似的纸片落了一地。
盛愔垂首拾起那些字句,却是叹道:“分明是佳作,可惜了。”
叶书喧却说:“有什么可惜,不如殿下那一首意境更高。”
盛愔眉眼温柔说:“可这一首我却很喜欢,比我自己做得都喜欢。”
“书喧,你未免眼睛生得太高,只会往头上看,却不往底下瞧,也不往自己身上瞧。”
叶书喧道:“下头有什么好瞧的,叶家什么时候教人往下瞧过。”
盛愔轻轻叹了一声。
彼时正值冬日,冰雪渐融,阳光正好,风卷起那些雪样的碎片,与两人锦绣斑斓的衣袖。
叶书喧说了一句什么,却是叫盛愔笑了起来,半晌摇头叹息说:“你啊。”
回首瞧见他时,盛愔喊了一声:“二弟。”
叶书喧恭谨冰冷喊他:“二殿下。”
再后来……
再后来的事情,连嘉佑帝也记不大清楚了。
那些只知风月、只谈书本的日子过得太快,两国交战,烽火连天,失地让利,年轻的兄长离国为质,先帝病亡,连带着那一个叶书喧,早早就被人遗忘在动荡之间。
就连嘉佑帝自己,也仿佛忽有一日,忽得捡了个皇位到手,自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竭力去整理破败的河山,怕辜负父亲,又更怕辜负兄长的牺牲,又到渐渐适应自己的身份,熟稔自然拥有了威严,又不知过了多久。
多年后再见兄长,已是生疏了太多。
嘉佑帝那时不觉得怪异,只猜测是因为地位的变化逆转,也是因为多年来的沧海桑田。
可哪知,竟是因为兄长早早就已亡故了。
无声无息,无人知晓。
如今时隔多年,再听兄长当年的遭遇,嘉佑帝竟是怔愣许久。
先是细细看了许久叶书喧的面孔,却是胸腔嘴唇一齐颤抖,将桌上的东西尽数扫落,指着鼻子道:“尔敢!尔敢!”
半晌去夺身侧人的刀,要亲手去砍,却一口气上不来,哽在原处,待左右人上前去搀扶时,只听得一串的“杀”字。
众人皆不敢真去动手,只怕嘉佑帝又变了心思,事后又觉着恨。
却是梁侍卫半晌低声道:“圣上,不妨押下去,容后再议。”
嘉佑帝半晌才顺过气来,眼神几乎要瞪出血来,点了点头,这位一直温吞少怒的帝王,此刻却是阴冷说:“看好他,莫叫他死了。”
叶书喧却始终未曾变过神色,只是几分阴郁,几分冷意地坐在那,不知在想着什么。
金雀卫匆忙将人押出宫殿时,沈鸢正在殿外垂眸立着,并没有去看他。
可叶书喧的脚步却忽变得慢了。
身后金雀卫推搡了他一把:“快走。”
叶书喧却是一动不动,定定地、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轻声说:“真像。”
沈鸢这次并没有动摇,只是淡淡说:“我不像你。”
叶书喧无声地笑了笑,那细长眉眼,不知怎的,竟生出了一种陌生感。
面容是一个人的,笑容是一个人的,却哪个都不是他的。
叶书喧说:“像太子殿下。”
他第一眼见到沈鸢,是真的认为像自己。
直到那一日元宵登楼。
他却见着了盛愔的影子。
叶书喧离京前的最后一次出游,也是上元节,盛愔带着他去城楼上看烟花。
那时正值战乱,国仇家恨,游人越发稀少。连京城的烟花灯火,都不如旧日热闹,只绽了几朵,便匆匆谢了。
冷清得叫人难受。
盛愔坐在城楼边上,锦袍在寒风中招展,狐绒的领子簇拥起俊秀柔和的眉眼,问他:“书喧,你觉得我该去吗?”
叶书喧那时已是奴仆,不复旧日傲骨,只低垂着眉眼,说:“为何不去呢。”
去了,盛愔便不再是尊贵的太子。
也如他一般,会零落成泥。
那是他第一次将盛愔引向黑暗。
亲手推向那烟火之后的零落。
盛愔却笑了笑,说:“是啊,为何不去呢。”
“天下唯有一人不配怯懦,那便是我。”
那时叶书喧对自己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他以为只要盛愔被拉低一点,他心中的毒与冷,就会消去一些,他会变得好一些。
但并不是这样。
盛愔越低,他越是觉得,还能更低,直至与他相同。
有了一次,就发疯似的想第二次,第三次。
他想见盛愔被毁去,想见盛愔与他一同万劫不复,他知道辛三皇子的疯癫,却还是没有叫盛愔避开,甚至有意无意地,推了盛愔一把。
他身上的冷与毒与日俱增,深入骨髓。
有时会想,也许这世间欠他的,他应当从盛愔的身上讨回来。
盛愔知道他这样恨他吗?
叶书喧不清楚。
只是盛愔毁了手的那夜,用缠满了纱布的手,轻轻抚摸他的脸,低声对他说:“书喧,我们还能回去的。”
他注视着盛愔的手,却只得到了一丝令他惊惧的快意。
他想,回不去了。
无论是故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