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了一声,便低着头佯做背书。
周围学生的窃笑没一会儿便消失了,想来是没见他俩大打出手,也无甚趣味,倒是窗外隐隐有鸟声阵阵、微风徐徐,那墨印的字迹越看越像蝌蚪。
沈鸢身上隐约缭绕的药香,也不知何时钻进了鼻腔,教人安心又舒适。读着读着,眼皮越发重于千斤,不知何时,便栽倒睡着了。
他重生后许久都没睡个踏实觉,这一觉是难得的清净无梦,他飘飘然仿佛睡在云端,扯过一块薄棉做铺盖。
梦里似乎有人唤他,他只随手挥了挥。
睡醒的时候,发觉已是黄昏,整个昭明堂只剩下两个人。
他,和坐在他对面的沈鸢。
少年身姿如竹,执卷静读,而他伏案沉眠,醒时不自觉揉了揉眼。
外头是天色擦黑,星子暗淡,沈鸢那卷书似乎已读到末尾了,漆黑的眸子注视着他,带着几分无奈。
他睡得声音沙哑:“你还不走。”
沈鸢看他一眼:“我叫不醒你……你压着我衣袖了。”
他低头一看,果真手里攥着一节柔软的蓝袖,旁边就是沈鸢骨骼清晰的手腕。
沈鸢淡淡说:“我抽不出来,要把衣裳脱了,那姓唐的瞪眼瞧着我,叫我不准损毁你的名声。”
“我说那便把衣袖割了,他便大叫,说‘不许断袖,不许断袖’……他近来吃错什么药了?”
卫瓒倒能想象到唐南星那模样,不禁哑然失笑:“谁知道,别理他。”
沈鸢似是又想到了那场景,竟也笑了一下。
唇畔弯弯的弧度翘起来,旧日冷淡便仿佛让风吹散,只有一双春柳似的笑眼。
他问:“还背书么?我可是一个字都记不住。”
沈鸢瞧了他一眼,说:“太晚了,你回去背吧。”
隔了一会儿,沈鸢却说:“你书背成这样,旬考怎么还能考得好?难不成全靠临时抱佛脚么?”
他瞧见沈鸢垂着眸故作淡然的神色,便晓得是到底没忍住,来试探他的学业。
闷笑一声,含混说:“差不多吧。”
就算没有重生,他在背书上,也的确只有考前最上心。他不像沈鸢要靠科举晋身,便是背的快忘得快,每逢旬考便糊弄糊弄家里人。
只是倒不至于像如今一般忘得一干二净。
这话让夜夜点灯熬油的沈鸢听见了,难免又酸了酸,淡淡道:“小侯爷颖悟绝伦。”
便垂首收拾桌上的书册笔墨。
他暗笑一声,自起身伸了个懒腰,却忽得听沈鸢又问:“卫瓒,你拉弓动作怎的变样了?”
卫瓒这才顿了一顿:“——什么?”
沈鸢的声音四平八稳,冷冷淡淡:“你下午练射时,站姿有些移位了,只用一条腿受力,虽没失了准头,却并不是好事。”
“日子久了,身形要变,也容易伤了膝盖。”
他说这话时很是认真,倒依稀能瞧出几分昔日温煦少年的神采,皱着眉道:“卫瓒,你素来练武周正,难道是腿上伤了?”
卫瓒不知怎的,心尖儿动了一下。
沈鸢体弱,是不上骑射这一门的。
哪怕来了昭明堂了,今日下午练射,他本应当在学堂里温书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转过身来,说的却是:“沈鸢,你偷看我。”
沈鸢刺探敌情被捕,骤然红了耳根。
半晌一振衣袖,竟有几分负气道:“是了,我偷看你了,那又如何?”
他笑说:“不如何。”
只是怪招人疼的——这话不能当着他的面儿说。
沈鸢起身欲走,却让他拽住衣袖。
沈鸢瞪他一眼,道:“你还要如何?”
他说:“沈鸢,你是不是常去万安寺?”
他的记忆里,沈鸢父母的牌位捐在万安寺,除去上次是为了躲着他前去避祸,平日里休沐,也时常去万安寺礼佛。
正跟他眼下想做的事儿合上了。
他斟酌着思考,怎么能把这小病秧子糊弄住,脑子里忽然冒出他娘说过的那个称呼来。
他说:“沈哥哥,你能不能把我也带着。”
第10章
沈鸢让几句“沈哥哥”给叫昏了头,让人灌了迷魂汤似的,竟点了头,将同去万安寺的事儿给应下来了。
到了傍晚想起来,才后悔不迭。
他现在远着卫瓒还来不及,没事儿凑一起做什么,岂不是徒惹自己眼红生嫉么。
沈鸢想着去侯夫人那边儿推脱一二,却见侯夫人正差使侍女给他们两个打点行装。
“你俩结伴儿去也好,我素日便想,你们两个年纪相仿,是亲兄弟一样的,平日何必井水不犯河水的,正是该多亲近亲近。”
他张嘴喊了一声:“姨母。”
还没来得及拒绝,便听侯夫人又拉着他絮絮道:“春日易犯咳嗽,我让大夫跟着你,若不舒服,便趁早说一声。”
“书白日里读一读便罢了,夜里要早睡,睡得越晚越伤身。”
“瓒儿若欺负你,你便来告诉我,我替你教训他。”
三两句话就将他拒绝的话语卡在喉咙口,再往后絮絮落落,甚至冒出几句乡音吴语,将他耳根子都给说软了。
他素日拒绝不了侯夫人。
侯夫人与他母亲是远房姐妹,眉眼生得像他故去的母亲,说话间水乡女儿的温柔语调也像他母亲,那殷殷告诫间的真挚更像他母亲。
侯夫人指尖轻轻梳过他的发,温声道:“我晓得你是去思念父母,只是哀大了也伤身,呆个三两日便早些回来,侯府还有姨母姨父等着你的。”
那手跟他母亲一样柔软。
霎时,连心尖都软的一塌糊涂,乖乖点了头,出门的时候都小狗似的一步三回头。
侯夫人笑着哄他,说:“去吧去吧。”
才拱手退出了门去。
出门叫风一吹,才发觉自己把想说的话给忘了,糊里糊涂把这事儿答应了。
他素日精明,这两天却让卫瓒和姨母唬得跟呆子也没什么两样。
只得几日后跟卫瓒一同出发。
沈鸢体弱,早春坐马车出门是麻烦事,他那辆马车本是宽敞,却被东西塞得满满当当。
一进门儿先得脱靴,将脚踏在脚炉上,手炉塞进怀里。厚实的软垫铺在屁股底下,软枕塞在腰后头,专门的小被子盖在腿上,肩上还得披着厚厚的白裘。
把整个人都裹得严严实实了,知雪还得将四角香球都换做醒神香,桌子架起来,教他喝一碗驱寒的汤,吃些好克化的点心,再将今日午时的药提前吃了。
这才能省得路上受寒生病。
他自己也不乐意这般麻烦,皱着眉说让把炉子撤出去,或是外头那裘衣便不穿了。
知雪在这时候却往往很强硬:“不成,公子现在不觉着冷,待马车坐上一个时辰,便要知道难受了。”
“到时候去了寺里上吐下泻的,又得遭一遍罪。”
他拗不过,只得把那汤药捏着鼻子灌下去,塞了三两块蜜饯才将那苦涩味压了下去。
不想外头帘一撩。
跟卫瓒撞了个脸对脸。
见他裹得跟个白毛球似的,卫瓒没忍住闷笑了一声。
他霎时脸黑得跟锅底一样。
——这人就没自己的马车么?
却见这人毫无自觉,将帘一放,道:“我车让给大夫了,再者带的行装有些多,便来你这儿蹭个座。”
这一蹭,就蹭到他身边儿来了。
他忍着气没出声。
卫瓒眼尖,一眼瞧出他靠着的软枕是兔子形的了,道:“这东西还有没有,给我一个瞧瞧。”
“没有。”
“有。”
他跟知雪同时道。
沈鸢:……
这是谁家的侍女。
知雪讪讪又取出来一个,小声说:“这是咱们缝着玩的——”
毛茸茸的红眼白兔子,做得跟大号布娃娃似的,专给他出远门靠着的。
卫瓒抱着兔子看他。
他假装没看见。
知雪伺候茶水伺候的大气不敢出,一双圆眼滴溜溜转,生怕他俩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让他这个病秧子没到佛堂、先见了佛祖。
外头车夫一扬鞭,车咕噜噜往外头走。
他自窗口瞧了一眼风景,始终猜不透卫瓒到底是来凑什么热闹,只道:“山上没什么可看的,小侯爷想求什么,不妨让沈鸢代劳。”
言下之意是他们俩大可不必这样不尴不尬坐在这车里。
却听卫瓒轻飘飘道:“那你可代不了。”
沈鸢挑了挑眉。
卫瓒说:“我求姻缘。”
沈鸢怔了一怔,抬眸看去。
金尊玉贵的小侯爷坐在窗边,黛色绸衣用金线细细绣了花纹,越发勾勒得腰窄而有力,双腿修长,连绸靴都干净得没有半点儿泥,漆发金冠,眉眼间几分风流兴味,低头正摆弄那兔子的耳朵。
一看就是胡说八道。
可不知怎的,就是心里烦躁了起来。
沈鸢嗤之以鼻:“佛祖管着那好些和尚都没着落,谁管你一个槛内俗人娶媳妇。”
卫瓒说:“那我且在他们后头排着,省的佛祖把我忙忘了。”
知雪机灵,生怕车里话落了地,忙接话捧着说:“小侯爷打算求个什么样主母的回来?要贤惠的还是要俏丽的,佛前点香,都须得告诉佛祖的。”
“不能求好的,”卫瓒一语双关道,“求个好的来,你家公子岂不眼红么?”
知雪笑:“那难道还求个坏的不成?”
谁想卫瓒欣然点头:“正是求个坏的回来。”
“求求佛祖,赐我个脾气大,看我又不顺眼的新娘子——好给你家沈公子出出气。”
知雪这小姑娘被逗得直发笑。
卫瓒又撞了撞他,说:“你呢,去了都做什么?”
沈鸢说:“抄抄经,听圆成和尚讲佛法。”
卫瓒不大信神佛,倒听过这位僧人的名字:“怎么?他说你同佛有缘?”
沈鸢道:“他说从没见过我这般与佛无缘的人。”
这是实话,圆成那和尚与他相熟,每每瞧他一次,都摇头说,嫉妒二字,皆是业障,小施主还放不下?
他却极爱忏悔业障,次次拉着那圆成和尚,红着眼骂上卫瓒一回,自觉心情畅快,又说,实在放不下,让佛祖凑合着渡吧。
次数多了,圆成便道,阿弥陀佛,隔壁还开了家五清观,施主要不去瞧瞧看,万一施主道法自然了呢。
想来佛是不收他的。
卫瓒便笑了起来。
沈鸢没什么闲话可说,便寻了一本书来看。
马车里静了下来,穿过街巷时隐隐有叫卖声,他便隐约有些走神,想从窗帘缝隙瞧一瞧热闹的街巷。
却忽觉肩头一沉。
他一顿,低下头瞧。
卫瓒不知怎的,又合了眼,毫不拘束地靠着他肩头,说:“……困了。”
沈鸢:……困了就困了,倚着他做什么。
他又不是枕头。
他瞧了瞧车四角醒神的香球。
又瞧了瞧抱着软枕,一脸倦意的卫瓒。
半晌道:“小侯爷,你夜里都不睡觉么?”
卫瓒说:“睡啊。”
“兴许是你身上太暖和了。”
说话间呼吸都落在他耳垂上。
沈鸢低着头,瞪了卫瓒半晌,恨得牙根痒痒。
用力又翻了一页书。
他就说,弄那么多炉子干什么,给他裹那么严实干什么。
他那么暖和干什么。
第11章
沈鸢这一路起初还能坚持住不睡,到了后头,兴许是夜里读书久了,竟就也跟着睡了过去。
那醒神的香球也不知醒了个什么。
头一点一点,做了好些断断续续的梦,中途恍惚被颠了一下,手炉险些落了地,依稀有谁的手轻轻托了一下他的后脑,接过他抱着的书和手炉,他便又睡了过去。
待醒来时,依稀听见有谁用极低的声音说。
“卫锦程已回了信了……
“明日……出城来……”
他模模糊糊轻哼了一声,揉了一下眼皮。
这声音便断了。
他抬头,正对上卫瓒近在咫尺的一双眼,身侧随风似是隔着窗,用极小的声音禀告信息,见他醒了便住了口。
沈鸢登时自己先瞪大了眼。
见鬼了,他睡在卫瓒怀里做什么?!
卫瓒眼底含笑,手还绕过他的肩、轻轻按着他的头做固定,仿佛两个人亲亲热热地窝在一起,又或是卫瓒就这样搂着他——他睡前可不是这么个姿势。
他面无表情坐起来,发觉车已停了,外头正是万安寺。
便听卫瓒道:“已到了有一会儿了,见你还睡着,便让随风先禀事。”
“我先下去,你刚睡醒,在车上待一会儿再走,省得受了寒。”
沈鸢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云淡风轻地“好”了一声。
也没脸正眼看卫瓒。
只是后槽牙在一前一后地磨。
热气一阵一阵从脚炉往上头涌。
卫瓒还把兔子软枕塞回他怀里,道了一声谢。
待卫瓒走了。
他才冷声问知雪:“怎么不叫醒我?”
知雪委屈巴巴道:“小侯爷不让。”
自家公子睡着睡着就睡到人怀里去了。
她倒是想扶一把,可小侯爷就坐在那儿呢。
那时小侯爷还冲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把人往怀里带了一带——这谁敢叫醒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