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鸢看了那兔子软枕半天,面无表情、恶狠狠揪了耳朵一把。
不争气,蠢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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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万安寺,便各自在静室归置。
万安寺的静室不大,沈鸢与卫瓒住得一墙之隔。
知雪照霜二人收拾得轻车熟路,沈鸢却是一直一言不发,立在窗前发起呆来。
知雪喊他:“坐了一天的车,骨头都要僵了,公子歇一歇罢。”
沈鸢却摇了摇头:“我有些事想不通,得再想一想。”
知雪愣了愣,说:“什么想不通?”
沈鸢半晌才吐出一个名字来:“……卫瓒。”
知雪笑道:“我见小侯爷这些日子脾气挺好的,路上也晓得顾着公子了,可见真是长大了。”
沈鸢一时想到卫瓒路上是怎样“顾着”他的,又是耳根发烧脸发黑,好半晌才把这丢人的事儿从脑子里赶出去。
顿了顿,却摇了摇头:“并非是此事。”
知雪道:“还有什么?”
还有他半睡半醒时,隐约听见随风向卫瓒禀告的低语。
大房的老爷卫锦程。
他总觉得卫瓒此次随他来万安寺事有蹊跷。
他喃喃自语,也不晓得是在同知雪说,还是在同自己说:“前些日子圣上视学,有意要他来清查兵部账目,可他却并没有应,此事最终由大房老爷卫锦程顶上了。”
“我当时也没当回事,只是这几日从国子学里听闻,此事竟越查越凶险了。”
“起先只是查出了些兵器银两的贪墨,谁知细查下去,竟少了一批甲胄。”
大祁不禁刀剑,私藏甲胄却是谋逆罪,饶是整个侯府,也只有嘉佑帝允诺的几套盔甲。
若只是贪墨倒还罢了,如今一次性少了这许多甲胄……
嘉佑帝立时震怒。
不光诸位清查的大臣难做,本是去跟着混功绩的卫锦程也骑虎难下。
他道:“此事只会越查越凶险,你说好好的,有人藏一批甲胄做什么呢?”
“除了阴蓄私兵,我实在想不出来。”
在这万籁俱寂的寺庙,心里想得却是官场利禄、满腹算计。
他想,圆明和尚说他跟佛无缘,可是说得太对了。
可他的确想不通。
这次知雪没回答他。
倒是照霜问:“此事可会波及到侯府么?”
沈鸢摇了摇头:“卫瓒没接这差事,倒是无事,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他有种违和的预感,总想将卫瓒的反常,与卫锦程近日的事情联络在一起。
他目光凝了凝,脑海中又刹那闪过卫瓒那张恣意含笑的面孔。
片刻后,自嘲似的一笑:“罢了,兴许是我想的多了,侯府之人向来磊落,哪里懂什么阴私。”
从南征北战、豪情万千的靖安侯,再到恣意潇洒的卫瓒,哪个都是光明磊落之人。
“兴许只是我心窄,便见谁都觉得脏。”他说着,不自觉攥了攥衣袖。
他虽憎他傲慢,却也不得不承认。
卫瓒生于明光里,也合该生于明光里。
否则怎么引得他如阴沟老鼠般艳羡。
这几日卫瓒待他越发和蔼了起来。
可他却是用尽了全力,才克制着没露出尖酸刻薄的嘴脸来。
唐南星为了卫瓒胡言乱语,他想,自己是没什么朋友的。
姨母对他好,他想,这却是卫瓒的母亲,他母亲已没了。
不过是刹那的念头,却总是那样清楚的让他认识到。
妒如附骨之疽。
——卫瓒的仁善,他的悔悟,父母的劝诫,都不能让他成为一个心性平和的好人。
心里头那一丁点的火苗,就像是在罐子里闷烧着,外头只是有些热,里头却烫的焦黑裂纹、皮开肉绽。
照霜劝他:“公子,久病之人容易多思多虑,这并非你的过错。
他不说话,只慢慢道:“我曾听圆成和尚跟我说,妒恨如手持一柄两头剑。”
“刀刃对着别人,亦对着己身。”
若卫瓒待他坏一些,厌烦他、嘲弄他,他心里倒好受一些。
如今卫瓒待他越是好,他却越发别扭难过起来。
与自己的斗争,有时比与外界的斗争,更为漫长绝望。
照霜只得轻轻叹了一声。
其实她有些想劝公子,不若早些搬出去吧,她眼见着沈鸢这些年在侯府呆着,身子是日渐好了,人却一天比一天不快活。
想来他也是疲了累了的。
若是能离那小侯爷远远的,兴许还能好一些。
隔了一会儿。
却又听沈鸢小声说:“照霜,今晚你记得打探打探,他这见天儿打瞌睡,我总疑心他趁夜里偷偷读书习武——”
照霜:……
最近好像不太一样。
最近公子是越挫越勇了。
第12章
卫瓒坐在这寺庙静室,吸了好几口早春的冷气,耳根还是隐隐有些发热。
他昔日曾听母亲提起过,沈鸢的母亲是江南有名的美人,父亲在京中亦有“玉郎”之美誉,才生得沈鸢这般好颜色。
只是他向来不屑一顾。
可沈鸢往他怀里睡的时候,车正至山路。
他撩起车帘瞧景的时候,阳光穿过枝丫,在沈鸢的面孔烙上了细碎光斑。
那时小病秧子就沉甸甸靠在他怀里,让日光激了,睫毛一颤一颤,抱怨似的喊了一声“知雪”。
他便想,叫卫惊寒不那么好听,叫卫知雪也不是不行。
回过神来,才晓得荒谬。
他坐在那揉搓了好一会儿耳根,才定下神来,叫随风来继续禀告。
便见随风将怀中信与他,道:“这便是大老爷亲写的信笺。”
他“唔”了一声,一手捉了块点心来吃,一手利落抖开信纸,里头正是卫锦程的字迹。
前几行皆是讲,如今圣上震怒甲胄失窃一事,做臣子的也惶惶不安,不得不深究,可若是深究,难免牵连众多。
下头一行画风一转,写的却是,殿下愿意写信前来,臣受宠若惊,若殿下有方可解眼前之困,臣自然乐意效劳。
再往题头一瞧:安王敬启。
顿时笑了一声。
果然,咬钩了。
前世也是这一出好戏,兵部清查,意外查出甲胄失窃、引得帝王震怒。
可再往后,没人查出是安王的手笔。
安王豢养死士、私藏甲胄、日夜为谋夺帝位那一日做准备。
这差事他是领过的,也做过的。
却也只追到了一群死士,被他逼得急了,便咬碎了毒药,留给他遍地的尸首。
如今要指着卫锦程查到安王那去,只怕是天方夜谭。
但他稍加引诱,却容易得很。
安王的书信自然也是假的,是卫瓒仿了安王的字迹和印鉴,向他抛出了橄榄枝。
哄他说卫大人如今所查之事干系甚大,要在外见面商谈——上辈子这些活儿都是沈鸢干的,如今自己要找人做,还是废了一番力气。
这话已暗示得很明白,哪怕卫锦程有一丝顾虑卫家,都不会接下来。
果然无论前世今生,卫锦程对于从龙之功都难以抗拒。
嘉佑帝再贤明,瞧不上卫锦程这个草包,不愿给他泼天富贵,不愿给他财帛尊荣,那就不如是个昏君逆贼。
卫锦程一听,果真兴致勃勃回信表忠心,说安王若有驱策,必定遵从。
约在今日夜里,城外藏甲的老宅相见。
城内不好行事,他便打着礼佛的名声,也随着小病秧子出城来了。
他将那信读完了,淡淡笑了一声:“那边儿信笺都处理了么?”
随风道:“处理了,看着卫锦程烧了的。”
他将手中的信也在烛火上点燃了。
纸张在火苗的舔舐中扭曲,却在他眼底生出漆黑彻骨的冷意来。
他慢慢道:“人已布置好了么?”
随风低声说:“传讯下去了。”
他道:“够了。”
随风低声道:“主子非要亲自去么,静室这里若是空着,隔壁……沈公子难免要怀疑的。”
“要不我夜里来做个样子?”
这佛门清净地,静室里只得一张床,夜里不留仆役照顾。
卫瓒若走了,这静室便空了。
他们都晓得,那小病秧子就差没把眼珠子挖下来一只,贴在他身上了。
他却垂眸笑了一声:“不碍事。”
“他若问了,我也有别的法子。”
他其实连父亲母亲都能瞒得轻松,唯独沈鸢不行,只怕已早瞧出些端倪来了。
至于人手不足的事儿,倒也不是大问题。
他本就打算这事情亲自来做。
况且……
家仇母恨。
他自打重生以来,那一夜又一夜难以合眼的梦魇。
只要闭上眼睛,就都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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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沈鸢耗了一年的心血,才让他重新站了起来。
只是他腿伤刚愈,便一瘸一拐,要去杀了卫锦程一家。
他的枪还在,枪尖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旧日的枪缨褪了色,也跟着染上了尘。
只有一个孱弱的身影拦在门口,一动不动。
他说:“沈鸢,你没胆子杀了他们,我去。”
那院子里零星几个仆役拦不住他,沈鸢身侧抱剑的侍女也拦不住他。
他像是红了眼的野兽,伤口崩裂淌了血,却也没发出一丁点的嘶吼来。
最后却让沈鸢死死抱住。
那病秧子不知哪儿来的力气,被他拖行了六七步,也不肯撒手。
却是他在门前头一次开了口。
他说,沈鸢,我家破人亡。
这个词单是说出来,他都能感受到沈鸢身体的颤抖。
他说,你知道诏狱里死了多少人么?沈鸢,我是看着他们一个一个丧命的。
熬不过拷打的,病死的,他身带重枷直不起腰来,抬头瞧不见一方天,却只瞧见家中人一个一个血葫芦似的被拖出去。
他从那一夜开始,就再也没安睡过。
沈鸢却问他:“你杀了卫锦程,之后呢?现在多少双眼睛盯着我这儿!盯着你!你生怕他们找不到借口再把你送回诏狱里?——生怕你自己不死么?”
“卫瓒,我捞你出来费了多少心血,只为了杀一个卫锦程吗?”
说着,一口气上不来,竟呕出一口血来。
沈鸢从未在他面前示弱过,哪怕侯府倾覆,他前程无光,沈鸢也得把脊背在他面前挺得直直的。
可这时候沈鸢连站都站不住。
他听见旁边惯常伺候汤药的侍女叫了一声。
沈鸢却摆了摆手。
喘息了许久,才慢慢顺过气来,说:“卫瓒……姨母是我亲自送走的。”
“亲手装进的棺椁,一路送走的。”
沈鸢曾送走了自己的亲生父母,又亲手送走了疼爱他的侯夫人。
似乎是天意在戏弄他,让所有待他好过的人都不得善终。
然后在一无所有之时,他将卫瓒从诏狱里捞了出来。
沈鸢说:“我做这些,就是为了看你死的么?”
这时卫瓒才意识到,沈鸢瘦得像是一把枯骨。
他们定定在那扇门前僵持了许久。
僵持到沈鸢已站不住的时候。
卫瓒将沈鸢扶起来,却又死死咬住了沈鸢的肩,说:“你以为我这样还算是活着么?”
沈鸢被他咬出过多少印子,他已记不清了。
沈鸢那时只怕已眼前发黑了,口齿都不清楚,只浑浑噩噩间呓语:“……求你了。”
再睁开眼时,随风仍是忧心忡忡地劝说:“主子若有什么吩咐,只派我去就是了,何必以身犯险呢?”
他却摆了摆手,轻声说:“都安排好了,不会有问题。”
“你好好休息一夜便是。”
“把我的弓取来。”
有些事,终究只能他自己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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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只是回忆会有刀!文是甜甜的!相信我!【啪啪啪拍胸脯】
第13章
是夜。
卫锦程怀揣着书信,穿过城外的森森荒林,自马车上向外头张望,心里暗骂、怎的就约定了这样一个偏僻之所。
可想到要与安王商谈的事情,他又想,这样一个隐蔽之处也好。
私藏甲胄这般的谋逆大罪,怎么想也不能在花巷酒楼里商谈,至于安王府——他这个卫家人若敢登安王的门,只怕他那假仁假义的好二弟头一个要拿了他去。
思及此,不由心头火起。
分明是一个父亲。
一个是自小就被当做将星转世的二弟,一个是金尊玉贵的皇后三妹,他这个兄长,却只能仰仗他们鼻息过活。连一个差事要卑躬屈膝地去求,就连他二弟那十几岁的独子卫瓒,都要比他风光尊贵。
叫他怎能咽的下这口气。
是以当安王递来橄榄枝时,他只惊愕了一瞬,便迅速下了决断。
那位以出尘离世、一心修道著称的安王,竟能与甲胄失窃之事搭上干系,他几乎一瞬间就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如今嘉佑帝无子,又无储君在朝,这皇位迟早要换人来做。与其等着过继于不知哪家的皇嗣,不如直接就上得安王这条船,来日他定是要比他那二弟三妹皆笑得长久。
到那时候……
他转了转手中的扳指。
他竟已畅想起自己一雪前耻的模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