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段临风简直要被气笑了,他抱了剑看向金白晓,扬眉道,“在下不清楚,还请金掌门指教。”
“好!那我们便从头说起!”金白晓也来了精神,他站起身来,面对着台下众人高声说道,“如今百门群雄在场,还请段少主起誓,你所说的每一字都无半句虚言。”
段临风不知金白晓心中又打了什么算盘,但他自认坦荡,想都不想便一口应下:“这有何难?我原本就没有什么需要隐藏的。”
金白晓微微一笑,摇扇问道:“那么请问,段少主来到半月岛之时,是否秘密携带了一男一女两位客人同行?”
段临风皱眉反问道:“此事与金掌门所质疑之事有何关联么?”
“万事万物都有千丝万缕的关联,区别只是你有没有留心去看罢了。”金白晓道,“段少主为何避而不答,是心虚么?”
台上台下百余双眼睛都盯着他,段临风没有办法,只得点了点头,说道:“是有此事,不过……”
“稍安勿躁。本座还有第二个问题。”金白晓径直打断了他,没有给他留下半点解释的时间,“请问这两人的真实身份,段少主可是心知肚明?”
段临风渐渐感觉到金白晓想要将这对话所引导去的方向。颜寄欢和楚云七的身份只有韩山道一个人清楚,金白晓所得不过一张面具而已,可瞧金白晓如今的神情,倒像是对答案已经十拿九稳。他抬眼看向了一直站在旁边沉默不言的韩山道,想要从韩山道的脸上寻到一些端倪,但韩山道再一次避开了他的目光。这一刻他明白了韩山道的立场。
师叔已经不再相信自己了。他出卖了段临风。
“段少主盯着啸虎前辈做什么,怕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么?”金白晓假笑着挡下了段临风的目光,“既然段少主不愿说,那么本座来替段少主说,这两个人一个是大闹白马镖局的颜寄欢,另一个是段少主的旧友楚云七,是不是?”
楚云七这三个字引得台下议论声渐起。段临风闭了闭眼,没有做任何辩解。此刻就算他否认也无济于事,沈望岳见过楚云七易容后的脸,金白晓手中有他的易容面具,清泉的暗卫见过楚云七的背影,更别说他亲口向韩山道承认了楚云七和颜寄欢的身份,这些人的证词互相印证,足以将他所有的后路与借口都堵死。
金白晓见他沉默不语,知他是默认了,于是更加得意,又紧接着说道:“人人皆知这白马镖局隶属清泉旗下,而楚云七更是早已同段少主割袍绝义。如今这般情形,本座忍不住想要问段少主一句,为何要将两个与自家作对的人带在身边呢?”
段临风冷笑道:“本庄主所做的一切事都要向金掌门汇报缘由么?那我清泉山庄是不是也干脆改姓金算了?”
“本座还没问完,段少主急什么。”金白晓从容一笑,忽然将话题转了,“说来这段二小姐是当日劫下颜寄欢之人,又与楚云七一度交好。她一路与段少主同行,我想大概是不会认不得两位熟人的伪装吧?本座不禁在想,当段二小姐发觉兄长这般反常行为时,她又是何态度呢?”
“你究竟想证明什么?”段临风微敛眼眸。
“本座并不想证明什么,只不过觉得段少主将自己的亲生妹妹——一个养尊处优的闺阁女儿送入深山之中风餐露宿,与野兽搏杀,实在狠心。”金白晓道,“不过回想本座在临安的所见所闻,段二小姐与段少主的兄妹关系似乎并不如段少主口中这般和睦,所以做出这样的决定倒也合理。”
临安?段临风努力回想在临安与金白晓的交集。那一日他为了替段临霜掩饰行踪、推脱婚约,特意在他面前演了一场兄妹不睦的戏码,想不到如今竟成为金白晓攻讦他的筹码。
“你觉得我故意送我妹妹去死?”段临风咬牙道,“当初分明是你以天下第一的铜玉牌为要挟,才致使临霜如今遭此横祸。”
“本座当时不过是试探之语,想不到段少主竟真能应允下来,实在叫人乍舌。”金白晓不紧不慢道,“只可怜我那未婚妻,没有半分替自己说话的机会,稀里糊涂就被自己最亲的家人推向绝路。谁知道她当年匆匆逃婚,是不是因为发觉了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呢。”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摆开这样大的阵仗,不是为了替任何人讨回公道,也不是为了找到真相,只是为了捕风捉影在众人面前辱他名节而已。段临风捂着脸无比讽刺地笑了起来:“金掌门倒是说说,我有什么阴谋?”
金白晓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另起了一个问题:“段少主可还记得虚虫帮?听闻这个新生门派与段少主渊源不浅啊。不知送入白马镖局那位所谓刺客,与段少主又是什么关系?”
白马镖局?段临风模糊想起那位疤面总镖头毕恭毕敬的脸,他曾经被颜寄欢当着半个金陵城的面公开羞辱,又眼睁睁看着段临霜将颜寄欢救走,但是段临风从未深究此事,没有人为疤面镖头与白马镖局所受的羞辱付出代价,或许从段临风带着段临霜出现在疤面镖头眼前那一刻起,他心里就已经不再将段临风当作是他的少主了。
“看来恨我的人比我想象中还要多些。”段临风忽然平静下来,他想要看看这场戏如何唱下去,他想要看看自己在那些口口声声敬他畏他羡他的人心中究竟是一个什么形象,“那么白马镖局又说了什么?”
金白晓道:“他们说你抓了个刺客,那刺客说虚虫帮的首领正是你段临风,而你瞒下了这件事。”
段临风忍俊不禁,将这句话又重复一遍:“金掌门说我抓了个刺客,只为了叫那刺客在我的人面前指证我自己?”
“没错。”金白晓竟然理直气壮应了,“乍一听虽然不合理,但细究起来不过是你的障眼法。因为只有将虚虫帮塑造成一个与清泉山庄、与你相对立的帮派,别人才会相信虚虫帮与你毫无干系。”
“虚虫帮本来就与我毫无干系。”段临风只觉得荒谬至极,“如此说来,我也能说虚虫帮是金掌门设来陷害我的陷阱,毕竟金掌门恨我之心人尽皆知。”
“情理上来说自然是如此,只可惜本座没这样好的福气来学清泉的剑法。”金白晓的语气竟真的带了一丝酸涩的恨意,“听闻虚虫帮的武功路数与清泉山庄一脉相承,除了段少主,本座还真想不出能有谁有如此天赋来融会贯通。”
“倒要多谢金掌门谬赞了。”段临风道,“只是我已坐拥天下第一山庄,实在没必要为自己寻这些烦恼。”
“真是如此,你从一开始就不会顶着忌讳与楚云七相交,也不会时至今日仍同杀父仇人为伍。”金白晓冷下脸来,“虚虫帮是你所建,楚云七是你同谋,所谓决裂不过是掩人耳目。你承诺给他家传的剑法,你承诺为他建帮立派,换他替你担罪,这样你便可以全身而退。真相是你恨你的父亲,所以你要借助外部的力量杀害他,顺理成章坐上他的位置。你妹妹发现了你的阴谋,所以她也被你一并害死了。”
说来说去,无非只是抓了楚云七这一条把柄来置他于不义。偏偏就是这一条把柄是他无力反驳的。
窃窃私语声如同苍蝇一般将段临风包围,他也不去理会,只盯着站在一旁沉默不言的师弟师叔道:“你们也相信他说的话么?”
韩山道再一次躲开他的目光。五个师弟齐刷刷垂下头去。丁君贤上前一步嚅喏道:“弟子们不信,只是……”
“只是?”
丁君贤抬起头道:“弟子这只手为苍梧派所伤,绝不会信苍梧派口中所吐出的只言片语。可有一事是弟子与众师弟从五年前就想问的,少主明明是我们的师兄,却为何从未待我们如那人一般亲近。”
段临风微微一怔。
“他是我非常重要的朋友,我信任他。”他说,“即便你们对他有误会,我亦不会否认这点。”
“那我们便不重要了吗?清泉山庄便不重要了吗?”丁君贤的语气激动起来,“师父从来都不喜欢楚云七!他说这个人迟早成为三大世家的心腹大患。可是师兄一次次偏帮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什么……段临风顿住了。是啊,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他原本拥有何其辉煌的前程,他本该走上光辉灿烂的一生,但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这些从来都不是他想要的。他前十六年都活在父亲的期望下,不识情欲,不知爱恨,拼命将自己打磨成父亲最引以为傲的一把剑。可是他不想做剑,他想做飞鸟,做鱼,做蒲草,做一个活生生的人,可以放肆哭笑,去追水中的月亮。
他恨段天问吗?或许他心底是有恨的。他恨他剥夺了自己的选择。他恨自己这一生只能是段天问的倒影,清泉山庄的剑。
“那日抓刺客的不是师兄,而是师姐。”梁大文轻轻说,“我听见师兄与师姐吵架了,师姐叫师兄想清自己的心。”
“从那个人出现开始,庄主与师兄之间的关系就变了。”江君业道,“天下有这样多品行高洁的英雄侠士,师兄为何只愿和那等三流小人结交。”
“当年师父遇难,全庄上下跪在师父坟前发誓为他报仇的场景,师兄还记得吗。”梁小武说,“如今师兄这样做,叫我们这些人三年以来日夜铭记的仇恨好像变成了一个笑话。”
“师兄一开始就不该叫师姐去那片林子里。”石君勤说,“师姐她……她待我们都好过师兄……”
太累了。段临风头疼得厉害,连日以来累积的疲惫缓慢将他吞没,他忽然不想再争辩了。有心也好,无意也罢,他没能成为父亲的剑,也没能成为临霜的盾,他的手下怨恨他,他的同门猜忌他,他连自己都无力保护,因为在这台上台下的几百双眼睛不在乎真相,只想看天之骄子跌入深渊。
“你们每一个人早已经有了先入为主的定论,不是么。”他缓缓道,“无论我再如何解释,你们都只会将我说的话认作你们心中认定的事实而已。”
“临风!”韩山道终于忍不住开口规劝他,“你只要将楚云七与那颜姓女子的下落交待出来,嫌疑不是俱可洗清了么。”
“交出来?”金白晓讥笑道,“你倒问问,他敢么?”
段临风转过头看他一眼,轻笑道:“我的确交不出来,不是因为不敢,而是因为我也不知道他们身在何处。”
“笑话!你带进来的人,如今不见了,你说你不知道,你当我们全都是傻子么!”金白晓反手捏紧了腰后别着的银弓,显然一字不信段临风所说的话。
段临风提剑起身道:“腿长在他们身上,他们要走,我拦不住。”
他现在只想离开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连日以来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叫他心生倦意。太累了。他从未体会过这样铺天盖地的疲惫。曾经他搞砸过一次,可是那一次他的师门原谅了他,所有人都相信着他,所以他活了下来。这一次呢?再下一次呢?这样的事不会是无风起浪,金白晓也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掌握他的所有动态。有人利用了他与这台上每一个人的嫌隙,一点一点引导着他们来到这一步。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和什么样的人作斗争,这个人无需露面就足将他打得丢盔弃甲、众叛亲离。他又能做什么呢?懦夫一样逃避而已。
“别动!”金白晓举起了弓直指他的背影,“想跑?”
“不要伤他!”韩山道上前一步喝止住了金白晓。
“啸虎前辈还当他是少主?”金白晓讥讽道,“只可惜有些人不当你是师叔啊。”
“临风,听舅舅一句劝,将人交出来,此事还有转圜余地。”萧关傲出言劝解道,“事到如今,你还要包庇他就是与江湖为敌,与正道为敌了。”
“我说了,我交不出来。”段临风冷淡回道,“真要找人偿命,那就来取我的吧。”
铮的一声,金白晓的箭脱弦而出,段临风微微侧头,抬手将剑鞘往上一送,剑光一闪,长驱而来的箭矢顿时应声断成了两截。段临风瞥了金白晓一眼:“不是你,你还不配。”
金白晓恼羞成怒,又取过三支箭,拉弓松弦直冲段临风的后背射出。以他们这样近的距离,原本是极难躲开的,然而段临风踩住地面一个腾空后翻,那三支箭不过将将擦过他的衣角而已。
他要离开这个地方。这里的空气叫他作呕。
“望岳,拦住他!”萧关傲终于下令。
沈望岳领了命,掂起腰间一副吴钩,纵身一跃拦在了段临风面前,口称一句得罪了,手中的动作却没有半分留情,提势便攻了上去。段临风左手持鞘,右手拔剑,借势展臂往后一翻,躲过一双吴钩的劈砍,剑气一推,将沈望岳逼退了一步。段临风却没有更多动作,而是收剑站定看向沈望岳,问道:“我与沈兄相交一场,真要到如此地步么?”
沈望岳不说话,抬手又攻上来,显然已不再将他当作从前那个与他称兄道弟的清泉少主。段临风苦笑一声,也不再多言,翻手一挑,与他过起招来。吴钩与剑都是近战兵器,不比苍梧箭术一发定胜负,沈望岳又是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两把吴钩舞得人眼花缭乱,再加之场地狭窄昏暗,段临风几次要被他缠住,只凭轻功身法堪堪险胜。他二人打得难解难分,旁人看得更是提心吊胆。眼看时间拖得久了,沈望岳渐显颓势,金白晓有些站不住了,他生怕段临风就此脱身,趁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这两人身上,他摸过一支箭,拉弓向段临风的方向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