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如何不像。”颜寄欢被她勾得身子都软了,倾身抵住她的唇低笑道,“你没瞧你那杜师叔的脸色,一动都不敢动,生怕下一个挨削的是他似的。”
“你且看着,等他缓过劲来,马上就会气势汹汹怪我什么引狼入室、放虎归山的……”段临霜揽住她的腰,用牙轻轻摩挲着她的唇瓣,“倒不如你再给我添上几道伤,我好拿去再应付一段日子……”
颜寄欢笑道:“只怕我能留的伤都是见不得人的……”
两人一时情动,拉扯着往里室挪去,唇齿难分之际,忽然听得门外传来一阵扫兴的敲门声。段临霜暗骂一声,不情不愿地松了手抽身问道:“是谁啊?”
“小妹,是我。”段临雨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听到姐姐的声音,段临霜只好悻悻放下了装病推脱的借口,起身将门打开。只见段临雨拎着一盒点心站在门口,背后跟着一个韩山道。他拘谨地站在距离她们三步以外的位置,小声向段临霜打了声招呼。
“你叫我挑个时候悄悄带上你韩师叔来这里。”段临雨见她一脸困惑,好心出声提醒道。
段临霜心想,确实是色字头上一把刀,她竟把这件事忘了个干干净净。
“快快进来。”她忙让开一条道引两人进屋,“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我假受伤的事只有这屋子里的三人知道,寄欢不是庄内人,我又得装模作样躺一阵子,要掌握外面的消息只能靠姐姐和师叔。”
这时颜寄欢才整好衣服慢悠悠从里屋走出来,韩山道用狐疑的目光看了颜寄欢一眼,好歹才忍了下去,转而问道:“你们这段时间究竟在查什么?那密室是怎么回事?白骨又是怎么回事?”
段临霜想了想那锁柜中的画卷,决意暂且不让师叔与大姐受到与她同样的冲击,于是含糊道:“我如今也是一知半解,只知道段人杰与父亲有些夙怨,那密室是他曾经的住所。等到楚大哥找到他,或许一切才能明了。”
韩山道虽然听了一些前因后果,但知道的并不详尽,见段临霜如此信任楚云七,忍不住多嘴问道:“楚云七先前果真不认得段人杰么?他们既有可能是父子关系,这样将他轻易放了,会不会太过草率。”
颜寄欢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反唇相讥道:“七哥若不是真心与临霜同边,凭他的本事,早就可以自己跑了,还用费这大力气做局给旁人看么。”
“你……”韩山道被一个比自己年纪小的女孩教训,顿时有些下不来台,转头忿忿问段临霜道,“楚云七也罢了,多少是沾了边的。她与这事又是什么关系,怎么处处有她。”
段临霜还未开口,段临雨却不徐不疾地接过了话:“小妹是庄主,小妹愿意信任谁,谁就是自家人。我与小师叔虽年长,却有许多事并不如他们心思灵活,能帮则帮些,不能帮也不要让小妹多生负担。”
韩山道本就怕她,被她这样一说,顿时气焰全消,声音也随之小了下去:“是。自然是临霜说了算数。”
段临雨点点头,转身又拉了段临霜的手,柔声道:“虽说是作戏,总归也真挨了一掌,庄内事务能放则放两天,不用累着自己。”
不说还好,一说段临霜就忍不住叹气连连:“最近官府不知吃错什么药,扣了白马镖局的帐本不谈,又盯上了几家酒楼驿站,整日派几个狗腿子坐在场子里,查来查去不知道在查些什么。赶又赶不得,请也请不走,晦气得很。”
“这也是寻常事。如今朝纲渐稳,官府忌惮着我们,唯恐我们生出二心,所以才时时试探,塞点钱表一表忠心就过去了。”段临雨道,“清泉山庄是江南第一庄,自然被盯得最紧,只需小心谨慎些,别叫他们抓出什么错漏。”
段临霜道:“钱不过是小事。只怕今日要钱,明日招安,后天我的脑袋就挂在那城门上做那匪首示众了。”
“这话太难听,快不许说了!”段临雨皱眉斥道,“你如今只顾好眼前的事,那些没头没尾的事想他作甚。”
韩山道也附和道:“是啊。他们再嚣张也不过是在底下的盘口撒野,你瞧他们敢来清泉山造次么。”
三人聊着聊着,话头很快又转向近些年清泉各盘口的人事变动。段临霜才接手哥哥的职责,尚有许多事未曾了解,因此听得仔细。颜寄欢原本就对这些琐事兴趣缺缺,听了两句就走神到了窗外的风景。门前那棵半焦梧桐原先还挂着几片半黄不青的树叶,才几日未注意,就只剩了光秃秃的枝桠。
归虹谷也有几棵像这样半死不活的老树,她每一次离开之前都会给它们浇上一泼水,但是到了她下一次回去,总是能看见它们再度倔强抽芽。
算来她都有多久没有收到归虹谷的来信了?一个月?两个月?
遇见段临霜之后时光的流逝变得飞快。她从前不喜欢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如今在清泉山庄一住两个月,竟也从未觉得白日漫长。可是当她闲下来,她也会忍不住想起归虹谷的那几棵老树,她离开了这么久,也不知还会不会有人像她一样给它们浇水,和它们说话。
四师父说草木皆有情。她不怕鬼神不敬神佛,唯有师门叫她放不下。从前她顶着天涯人的名号小打小闹,从没牵连到归虹谷。可这半年来她的身份闹得人尽皆知,金白晓当日尚且知道要用她的师门来威胁她,段人杰心思深沉更甚金白晓百倍,他会轻易放过归虹谷么。
最后一片黄叶终于落下,颜寄欢回过神来,段临雨和韩山道已经走了。段临霜戳了戳她的侧脸,笑问道:“在想什么?”
“在想……”她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如实相告,“归虹谷也有几棵差不多的树。”
段临霜的脸色一下子白了三分:“你想回去了,是不是。”
“我……”
她说不出口。她真是个罪人。好不容易才逗笑的人,转眼又要被她惹哭。
“我已经很久没有收到师门来信了。段人杰知道我是归虹谷弟子,他的报复心这样强,我总担心……”她摇了摇头,“或许是我多心了,没事。”
段临霜却听懂了她的意思。她垂下眼眸,睫毛轻轻颤了颤:“你该回去看一眼的。我不能永远将你困在这里。”
颜寄欢感觉自己的心就像那几片被风揉碎的落叶,眨眼间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
“等我回来,好么?”她拉住段临霜的手,“至多半个月,我一定回来。”
段临霜抬起头飞快看了她一眼,又偏过脸去解下身上的流云玉佩塞到颜寄欢手中。
“半个月。说好了,我等你回来。”
第63章
月黑风高,树影婆娑,玉笛山庄环渊阁中仍亮着一盏小灯。
三声风动过后,几根木桩顺势倒下。
沈望岳擦了擦额间的汗,上前将木桩重新摆正,满意地收了掌风。
这段日子萧关傲身体状况一直时好时坏,白日他忙于帮忙处理庄务,唯有在二更过后才能抽出闲来登上环渊阁温功。虽比不上从前日日与师兄弟切磋所得的收获,但总算不会懈怠了拳脚。
木桩摇摇晃晃站回了原地,已然是一副不堪重击的模样。沈望岳披上挂在一旁的狐裘,拎了搁在地上的灯笼,决定暂且多饶它们一日的寿命。
当他推门而出时,山间阴风扑面而来,他缩了缩脖子,习惯性地往镇渊台的方向看了一眼,确认没有半夜偷溜出来游荡的玉笛弟子之后,他放心地锁上了门窗,疾步往楼梯边走去。
然而就他转弯之时,余光忽然瞥见了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他停下脚步细看一遍,再细看一遍,才确定自己没有眼花。
镇渊台上有一个人影。
因地势诡奇,常有人不慎落崖,所以从镇渊台建立之日起就不乏闹鬼的传说。自数月前段临风从这里一跃而下之后,闹鬼之说更甚。总有弟子声称自己看到段临风的影子会在午夜时徘徊于台上,手中握着一柄带血的剑,一遍又一遍在镇渊台旁重演跳崖的场景。
沈望岳自己从来不信鬼神之说,但是台上那影子不仅身型与段临风十分接近,而且身着段临风最常穿的黑色衣服,手上似乎握了一把黑布裹住的剑,正好站在段临风当初跳下去的位置,叫他乍一看也不禁吓出一声冷汗。他定了定心,悄悄用衣角遮住灯笼的光,决心加快脚步上前探一个究竟。
环渊阁与镇渊台几乎是比邻而建,彼此之间的距离非常近。所以当沈望岳下到第二层时,他已经足以看清台上那个影子的衣着。
原来并非是段临风惯穿的黑衣,只是一件普通的夜行衣。
沈望岳微微松了口气,但马上又警觉起来。
既然只是一件普通的夜行衣,那就说明来者是人不是鬼。
人比鬼更难对付。
因为只有心怀不轨的人才会需要通过夜行衣将自己隐藏在黑暗之中。
沈望岳熄灭灯笼,握紧腰间的吴钩,一边放轻脚步慢慢往镇渊台的位置靠近,一边将藏于袖间的暗哨咬入口中。
玉笛山庄的建筑群以镇渊台为中心向四周扩散,此处不仅为玉笛山庄名义上的圣地,更是连通玉笛山庄各处的必经之路,如果此人要趁夜对镇渊台动手脚,他只需要吹一声哨子,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可以召集四方庄众将其一举拿下。
只是此人选着夜黑风高之时冒险独身潜入玉笛山庄,究竟是想要做什么呢?
正在暗自思忖着,那人影忽然晃了一晃,转眼就消失不见了。沈望岳大惊,忙加快脚步,等他走到镇渊台前,他才发现是自己看差了,那人仍在原地,只不过是蹲坐在了地上,正专心致志低头摆弄着什么。
火苗突然从那人身前窜起。沈望岳屏住了呼吸,同时手中的吴钩已然捏紧。他想要做什么?是要纵火烧山吗?
夜色沉静,天地之间只余下火焰燃烧的噼啪作响。沈望岳侧身躲入台阶下一个隐蔽之处,暗暗咬紧了口中的哨子,再动一下……只要这个人再敢多动一下,他就……
“……小风,我来看看你。”
是他?!
沈望岳惊得松开了口中的哨子。
听闻前几日楚云七打伤段临霜抢走断水剑,发誓要为段临风手刃仇敌,他一直以为此人已经直奔苍梧派而去,想不到他却中途绕了个道,先来了一趟玉笛山庄。
他来做什么?莫不是听说了萧关傲病倒的消息,想要趁虚而入以报那日的一掌之仇么?
沈望岳又捏紧了吴钩,正欲上前,却见楚云七将断水剑端端正正放到了一旁,然后从怀中摸出一个小酒壶来,伸手往地上祭了一祭,喃喃开了口。
“我知道你平日不喝酒,我也知道你大概不愿再见我,但我还是想来瞧一瞧你,给你祭上一杯酒,我才好放心去。”
说着,他仰头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口烈酒,颓然地蹲坐了下去。他几乎是靠在镇渊台的最边缘,好像随时都会随风而去,微风从他身上刮下一层浓重的酒酸味,沈望岳皱了皱眉,放下了手中的吴钩。
有没有旧仇另说,他还没有沦落到在背后偷袭一个失意醉鬼的地步。
楚云七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他轻轻摩挲着酒壶的边缘,像是在对着倒映于酒杯中的月光低语:“我马上就能找到他了,那个害你至此的人。我不管他是什么身份,有什么过去,我会让他为你的死付出代价,你信我。”
沈望岳心中警觉之意更深,他下意识靠得更近了一些,想要弄明白楚云七口中这个“他”是谁。可楚云七似乎并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他坐起身来,抽了抽鼻子,极轻地笑了。
“你若在天有灵,此刻一定在想,我凭什么叫你信我,凭我那一声兄弟么?我从来都不该对你说那些话的,小风,我明白得太迟了。我总以为推开你是为你好,可是我后悔了,我真的好后悔……”
黑夜中传来一阵极度压抑的抽泣声。沈望岳从未见过楚云七如此模样,无意间窥破他人私密的局促让他如芒在背,他本以为自己会反感,或是觉得尴尬怪异,他不明白段临风与楚云七之间的感情,可是当他切身实地站在这里听着这些话时,他还是不免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哀伤。
该去叫停他吗?还是应该就此离开?楚云七看起来并不想惹是生非。可即便只是为了祭奠故人,他仍然不请自来闯进了玉笛圣地。
正进退两难之际,台上的火光闪了一闪,楚云七已经直起身来,沈望岳以为他要离开,但他却将酒壶中的酒尽数洒在石板上,然后面朝空谷单膝跪下,郑重地发誓道:“小风,你再等一等我,等我了结此事,我就回来找你。到时哪怕是踏碎这高台,填平这深渊,我都会找回你的尸骨,带你远走高飞。”
说完这话,火光陡然灭了。沈望岳立刻侧身回避,脚步声由远及近,又逐渐消失在黑暗之中。方才的位置已经空空荡荡,酒壶端端正正放在地上,未干的酒迹缓缓蔓延开来,沿着石板的纹路一点一滴坠入深不见底的幽谷。
——
段临风正在闭着眼调整吐息,忽然感到额间蘸上了一滴水珠。
落雨了么?他抬眼看了看高悬于头顶的明月,摇了摇头,又重新调整姿势坐定。
或许是露珠吧。
从他被困崖壁已经过了两月有余,他的伤势基本已经在金秋雁的草药调理下恢复完全。山崖清幽避世,平日只有鸟兽往来,没有杂事的干扰,他日日练功打坐,内功竟也精进许多。第一次攀瀑时他尚感到有些吃力,静修打坐了几日以后,他已经能一鼓作气攀上八丈的高度,只是剩余那一半的瀑壁陡峭湿滑、水势汹急,他尝试多次,却总是不得其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