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达半月之久的议事终于圆满告一段落,大大小小的官员收拾行装打道回府。文人讲究礼节,官场的文人更是讲究繁文缛节,仅仅是简单的迎来送往,都得照着规矩来。
单钰站在王府大门,笑脸盈盈地与达官贵人告别,此时,一名小厮上前道,“单大人,巡抚大人有请。”
单钰微微一怔,随即跟着小厮上了巡抚李怀虚的回程马车。
马车宽大敞亮,雅致不凡,一看就知道是贵人所用,单钰从善如流地行了跪拜礼,“下官拜见巡抚大人。”
李怀虚正在阅卷,似是没有听到一般,没有理他。
单钰也不急,保持着跪姿,平静地等待。
半响,李怀虚才抬起头来。
单钰再次行礼,“不知巡抚召下官前来,所谓何事?”
李怀虚眼里闪过一丝精光,“军饷一事,你可知情啊?”
单钰挑了挑眉,“道听途说,略有耳闻。”
李怀虚轻哼了一声,将桌案上一本文稿扔在单钰面前。
单钰一惊,那正是他手改过的文稿,连邓知州签署的书面意见都在。单钰背里发汗,面上却显得镇静,低头不语。
“到底是阁老教出来的学生,你本事不小啊!”
单钰小心翼翼道,“下官不...”
“还想狡辩!”李怀虚大声斥责,单钰当即噤声。
李怀虚沉声道,“傅嵩义来找我,我就觉得蹊跷,傅嵩义做事畏首畏尾,自然不敢提‘二千万两’,再看这书面意见,哼!邓言知更是没那脑子,除了你!”
“大人明鉴,下官万万不敢拿自己的前程和性命开玩笑啊。”单钰惶恐地将脑袋磕在地上,心里思虑种种应对之策。
“罢了!”李怀虚神色缓和,深深地叹了口气,“当初你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有人拼死将你保住,你好自为之吧。”
单钰怔怔地看着李怀虚。
然而李怀虚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单钰自知不可多问,只有拱手退身,退至门口,复又听李怀虚感叹。
“单钰啊,你不觉得,你顶着的阁老门生的头衔,实在太耀眼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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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马车出来,单钰一直垂首不语,李怀虚的话一直在他脑海里转悠,听他的意思,他不仅错过了那番记忆,似乎在未失忆之前,也错过了什么。
他以前视阁老为父,事事遵从其意志,如今阁老逝世,他依然矢志不渝地遵循他的遗志,但是远离了朝堂纷争,站在远处来看,又似乎不太一样。
似是觉察背后有人,单钰猛然回头,对方却忽然手臂一展,拉住单钰胳膊就将他带入旁的一扇门,将单钰重重地抵在门上。
单钰后脑勺撞在肉骨上不疼,他定睛一看,惊讶道,“郡王?”他眨巴眨巴眼,“何以梁上君子之道啊?”
慕霆炀不理会他话里的讽刺,收回了手,欺近了身,“你躲我!”
单钰不自然地往后挪了挪,“下官未做亏心事,何至于躲?”
慕霆炀挑了挑眉,“那晚上你为何不答应?这两日,我召你,你又为何称病不来?”
一说到那晚上的荒唐,单钰脑子就突突发疼。
那晚上,慕霆炀的惊世之言太过震撼,绕是他口齿伶俐,才高八斗,也不知应当如何作答,无可奈何之下,作了个他自己都瞧不起自己的举动——
推开慕霆炀,当即跑了个没影儿。
之后回到房间里,他脑子一片混乱,面上红霞满天,明明身体已经疲惫至极,却睁着眼睛辗转反侧直到天明。
反倒是慕霆炀,酒劲儿过后就醉倒在地,睡的人事不省,梦里什么都有,真是美好极了。
迎着慕霆炀灼灼目光,单钰的喉结轻轻滑了滑,开口时,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那晚郡王喝醉了,下官斗胆揣测,酒后之言,自是做不得数。”
慕霆炀一错不错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是,我还得再复述一次?行,本王敢说一次就敢说第二次,单钰,你...”
“别别!”单钰吓得浑身发紧,赶紧伸手蒙住了慕霆炀的嘴,他们与外面的世界就只隔了一扇门,稍微仔细一点都能听到这里面的动静。
单钰满头冷汗,压低了声音,“郡王既已成人,想...想娶媳妇儿的话,全西南那么多世家女儿,哪个不是任你挑任你选,何苦拿下官寻乐子?”
“你以为我只是想女人?!”慕霆炀瞪大了眼睛,似要喷火,“我是想要你!”
单钰惊恐地缩了缩墙脚,慕霆炀的火气让他有些吃不住,“郡王息怒,下官惶恐...”
慕霆炀咬牙切齿,一把捏住了单钰的脸,“还给我打官腔!”看着单钰吓得傻不拉叽的可怜模样有些不忍。
他烦躁松开了手,他勉强退了几步,“你别走了,留在郡王府。”
单钰头疼不已,吸了口凉气,拱手道,“多谢郡王美意,恕下官实难从命。”
慕霆炀毫不在意地抱胸看着单钰,“正三品以下官职任你挑选,只要留在我看得见到地方。”
“下官是圣上亲封的平河县令,哪有不在封地,跑别处去的道理。”单钰将头埋得更低,心道果真是个才成年的毛头小子,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也敢随口就说,你不要脑袋我还想要呢!
单钰执着的拒绝让慕霆炀有些伤着了,他以为这个人记不起以前发生的事便不会再作出伤害他的举动,反倒会因为尊卑有别对他毕恭毕敬,但是,这人就是根软硬不吃的硬骨头。
“好!好!”慕霆炀怒极反笑,连退了两步,“单钰,你真行!”
看到慕霆炀有些受伤的模样,单钰心头有些莫名的绞痛。
如此毫无保留地对他好的人,世间难出其二,他想开口安慰,可纵使他学富五车,此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眼里显出几分茫然,缓缓地低下头,“下官惶恐...”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外面吵吵嚷嚷,里面尴尬万分。
正当单钰准备开口请退,慕霆炀忽然邪笑一声,“单钰,你给本王等着!”
单钰眯起眼睛,仔细分析着这句不怀好意的话。
慕霆炀冷哼一声,发泄似的撞开了门,拂袖而去。
第二十一章
五月的西南风景独好,青山秀水,晴空万里。
不同于来时的心事重重,回程的路上单钰一身轻松,为得浮生半日闲,他特地选了脚程较慢的水路。
此时,他闲散地歪在一叶小舟上,迎面是湿润清新的湖风,舟下是泛着涟漪的碧波,湖天一色,天地间那样的温柔,忘了时间,忘了忧愁。
轻舟靠岸,单钰又寻了一匹马儿。
他难得有机会褪下一身官服,自由地身着一袭似云轻柔的锦衣,手执一把诗情画意的折扇,马儿悠悠缓缓地走在茵茵草地上,暖暖晴光洒落,犹带一丝温暖余情。
特意绕开了喧嚣的都市,闲情逸致地在乡间小路上行走,田间地头的农人哪里有机会见着这般神仙似的人物,所到之处,无人不驻足,那俊逸若仙的身影,足以让天地失了颜色。
再次回到平河,已是夏至。
单钰也不急着回衙门,他照例在街上晃悠一圈。
这一路上什么都好,唯独一点就是风餐露宿,闻着市井的烟火气息,单钰不知不觉就馋嘴了起来,他寻了一馆子,点好了酒菜正等着,却见门口吵吵嚷嚷,路人都向一个方向攒去。
单钰好奇地跟了过去,不远处,一群好事路人围成一个攒动的圈,正在交头接耳指指点点。他拨开人群,霎时惊讶地没摔在地上。
只见一个卖烧饼的老伯呼天抢地,指着一个青年破口大骂,气的直上云霄,那青年身形高大,却有些风尘仆仆,一张俊脸被骂的漆黑阴沉,手上尴尬地拿着咬了一大口的烧饼。
单钰揉了揉眼睛,再三确定自己没看错之后,险些噗嗤笑出声来,约莫猜到是怎么回事,他稍稍一缩,将自己隐在人群中,抱着手好整以暇地看戏。
那老伯红着脸死劲儿地抓着慕霆炀的手,“今儿小老儿就把话撂这儿,要么给钱,要么上官府!总之一概不赊账。”
慕霆炀满头青筋跳个不停,神色颇为不耐,“都说了没钱,等有钱了之后还你!”他自打出生至今就没自己付过钱,乃至于出了门就忘了。
老伯狠狠地“呸”了一口,“你这挨千刀的地痞流氓,吃了别人的东西,还如此理直气壮,今儿我非上衙门告你不可。”
慕霆炀冷嘲一笑,“省省吧,你们单县令见了我都得磕头,上衙门,那就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放屁!”老伯气的几乎要跳起来,“单县令何等的清廉正直,怎可与你这等宵小同流合污,小儿休要猖狂,一会儿就让单县令请你吃板子!”
单钰本是看戏,越听到后头越是心惊肉跳,赶紧拨开人群,假装刚刚才发现端倪,“哎呀,炀哥儿,好端端地怎么跑出来了。”
他生怕慕霆炀开口叫他名字,又赶紧掏钱给卖烧饼的老伯赔礼道歉,那老伯从未见过单钰本人,挣扎着不依不挠的。
单钰担心慕霆炀喷火,赶紧趋身把人挡住,又掏了些银钱塞给老伯,拉着慕霆炀就跑。
进了方才选定的馆子,正巧菜都上齐了,单钰见慕霆炀那副风尘仆仆,但依旧倔强的模样有些可怜,好言哄道,“还没吃饭吧?先吃饭。”
慕霆炀神色不爽地盯着单钰半响,最后梗着脖子道,“我要先擦脸洗手。”
单钰脸上保持着好看的微笑,招呼小二上脸盆毛巾,又添了几个好菜,心里却腹诽慕霆炀娇生惯养毛病多。
待小二上了帕子和水,慕霆炀又朝单钰扬了扬下巴,命令道,“还不给我擦擦?”
单钰一张微笑的面壳子几乎裂出个缝,他眉尖抽了抽,手上仔细地给慕霆炀擦脸擦手,心里后悔地发苦。
早知道就不去当这个见义勇为的傻缺了,大不了再出去躲两天。
也许是慕霆炀许久没吃过一顿正经的饭,接下来倒也没怎么为难他,足足干了三碗白米饭之后,慕霆炀终于撂下了筷子。
“郡王还需要再加点菜吗?”
“我已经吃饱了。”
单钰优雅地擦了擦嘴,道,“哦,好,那下官恭送郡王。”
慕霆炀气急败坏,“好大的胆子,你竟然撵我走?”
“不敢。”单钰面色平静地呷了口茶,“郡王公务繁忙,下官怎可肆意挽留,若是延误要事,那下官可担当不起。”
慕霆炀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折子已经上报朝廷,现在就等着朝廷回信,本王不忙!”见单钰还要打官腔,慕霆炀眼里闪过一丝怒意,“你就这么着急赶我走?”
许是话里那一丝微不可差的委屈,单钰的心脏难以抑制地抽痛了一下,他错开了目光,低声道,“下官不是这个意思。”
见单钰软了几分,慕霆炀不容置疑道,“本王就在这里,不走了!”
单钰大惊失色,“这怎可使得?”见慕霆炀又要恼怒,知道不能硬来,赶紧好言道,“平河就是一个小小农地,穷山恶水的,下官怕怠慢了郡王。”
慕霆炀早已下定决心,竟然丝毫听不进劝阻,“就这么定了。本王跟了你一路,累得要死,本王要沐浴。”
说罢,抬起长腿就往县衙方向走去。
单钰一时不知自己是应该惊讶慕霆炀跟了自己一路的旷世之举,还是他执意留在此处的冲动决定,忙不迭地付了钱,赶紧跟了上去。
单钰离开之前吩咐,除了留守的人,其余的都在村上帮助百姓干活,更何况此时已入夜,衙门里就没什么人,都各自家了。
慕霆炀一路畅通无阻地进来,颇为吃惊,他冲着单钰皱眉,“你衙门里怎么连个侍从都没有?”
单钰早就给他磨得没有脾气了,面无表情道,“下官就一小小的县令,俸禄微薄。”
慕霆炀快速地检查了各屋,十分讶异如此寒酸的起居住处,“也是,你这里连门锁都可免了,贼见了都得绕道。”
“那可不?”单钰两手一摊,“下官这庙小,供不起您这条真龙,尊驾请回吧?”
慕霆炀充耳不闻,跟进自个儿家里一样迈步走进单钰的卧房,“给本王打热水来,再找几件衣服。”
单钰正要婉拒,却见慕霆炀冲他邪魅地笑道,“没衣服我就穿你的!”
废了好一番功夫备好了浴桶,单钰趁着慕霆炀脱衣服赶紧缩着身子遁地,还没挪步就听见屋里的祖宗又在使唤人了。
“单大人,过来伺候本王。”
单钰捏紧了拳头,感觉自己这一辈子的耐性都快给耗光了,在抗旨不遵和唯命是从中间抗争了许久,最后还是拖着步子,朝里走了。
慕霆炀看着单钰那不情不愿的模样心里说不出的爽快,简直比他打了胜仗还带劲儿。他嘴角勾了勾,享受着单钰不怎么热情周到的服务。
慕霆炀抹了把脸上的水,“赶明儿我给你拨几个人来伺候,这么寒酸实在不像样。”见单钰又要拒绝,慕霆炀又道,“银子郡王府出。”
单钰叹了口气,道,“多谢郡王美意,衙门里是有人服侍的,只是他们都不知道我今天回来,人多了反而有所不便。”
慕霆炀知道单钰的顾虑,也不强求,思虑着明日就飞鸽传书给郡王府,让人多送点东西过来。
单钰已经放弃了挣扎,认命地服侍着慕霆炀,他一路游山玩水,现在到家又累又困,眼睛都快睁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