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钰闻声望去,看到了神色着急的李轩宁,他莞尔一笑,看来李轩宁终于摸清了他校稿的规律。
李轩宁看到好好的单钰,眼前一亮,上前给他一个结实的拥抱,“终于找到你了。”
单钰用力在他背上拍了两下,“好兄弟。”
李轩宁明显有许多话讲,单钰立马打断道,“慕霆炀随时都会回来,挑重点讲。”
单钰的忽然消失,是慕霆炀出面代为解释的,理由是长史突发重病,不能与人接触,以免被传染。众人深信不疑,没有过多纠结于此。
李轩宁便理所应当地顶起了单钰的活儿,他与单钰在工作中思路大体相似,很快便在文稿中发现异样。
那是藏头藏尾相结合的句子,通过摸清递送稿件的侍从来往规律,李轩宁很快知道了单钰的所在之处。
但营帐前有兵卒把守,这时候,沈天顺派了一个小太监来协助。
这位小太监因为会易容,才被沈天顺使唤留下,现在已经易容成了一名小卒,与门口的小卒进行交接,李轩宁故此借机溜了进来。
李轩宁低声道,“沈天顺已经去了宰龙氏。”
单钰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他倒是跑得快。”以他无利不起早的脾性,宰龙氏一定是有新的情况。
但是慕霆炀把文稿筛选了之后,单钰对此无法知情。
李轩宁点点头,担忧道,“你真的和沈阉合作?”
单钰问言一窒,胸口有些发闷。
且不说士族与阉党是天生的势不两立,更何况他的恩师是由沈氏设计谋害,当下沈天顺又没安个好心,逮着机会,一定要向他和慕霆炀报仇,与沈天顺合作,怎么着都令人匪夷所思。
然而,慕霆炀对他的桎梏日益强烈,这种密不透风的监视就像是一张密密织成的天罗地网,把单钰捕地死死的。
当初三个皇子之间的斗争太过猛烈,裴怜玥身后的东宫也好,如日中天的慕霆炀也罢,还是阁老一派鼎力支持,却一直被动挨打的三皇子,三方不死不休的缠斗,以至于让人忽略了阉党沈氏的动作。
单钰隐隐有种预感,沈阉虽然没有明面参与搅和,但一直都把控着全局。
他需要真相,所以必须要和沈阉合作。
短短的一段时间,单钰从自己的记忆,以及在西南发生的种种,勉强捋出了一条线。他都能查到这些,更何况对他有所隐瞒的慕霆炀呢?
被削了皇籍的慕霆炀,怎么可能会善罢甘休呢?
单钰深深地看着李轩宁,他知道太多,可是都不能告诉李轩宁,最后只能艰难地点头,“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李轩宁的眼神暗了下去,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失落。
单钰心里非常难受,李轩宁是他为数不多,却能合拍欣赏的友人,他实在不忍心对他隐瞒。
换位设想,李轩宁毫无保留地相信他,支持他,即使在他莫名其妙地失踪之后,还能冒着被慕霆炀发现的危险,寻着端倪跑来找他,试问如果是他,能不能做到?
单钰的喉结轻轻滑动,嘴唇抖动着,轻声问道,“轩宁兄,可不可以再请你帮帮我?”
李轩宁脸上的失落,瞬间被惊讶覆盖,而后逐渐变成了浓浓的不虞之色,他露出一个讽刺的表情,“你把我瞒在鼓里,却还要我像个傻瓜一样帮你?”
单钰脸上黯淡下来,俩人共事这么长时间,李轩宁从未有过红脸的时候,李轩宁性格随和,又能顾大局识大体的,他实在是觉得对不起李轩宁。
看着单钰悲伤的目光,李轩宁也格外烦躁,他重重地抹了一把自己的脸,这几天他顶着压力,疯狂地找单钰,甚至还顶着他人嗤笑的目光,与小太监一同设计将单钰找出。
不想却是这样的结局。
他环顾四周,看着周围的陈设带来的贴心的温暖,敏锐地感受到空气中暧昧的味道,撇开担忧道情绪,他仔细打量着单钰,眼尖地发现他脖子上有一道粉色的红痕。
尽管那到痕迹基本被衣领遮住,心细如他,如何看不出那是什么,结合慕霆炀怪异的说辞,一个诡异的念头渐渐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单钰通过他视线以及变得难看的脸色,大致也猜出他觉察到了什么,他朝李轩宁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瞧不上我,是吗?”
李轩宁看了他半天,皱着眉头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单钰轻微摇头,他急促道,“只讲你能说的。”
单钰静静地看着他,悠悠叹了口气,轻声问道,“关于慕霆炀被削皇籍的事,你可有听闻?”
李轩宁蹙眉想了想,“略有耳闻。”此等宫中秘辛,他也是偶然从他爹那里提了两句听到的。
单钰的声音仿佛是从某个幽暗的地方传来,“皇子们的斗争远没有结束,如今,当初在背后操盘的人终于暴露出来了。”
李轩宁愣住了,瞪大了眼睛看着单钰。
单钰对他无奈地笑了笑,“我想逃离慕霆炀,因为他对我的桎梏太深了。我的老师因为皇子们的斗争受到波及,三皇子虽然失势,在他们看来未尝不是掩藏锋芒之举,若是无法探明真相,恐怕老师的悲剧,又会再次发生。”
阁老是仕族领袖,就连李巡抚都要跪拜行礼之人,李轩宁听得目瞪口呆,万万没有想到,居然隐藏得这么深。
单钰看着李轩宁的眼睛,眼中有了一丝哀求,“轩宁兄,帮帮我吧。”
李轩宁胸口不断起伏,眉间几分痛苦,“单钰,我是真把你当朋友。”他伸手按着单钰的肩膀,目光灼灼,“我不希望你出事。”
在大营,有把他豢养起来的慕霆炀,然而一旦走出大营前往宰龙氏,何尝不是羊入虎口之举?
仕族与阉党仇恨已久,早已是不死不休,如今阁老仙逝,阉党怎么可能会绕过单钰余孽,现在之所以有暂时的合作,不过是因为慕霆炀实力逐渐庞大。
然而军机这种东西,谁都没办法真正把握,慕霆炀渴求胜利,不仅要对抗南蛮四族,还有来自东宫和阉党的威胁。
其中的纠葛,早已将单钰卷入其中,无法自拔了。
这些东西李轩宁能够想到,身在其中的单钰更加清楚,李轩宁抬头,只见单钰站在原地动也不动,面无表情的样子无所畏惧。
忽然有些明白了,自己和单钰为何会在许多事情上会有完全不同的见地,单钰敢打敢拼绝不是口头说说,而是上苍就没有给他任何选择,他只有勇敢面对。
而他,一直被保护得太好了。
李轩宁抹了抹眼睛,坚定地看着他,“我该怎么做?”
单钰闻言,眼前一亮,多日以来脸上终于绽放了个明亮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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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轩宁前脚走了没多久,慕霆炀就回来了。
他敏锐地感觉到营帐有些什么不一样,但看着单钰安然无恙,面无表情地待在营帐里,疑心自己是不是太过于疲惫,以至于草木皆兵。
单钰淡淡地看他一眼,将他脸上那一丝不易觉察的疑惑收入眼底,不动声色道,“你选的几个侍从实在是蠢,伺候人都不会。”
慕霆炀暗自放下心来,他信步走了进来,脸上不由自主地带着一丝宠溺,“怎么了?”
“没什么。”单钰不准备多说,任由慕霆炀自己猜。
慕霆炀处理军务劳心劳神,显然是非常疲惫,他从背后拥抱着单钰。
单钰感到心烦意乱,却耐着性子问道,“林江前线那边怎么样了?”
慕霆炀疲惫的声音懒懒传来,“不好。”
“许义那边呢?”
“还没有消息...”
什么都问不出,单钰只有沉默...
慕霆炀将脑袋沉沉地压在单钰颈窝里,贪婪地呼吸着单钰身上好闻的味道,他不欲在军务上说太多,他轻抚着单钰的乌发,慵懒道,“明日就给你重新换一拨侍从,你高兴比什么都重要。”
单钰眼神暗了暗,心里幽幽地叹了口气。
慕霆炀不明就里,紧紧地抱着单钰,声音听起来带了点忧伤,“你已经许久没有对我笑了。”
第八十六章
慕霆炀做事向来雷厉风行,说了换一拨侍从,翌日清晨,端着早膳来的就是另一波侍从了。
那些侍从明显是更加小心谨慎,脸上一片木然没有一丝表情,只有埋头做事。
他们分别将俩人的早膳摆在面前,单钰面前依然是白花花的大馒头和热腾腾的牛乳,慕霆炀面前就是难以下咽的干粮和热水。
猜的到是一回事,但是亲眼看着又是另外一回事。
单钰脸上不住动容,慕霆炀却跟个没事人一样,就着干粮和热水就大口吃了起来,咀嚼的时候感受到了单钰的目光,他抬头问道,“怎么了?”
单钰眉心微动,薄唇微启,“还是换回来吧。”
慕霆炀没理他,又将脑袋埋了下去,三两口就把单钰的那份吃完了,仿佛他手上的是多么稀罕的美食似的,完了还冲他挑了挑眉。
单钰稍微愣了愣,扭过脸去不与他对视。
侍从将慕霆炀面前的桌案撤走,慕霆炀挪着身子贴在单钰身旁,贴着他的耳朵嬉笑道,“怎么,要我喂你吃下?”
单钰皱了皱眉,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挪想与他拉开点距离。
慕霆炀大手一捞,便将两人又贴合在一起了,喉咙里发出一声喟叹,“你说你,喝了这么多的牛乳,怎么就不见长高呢?”
单钰机械地咀嚼着大白馒头,没有理他。
俩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温馨的以往,心里也深知怕是再也不会有那样美好而温暖的时候了。
即使那都是假象,但也足够让人回味一辈子。
慕霆炀情不自禁地将单钰揽在怀里,即使抱了他整整一夜,他也不得厌倦。
单钰不张牙舞爪地攻击人的时候真的很乖,从未习武的身子有些单薄,给人以弱不禁风的感觉,他一伸手就能把人禁锢住。
可是禁锢了有又什么用?这个人的心思从来就没有真正歇过,即使他给他用了药,勉强损失了记忆,可也无法改变脾性。
慕霆炀感到深深的难受,茫然地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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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钰不在,军务商议的记录就落在了李轩宁头上,营帐内气氛压抑地可怕,林江在前线吃了败仗,损兵折将不说,令战局处于被动。许义到了宰龙氏之后,传来的消息更加令人沮丧。
宰龙氏真的和伏牛氏结盟了,楚将军如今生死未卜。
更加令人绝望的是,粮草不足了。
军营的几位将领眉头紧锁,谁都不发一言,前期他们已经吵嚷了几天,早就向朝廷秘密报告粮草事宜,然而一直都音信全无。
今日再是艰难,也必然要下决断。
而这个艰难的决断,依然放在了年轻的慕霆炀的身上。
李轩宁快速地抬了头看了一眼慕霆炀之后,又将脑袋埋了下去。在他眼中,慕霆炀宛如一尊煞神,他紧抿双唇,不苟言笑,一双冷若冰霜的眸子仿佛是要将人冻僵。
他自认为自己是见多识广,自然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但时至今日他依然没有勇气正式慕霆炀,只要慕霆炀虎眉倒竖,他就不住地牙齿哆嗦,浑身发抖。
他对一身是胆的单钰感到由衷佩服,此人真是能豁得出去。
头顶上传来慕霆炀沉着的嗓音,“如果大家都没有意见,那么就调整战略,先攻打宰龙氏,伏牛氏转攻为守,拿下宰龙氏之后,再攻打伏牛氏。”
回应的只有将领们沉重的呼吸,李轩宁感到慕霆炀已然做下了决断,认真记录好之后,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感到一阵心悸。
没有一位将领反对,慕霆炀遣散了将领,李轩宁收拾好了自己的笔墨,躬着身子尾随着将领一同往外走,但走到帘幕前,他鬼使神差地往后看了一眼,正对上慕霆炀那双狼目。
李轩宁快速收回自己的目光,感到自己在颤抖。
他正要走出,却听背后慕霆炀的声音冷冷传来,“李同史。”
李轩宁微微一窒,硬着头皮转过身,他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躬身道,“郡王有何吩咐?”
慕霆炀的目光变得几分探究,“之前说你病了,现在好了吗?”
“多谢郡王关心,下官已然痊愈。”
慕霆炀点点头,“单长史耽搁的时间较长,你多担待些。”
李轩宁心绪不宁,但是态度依然毕恭毕敬。
慕霆炀了然,在黑暗中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李轩宁谢恩后,退下身影逐渐消失在视野中,因为始终不敢与之对望,故而错过了慕霆炀对他充满审视的眼神。
出了慕霆炀的营帐,李轩宁感到自己的心脏砰砰地跳动似是要蹦出来,他深深了唤了口气,没有如同往常一样朝文书营帐走去。
伤员救治的营帐设在向阳的地方,以免滋生瘟疫引发感染,李轩宁步入这里,空气中浓浓的血腥味令他忍不住阵阵发呕。
眼前尽是伤员将士,他们身上都紧紧地缠绕着带血的绷带,脸上残留着战场上死里逃生的惊恐,从他们失神的眼神中可以看出,这些人虽然身体回来,但是魂魄却永远留在那个恐怖的地方。
李轩宁感到可怖的同时,更加深切地体会到了芸芸众生的悲哀。
向几名医官打听了些,李轩宁终于在一处营帐找到了浑身是血的温乐佳,他扭头看过来的时候,被帕子蒙住半张脸,露出的一双眼睛看着李轩宁惊讶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