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堂气氛热烈活泼,没有了最开始的紧张严肃,那曹姜二人被晾在一旁不由尴尬,尤其是姜景清,感到格外难堪,恨不得挖个地洞给钻进去。
单钰讲完,一名官员带头击起了掌。
此人面容俊朗,在一众老臣中显得颇为年轻,许是品级够高,其余要员不得不给他面子,也跟着鼓掌。
单钰朝他微微一怔,随即报以感激的微笑。
众人连连夸赞不已,“长江后浪推前浪啊,年轻人大有可为。”
单钰微笑道,“下官不才,不敢在众位大人面前班门弄斧,一些拙见,能得到众位大人指点一二,便是天大荣幸了。”
“哈哈,讲得好啊。”白发老者指着单钰对曹知府道,“曹知府带出来的县令,好样的!”
“吴老此言差矣。”对面的武将朗声道,“这人的手指都有长有短,怎么都是好样的呢?”
这话的指向太过明显,众人抿嘴窃笑不语。
姜景清听闻更是无地自容,看着单钰的眼神充满了嫉妒愤恨!
“行了。”
慕霆炀沉沉开口,众人皆收起了表情,垂首以待训示。
“不论是年长也好,年轻也罢,在座的各位,都是为圣上排忧解难的栋梁之材,都肩负济时拯世的重任,学无止境,一日不可废,体恤民情,一日不可怠,务必时时警醒。”
“谨记郡王教诲。”众人齐声道。
军机要务,品级不够的官员不能旁听,随从领着单钰二人退下。
慕霆炀灼灼的目光一直尾随单钰,直到竹帘放下,才不得已收回。
在内堂里得到西南要员们的夸赞,单钰可算是大大的出了一把风头,风光无限引得其他小官员围着与他寒暄,他面带得体的微笑,应对亲和有礼,却格外巧妙。
当然,也不乏有人拿姜景清做对比讨趣
此时,姜景清正在知府住处,接受曹知府的责骂。
“平日里叫你看书习文,都干了些什么?让你看的那些书,你都读到狗肚子里去啦?”曹知府怒发冲冠,顺手将茶杯甩在地上摔的粉碎,抖着手指着姜景清数落个不停。
姜景清是知道曹知府的脾气的,这会儿他再是憋屈冒火,也得硬着头皮等曹知府的火气发完。
足足一刻钟过去,见曹知府终于骂得没词儿了,姜景清带着讨好的哂笑给他奉茶,“舅舅,都是外甥不好,你别气坏了身子。”
“看看你这幅样子,一旦有错动辄撒娇耍赖,是我对你太过于纵容!”曹知府狠狠地叹气,“你看看人家单钰...”
听到“单钰”二字,姜景清脸上的笑容便挂不住了,“他就是个颇有心机的小人!”
曹知府嘲讽地冷哼一声,“我看他,迟早比你强。”
这句话触动了姜景清的神经。
“舅舅!您可不能不管我啊!”
这两年在曹知府的帮助下业安县人寿年丰,俨然一副太平盛世,年年考核位居首位。不说有这番功绩在前,光凭和曹知府这层娘舅关系,分明就是老天爷赏饭吃。
再过不久曹知府就期满调离了,到时候他肯定是要跟着去的,但是万一姓单的从中作梗...到时候曹知府走了,他一个人孤零零在这里就可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曹知府白了他一眼,当了他多年的舅舅,撅着屁股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此刻不用猜都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他呷了口茶,理都不理他。
姜景清不死心地又道了一声“舅舅!”
曹知府重重放下茶杯,“管好你自己。”
“单钰那小人...”
“回屋!”
姜景清躬着身子,悻悻地退了出去。
同大小官员们礼数周全地寒暄完,单钰才脱身回房,可是紧闭房门推都推不开,他心中暗自腹诽姜景清小人善妒。
正当要另寻一间屋子安置时,却见一名随从上前,恭敬道:“单大人,我家大人有请。”
单钰打量着随从的衣着,脑海里对所谓的“大人”有了猜测,他向随从躬了躬身,笑吟吟道,“有劳了。”
第九章
随从一路领着他穿过蜿蜒迂回的雕廊庭院,五步一楼,十步一阁;长桥卧波,複道行空高低冥迷,不知西东,一座深不见底的巨大府邸,隐隐有古秦阿房之气势。
“到了。单大人请便。”
随从躬身退下。
单钰环视一周,暗自咂舌,心道知府的住处已经足够气派,没想到京都派来的官员的住处更加奢华,宛如仙宫。
远远的,单钰便闻到了一股清幽的花香,再往前走几步,便见一名男子负手站立。
他背对着单钰,背影清隽而挺拔,花前月下,举杯邀月,似是羽化登仙。
那人身旁是大片幽蓝的蓝雪花,而他一袭金丝蓝衫,半披的乌发由一顶嵌玉小银冠束着。夜风习习,那人青丝飘动,衣袍翻滚,宛如天上银河一般。
仅是一个背影,便是说不完的风流,道不尽的优雅。
“下官单钰,拜见督察御史大人。”
裴怜玥闻言转身,一双温柔的眼,泛着桃花,藏着星星点点的笑意。
“一人独酌好生无趣,小钰儿你来的正好,先陪我喝两杯。”
一杯醉人佳酿递在单钰眼前,前有美人浅笑吟吟,后有花香袭人阵阵,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然而,单钰依然保持着行礼的姿态,“下官不敢。”
失忆之后,单钰对周围的人和事,打起十二万分的警醒,即便是相熟之人也不例外。
“你我之间何必拘泥礼数。”裴怜玥嫣然一笑,眼中丝丝冷意,“再不起来,我可就罚你了啊。”
半响,单钰双手接过酒杯,举杯齐眉。裴怜玥抬手示意,单钰从善如流与之碰杯,仰头饮尽杯中美酒。
见此,裴怜玥双目微微一弯,月牙似的眸里氤着层层莹光。
“你的哥哥一直很担心你。大理寺公务繁忙,他又是刚刚上任,不能给人错处拿捏,只有再三叮嘱我,一定看看你在西南过的如何。”裴怜玥给单钰斟了杯酒,眼里满是关切。
“我挺好的。”
裴怜玥苦笑着摇头,“打小你便是这番模样,受了委屈也不跟人说,看你,束发之后就没见你长过个儿,如今遭遇暗算,被贬西南,我和你哥哥担心得不行。”
单钰脑子飞快地转动着,面上却不露丝毫,他沉吟片刻,“多谢二位兄长挂念,钰儿无恙,只有一事,钰儿始终放心不下。”
“小钰儿的事就是我的事,但说无妨,若是受了委屈,自有兄长替你做主。”裴怜玥双目坚定,眼里闪着动人的光。
单钰一错不错地看着他,道,“我的老师...他究竟...”
“你不是早已查清...”裴怜玥因感到意外而微怔,“那‘炀’字箭矢,难道不是铁证?”
刺杀阁老的凶器自然不是秘密,然而失忆之后再查起来,隐约能发现其中几分蹊跷,这次单钰就没有失去理智地进行武断。
见单钰沉默不语,裴怜玥端起酒杯,眼中闪过一抹让人胆寒的冷光,“可是查到什么?”
单钰轻叹了口气,有些沮丧,“尚未。”
裴怜玥勾了勾嘴角,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看着单钰坚定而深情道,“我们知道你心里委屈,一定会着手尽快查明此事,现在你哥哥是大理寺少卿,有的事情更好办了。”
“感谢二位哥哥。”
裴怜玥抿嘴淡笑,又道,“今日见你在内堂表现非凡,裴哥深感欣慰,很多大人对你赞赏不已,相信不久以后,你一定会重返京都的。”
单钰举杯,“我还有很多不足,都是裴哥哥鼓励得好。”
今日如若不是裴怜玥带头鼓掌把声势造起,他就不会夺目到让人嫉妒。
“多日不见,如今见你更加成熟稳重,这是好事,你也不要泄气,我和你哥哥一定会帮你的,到时候再给你说个好亲事,你们一家人办着喜事,热热闹闹地团聚。”
单钰面上感谢不已,心里一片黯然,天下如此之大,哪里有我的家人呢?
两人说了些许话后,单钰见天色已晚,躬身告辞。
裴怜玥目送至单钰消失在眼中,方才温和的模样刹那间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
此时,他的身后,蹲跪着一名黑衣蒙面杀手。
裴怜玥薄唇微启,眼露寒光,“告诉东宫,此人心生疑,留不得,须杀之。”
单钰踱步往县令的住处方向走,想着今日他在内堂的表现以及众人的吹捧,心里头烦闷不已。
姜景清必然不会就此罢休,想必已经是找到曹知府说三道四了一番,至于曹知府接下来怎么看他,那是他无法猜测的。
当然,即便曹知府再是不满也无妨,总归他今天也跟着沾光,而此次议事日程过半,很快就会结束。
“单大人,请留步。”
背后传来熟悉的尖细的声音。
单钰顿住,他的过耳不漏的本事一下就猜中来人,忙转过身去,“下官拜见郡王。”
此时的慕霆炀退下戎装,换上了华丽的黑金锦袍,头戴精致华冠,面白似玉,墨眉似剑,像极了光芒璀璨的夜明珠,腰间佩剑,便自有一股君临天下的霸气之势。
慕霆炀走了过来,挥退了随从,与之并行。
“姜景清又给你小鞋穿了吧?”
单钰淡笑,“什么都瞒不过郡王。”毕竟身在王府,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
慕霆炀嘲讽地哼笑一声,“他总觉得有曹令山在就可以有恃无恐,狂妄地不知天高地厚,今日就让你二人一较高低,不想他还是冥顽不灵,善妒自我。”
关键的是,群臣在议事堂外面拜见的时候,他还挡了单钰的视线。
单钰无奈地笑了笑,“让郡王费心了,下官惶恐。”
“对了。”慕霆炀似是不经意道,“裴怜玥是你的朋友?”
单钰避重就轻,“督察御史乃天上的明珠,下官不才区区七品,如何能以朋友自持。”
“哦?”
单钰继续解释道,“御史大人与兄长同朝为官,志趣相同,大人为人亲和,碍于兄长情面,便私下与下官兄弟相称。”
慕霆炀站定,“这么说,你们也没什么私交?”
单钰目不斜视,“这是下官失忆以来,与他第一次见面。”
慕霆炀满意地点点头,“圣上最忌讳营私,私下避嫌是好事。我看他给你取了些乱七八糟的称号,还在府里饮酒作乐,为官如此不正经,应当离远点才是。”
单钰连忙称是,心里泛起嘀咕,裴怜玥与他云泥之别,再怎么放下身段也营私不到他这里来,更甭论身处庙堂的圣上了,不知道这郡王在敲打个什么劲儿。
两人借着月光漫步,四下无人,安静地似是能够听到浅浅的呼吸。
忽然,慕霆炀顿住,单钰尚未有所反应,他便将腰间佩剑抽出,抬手便往林子里扔去。
佩剑尚未落地,便见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慕霆炀脚下一蹬,繁琐的锦袍竟不能阻挡分毫,刹那间便追向了那道黑影,消失不见。
单钰暗自心惊,能独自追击刺客,慕霆炀的功夫怕是非常之高的,他不做多想,抬腿也跟了上去。
追了没多远,单钰就看到慕霆炀正与黑衣人打斗,饶是他不懂武术,此时也能观摩出慕霆炀已经稳占上风,待他走进时,已稳稳将黑衣人拿下。
慕霆炀熟练地扯了他黑色的头巾,黑衣人露出一头火红的头发。
单钰瞳孔一缩,普天之下,唯有南蛮才有一头标志性的红发。
慕霆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毫不犹豫地卡住那人的下巴,五指一掰,咔嚓一声,只见那人口中缓缓淌出诡异的黑汁。
单钰心道好险,亏得郡王经验老道,差点让人服毒自尽。
许是之前的交流如同友人一般稀松平常,单钰不由放下戒备,而此时的慕霆炀面色阴沉,侧脸隐藏在黑暗之中,单钰顿觉毛骨悚然。
“南蛮人!”单钰道,“上郡王府行刺,蛮夷疯了不成?”
慕霆炀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怕是已经得到议事情报了。”
有内奸?!
单钰猛地看向慕霆炀,只见他一把掐住蛮夷的咽喉,蛮夷的脸色肉眼可见变得紫红,不多时已呼吸不畅,眼球凸出。
慕霆炀的声音透着一股让人胆寒的冷意,“内应是谁?”
蛮夷恶狠狠地瞪着慕霆炀,用力地呸了口唾沫,朝天咆哮道,“天佑伏牛氏”
慕霆炀是何等铁血又铁腕的主儿,闻言加重了指上的力道。
亲眼见着慕霆炀用刑的样子,单钰不寒而栗。
那蛮夷瞪着大眼,依旧是掐死的耗子不吱声。
慕霆炀冷呵一声,吹了一声尖锐的口哨。
片刻不到,只见左右各一纵队身着铠甲的将士跑步而来。
慕霆炀将蛮夷摔给将士的领队,“此人知道内应,务必严加拷问!”
“是!”
将士们很快退下,单钰觉得自己多留也不合适,正要告辞,忽觉头晕目眩,手脚发软,整个人原地打转,最后双腿一软,生生向后倒去。
失去意识的前刻,他感受到了熟悉的厚实的臂膀,以及慕霆炀双眸里不着掩饰的担忧。
第十章
一缕阳光洒下,刚好打在单钰脸上,他的眼皮轻颤,因受到光芒的刺激,眉头轻蹙,抖着眼皮眯开一条细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