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作家么?"问出来又觉得有些尴尬。
"你是第二个问我的人。"他坦然的脸上有他们没有的成熟,"我是。"
他是一个很优雅的男人,声音低沉浑厚,面部轮廓很深,虽然眼睛和头发都是褐色的,还是能轻易的就知道他是一个外国人。
"你喜欢作家么?"他没有把思绪放回到电脑上。
"谈不上喜欢不喜欢。"眼角瞥见有人向他招手,微微欠身,"慢用。"
"我也是。"他做了一个请便的姿势,动作像绅士一样优雅。
到吧台后面的准备室倒水的时候,左威趁机也溜了进来。
"你跟他说了些什么?"
"问他是不是作家。你也问了不是么?"
"好可惜,我原来以为他一定是的。"
"什么?"肖寒雁一把拉住就要离开的左威,"他跟你说他不是作家么?可是他对我说他是。"
这下两个人都有些糊涂了,他一定是对谁撒谎了。可是明明知道他们两个都是这里的店员,谎言不怕被揭穿么?虽然有疑问,但他是客人,所以也不好当面责问为什么要说不一样的答案,而且他是不是作家,是不是诚实,也与他们毫无关系。明天,或许就再见不到他,和其他所有的客人一样,这里只是他们稍作停留的驿站。
第二章
三个月可以很长也可以很短,肖寒雁其实也弄不清楚自己是希望它长一些还是短一些。撒了谎的男人持续在店里驻留,藏在角落的桌子被他霸占。目光有时会不由自主地飘过去,看到他埋首的样子格外的认真,周围的空气也变得宁静。
肖寒雁觉得自己正在一天天的从田树的影子里走出来,无论怎么回想,眼前的人还是他不认识的田树。回忆是被美化了的,他想,他也许从来就没有了解过一个叫田树的人,他只是在自己的心里幻化出一个完美的人形,他告诉自己那是田树。
是的,一定是这样的。
打碎了迷宫,周围变得豁亮起来。肖寒雁可以坦然地面对每一个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有笔记本电脑的男人,田树,左威,老板,还有镜子里的自己。
"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对不对?"他从电脑屏幕上移开自己的视线,微笑着看向肖寒雁。
"不,我没有问题。"
"你不会好奇么?我告诉你们两个人的答案是不同的。"他继续笑着。
"现在不。"他不是好奇心旺盛的人,"我来是想告诉你我们要打烊了。"指着自己的手表给他看。
"知道了。"他开始动作,关掉机器收进提包里,顺手把桌子上的咖啡杯交到肖寒雁的手上。
"那么我问你一个问题,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当作家要写文章么?"
"工作。"
"我不是。我的文字写出来是为了要在芸芸众生中找到知音,找到能看懂它能看懂我的人。我只是那些人的作家,另外一些人则不是。我相信我的眼睛,你是我要找的人。"
躲过他略显激动伸过来的手,肖寒雁冷静的回看着他。他不喜欢他肯定的口吻,好像只是一眼他就能比自己更能了解自己一样,他不喜欢他的推论,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有没有看过他的文字,但是他喜欢他的那句话,因为肖寒雁也在找能懂自己的人,大概每个人都是在找这样的一个人的,所以他明白自己不会讨厌这个人,不会。
在西直门的那段日子,他以为自己找到了。尽管不常说话也完全是性格不同的人,他却觉得田树生活得很自在,他羡慕他的自由,那是他想要的,也是田树追求的。感受得到他的压抑还有不满,感受得到他在努力的挣扎,所以才不可思议的陷进去,以为找到了自己的半身。可是韵风里的田树变了,他不再挣扎了变得安于现状,没有了锐气消失不见了。
"你叫什么名字?"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想远了。
"正宜,洛正宜。"
"我以为你是外国人。"怎么会是中文的名字。
"我有一个朋友是华裔,请他帮我起的名字,我很喜欢。"他恢复了以往的优雅。"你呢?"
"肖寒雁,我叫肖寒雁。"他伸出手与他的大手握在一起。
交到洛正宜这个朋友,肖寒雁不知道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但是他的人生他的路,的确是开始了新的里程,在每个人的努力下在自己的努力下,他们的日子还是希望多于绝望的令人欣慰。
实习末尾的时候,老板递给肖寒雁一份合约,她要雇他做兼职员工。同时收到合约的左威看也没看一眼就扔到了一边,他是有钱人家的少爷自然不屑上面写的微薄工资,但是肖寒雁不一样,他从头看到尾,然后在最后的一栏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回到校园就忙着写报告总结,连着在电脑前面坐了三天昏天黑地的憋出来几万字,感慨着再过一年的毕业论文可怎么好。不谙文字词语的他最头疼的就是让他写东西,还好读的不是历史系中文系,否则每月一份的读书报告就能把他撂倒。
像洛正宜那样几乎整天对着电脑屏幕的生活,肖寒雁是不敢想象的。尽管有些佩服他的定力,还是觉得自己和他其实是不同的。
再看左威,早就打印出来装订好,在他仍需努力的时间里,回味着他的书。
为什么不是左威呢?肖寒雁想不通,他有自己的见地,也对事情分析的透彻,更重要的是他喜欢读书,沉浸在读书的快乐中他可以把自己同化为书中的人物,他可以在书的天地中找到属于他的自由。所以为什么洛正宜认为能和自己产生共鸣的人不是他呢?
胡思乱想,让左威发现了。
"在想什么呢?"在床上换个他最喜欢的姿势,"明天有空么?"
"有。"整整手上的总结,啪的订上一颗订书钉。"什么事?"
"我给你一个惊喜。"坏笑着翻过身去,假装要睡觉。
"晚安。"
"别忘了。"
仿佛好久没有碰到床了,躺在上面闭上眼睛觉得亲切而舒心。睁惯了的眼睛干涩的引起泪腺的反应,似乎又将是一个失眠的夜晚。随手拿过耳机塞进耳朵里,听到自Walkman里从耳机线中传出来的声音,好像连经过之间连接处的停顿也听得一清二楚。在进入大学之后的许多个夜晚,肖寒雁都是这样度过的,听着歌或者没有听着歌。瞒了左威一些事,没有坦白的告诉过他自己的父母其实在高三的暑假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不想让他同情,不想让他为自己难过,或者是为了其它无聊的理由,他不想告诉他自己最初的一年里只有在想念田树的夜晚才能安然入睡。静谧的宿舍里,即使带着耳机也听得到左威均匀的呼吸声,缓慢的,有节奏的,有时可以作他的催眠曲,却也有不管用的时候。忘掉他的呼吸,肖寒雁才听出放在Walkman里的磁带被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换掉了。R&B的曲风轻快的跳动,许久之后意识缓慢的开始模糊,进入睡眠之前传来一声I'm finding it hard to be your man,心脏猛地一颤。
交完总结收拾好书本准备回家过暑假,想起来左威有事找他就绕道去了隔楼的自习室。站在门口冲里面还在上自习的左威一阵视线扫射,他抬起头来闷闷的笑。
"我们走吧。"一手甩着书包,一手拉起肖寒雁,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走出教学楼走出校园的大门。
"终于熬到暑假了,今天一直陪我玩到晚上吧。"快乐的气息从他身体的每一个毛孔传达出来,肖寒雁也不禁为之一振,这样快乐的念头仿佛也是许久未曾有过的。
"好!"
反客为主的一把把左威拉上刚到站的公共汽车,连线路的名字也没有看。原来也试过这样类似探险的游戏,随天的安排,赶上一辆车便坐上去,想在哪站下车就在哪站下,再在附近找能让自己开心的地方畅快的玩。换了五六辆车的样子,他们才决定停下来,探索未知的兴奋慢慢平服。环顾周围是熟悉却又陌生的街道和建筑物,直到看了车牌才知道自己确实的是在哪里。
"要看电影么?"左威指了指不远的地方醒目的海报。
点头,走过去看上映表发现十分钟后有一部喜剧。
"看么?"这回发问的是肖寒雁,他清楚左威喜欢看的是文艺或者动作片。
"看。"他蓦然一笑,取出钱来递给售票员,"我要两张票。"
"我自己付好了。"顺手掏出衣袋里的钱包,却被左威拦下。
"今天我请。"语气坚决得反常。
坐在电影院的小厅里,才发现周围都是情侣,两两相拥的坐在一起情话绵绵。还好是晚场,人不多所以都隔着两三个座位才会有人,但肖寒雁还是觉得有些尴尬,虽然这种警觉来得迟了。
"别在意。"察觉到他的不安,左威如往常一样拍他的肩膀,帮他放松下来,"很难得我才看纯喜剧片的。"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荧幕就亮起来,灯光渐渐暗下直到伸手不见五指只看得见荧幕上流动的画面,还有两侧写着安全门的灯箱。目光被亮着的东西吸引过去,一幕一幕,和着漆黑中同样时起时伏的笑声,把以前的现在的深的浅的有必要的没有必要的烦恼都统统打包,抛在脑后,他也开怀的笑。
黑暗中一只手摸索着握上肖寒雁的手,一个东西随即被塞在手心。
"生日快乐!"熟悉的声音低低的在耳边响起,开始发抖的双手被他更紧地握住。
"......我自己都忘了。"
瞬间想起了很多事,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不再过生日,从什么时候开始忘记它,哪天全家乘坐的火车在半路上翻出了车轨,从什么时候开始家里空荡荡的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从什么时候开始失眠做恶梦,还有难过得连自己都想放弃的时候,想起了谁,是谁握住自己的手,紧紧地握着,让自己觉得还有人需要他。
"谢谢。"话说出来,居然有些哽咽。
他很坚强,只是偶尔也需要确定一下坚强的理由。
独自搭上晚车,车厢里也是空荡荡的没有几个乘客。坐在靠窗的一个单人位,肖寒雁玩弄着手上的钢笔,是左威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以后一直用它吧。"送他上车的时候他不放心的嘱咐。
坐到终点站,准备下车的时候,突然看到在车尾有一个女人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肖寒雁走过去,发现是她睡着了,缓慢的呼吸声安详而平稳。
一个睡梦中的人,跳进脑海里的第一个反应。第二个,她已经到了不得不醒来的时候。
"小姐,醒醒。"没有反应。
"小姐,醒醒!"伸出手轻拍她的脸颊。
一声嘤咛,她转醒过来有些迷糊的看着眼前的一切。"这是哪儿?"
"终点站。"
站在自家的门口,肖寒雁扭头看向跟了自己一路的女人。自从在车上叫醒她,就一直跟到现在,一句话也不说。
"进来么?"
开了锁的门被她推开,"谢谢。"
"我叫方琳。"
让她睡在原来属于他父母的房间里,肖寒雁把门带上。
"肖寒雁。"
"谢谢你把我叫醒。"
她的笑容很深沉,但不可思议的在那一刻,肖寒雁觉得自己懂得她笑容的含义,因为他也已经打定主意要在第二天挣扎着从自己的一个梦里彻底醒来,不过没有人能帮助他,他只有靠自己。
凌晨四点被噩梦惊醒,梦里一如既往的是一片血肉模糊,还有母亲张皇伸直的手臂和随之而来巨大的黑暗,他走不出的迷宫。
方琳也很早就起来,看到坐在客厅沙发上的肖寒雁却没有惊讶的表情,仿佛她也早就知道他会坐在那里。在桌子上留下自己的名片。
"上面有我的电话,有空打给我吧。"淡雅的声音很好听,与昨晚不同。
"早饭?"看到她从房间里出来开始,就恢复正常。
"不用了我在外面处理。"
颔首微笑着打开门出去,再把门关好,动作流畅自然,肖寒雁觉得自己像是在看电影里的女人。
拆开一包新的香烟,高三的时候偷着抽烟不敢让父亲发现,现在一点顾虑也不需要,用来点烟的ZIP打火机是父亲最喜欢的东西,拿在手里总是觉得沉甸甸的。
没节制地吞云吐雾到换衣服出门上班,走到店门口才想起来自己没有吃早餐。
离开门还早,在更衣室里碰到田树,深吸一口气。
"早。"
"早。"田树看起来精神很好。
"那个,我有话想跟你说。"看到他换完衣服就要往出走。
"什么?"
"我曾经喜欢过你。"停顿一下,"在西直门住邻居的时候。"
尽管决心下得很坚决,说出来还是觉得有些难堪。
"我知道。"平静的声音。
猛地抬起头看他,"你知道?"
"多少有些感觉。"他咳了一下,"不过现在不了吧。"
"......是。"
"那么你喜欢过我么?"
"......怎么说好呢......"
"好了,不用说了。"连谎话都不肯说给他听。
梦,原来只是轻轻一捅,就会破一个大窟窿。一直把他陷在田树阴影里的,原来也不过是这么一个不经用的东西。
摇着头走到店里,接收到洛正宜的注目礼。挺胸,抬头,面带微笑,头脑清晰地开始工作,丝毫不受昨晚睡眠不足的影响。
暑期的顾客很多,放假的学生喜欢逛街,走到腿累了口渴了出汗了就进到店里享受座椅饮料和空调。生意红火得天天爆满,几个店员一天下来都没有休息的时间。
洛正宜从暑期高峰的第二天开始就不再来韵风,不只是肖寒雁,从老板到负责打扫的店员们都松了一口气,说实话第一天的时候,他们既不好意思赶他走把座位让出来,也不想把上门的顾客拒之门外,真是左右为难。
偶然的一个下午,在下班高峰过了之后,方琳就出现在韵风里。看到一身服务生装扮的肖寒雁,眼中的惊讶也只是一现而逝。
要了一杯奶茶,然后坐在那儿等着肖寒雁托着托盘把装满乳黄色液体的杯子送到她面前。
"真是巧啊。"
"是啊。"肖寒雁也这么觉得。
"什么时候下班?我们去吃晚餐。"
方琳穿着浅绿色的夏季套装,衬得她的皮肤更加的白皙,这样的女人很有魅力,尤其当她还是一个有气质的女人的时候。肖寒雁因为那个有点特殊的相遇对她存有好感,低头想了想就答应让她在店里等自己到下班时间。
老板格外开恩的提前结束了他的工作,说那么漂亮的女朋友不要让人家等太久。尽管方琳看起来确实很年轻,她坐在那里等他也确实容易让人误会,而且因为田树就在旁边肖寒雁不想当着他的面说,但是他不是虚伪的人,他说她只是见过一次面觉得很有缘的连朋友都还不是的人,然后和她一起走出韵风,没看见留下身后的几个都张大了嘴。
随便的在街边找了一家小饭馆,谁也没有异议的点了自己想吃的东西。
"那天谢谢你叫醒我。"
"不用谢。"醒来有的时候也会是一件痛苦的事。
"我还是要谢谢你,以为自己永远都不能醒过来。"
"如果是梦就总有一天会醒来的。"虽然醒过来之后会有一种一无所有的感觉。
"我很喜欢你。"方琳开怀的笑了起来。
一顿饭吃了一个小时,方琳一直不停的说却没有什么重点,东拉西扯的连八卦的东西也拿来做下饭的小菜。
一辆价值不菲的私家车停在饭馆门口,引起了两个人的注意。方琳笑了笑,叹口气,从手指上取下一枚戒指放在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