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念远思,他没有一点办法。
云成又说:“今晚你不许走。”
“睡在行宫?”赵宸贺笑了一下,调侃他,“听说你南下一个嫔妃都没带,御史台跪着哀求你才把秋韵带上?”
云成直起身来看他,赵宸贺在秋风中又笑了一下,声音被夜风吹得低沉:“这不是长久之计,不出一年,后宫一无所出,朝臣就该催你。”
云成:“这是一劳永逸的办法,后宫嫔妃众多却一直没动静,太医院只能在我身上找毛病。他们找不出来是他们的事,跟我可没什么关系。朝臣们有话就去找太医说,跟我也没关系。”
赵宸贺看着他,他也看着赵宸贺,两人对视着,又默契地移开眼神。
云成当然知道他什么意思,他伸手去揪树叶,搓在手里消遣:“我没有感受过父母的爱,也不知道该怎么去爱小孩,况且我也不想。我有你了,不需要别的人。”
赵宸贺拉过他的手,把沾染上的绿擦干净,他探身的时候牵动衣襟,能露出隐藏在其中的红线和吊坠来。
云成撑着下颌看他:“所有问题我都能处理好,不会有人敢吭一声废话叫你的耳朵听见,你不用考虑那些。”
事实的确如此,他对朝臣多用柔政,善于迂回转圜。朝臣气弱,他便温和,朝臣势强,他便更强。
登基半年,双方冲突无数,却最终都能顺着他想要的方向蹒跚而上,云成在君臣之道上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上风。
赵宸贺坐在行宫顶上,伸手就能摸到云成。他不知道多少次在梦里想过这种情形。
云成把他从梦中拉回现实:“只要你能说到做到,我就能从一而终,我以李氏天下起誓,我死后不入皇陵,我们埋在一起。”
赵宸贺攥着他的手,心想今夜即死,也死而无憾了。
后半夜风渐渐停了,天光微亮时,赵宸贺看着他走进行宫的大门。
门边等候觐见的御史台惊得立刻绷紧面皮行礼:“皇上,您怎么从外面进来?”
云成有些烦躁,余光里赵宸贺站在远处望着他:“跟皇后散心去了。”
御史台战战兢兢看向他身后,只看到树影纷嚣之间,本应该在西北的廷尉出现在远方参差的绿荫下,立刻战战兢兢起来:“皇后娘娘呢?”
云成甩甩袖子,回望赵宸贺,两人视线在空中胶着片刻,赵宸贺用眼神催促他进去。
云成看了御史台一眼,面不改色道:“去给我摘花了。”
第62章
行宫之内并不安静。
昨日入夜, 邵辛淳买通侍女乔装进入寝宫,想要刺杀云成。
云成那会出去找赵宸贺,刚好不在, 叫他扑了个空。
后来被巡视的侍卫撞破, 随即关押。
云成路过花园,从半树锦簇中穿过两扇红窗,侍卫压着邵辛淳跪在窗下。
斑驳的树影打在他侧脸上, 叫人一时分不清有无血迹。
云成从他眼中看到了憎恨,他挥退挡在他身前的侍卫, 坐在搬过来的龙头椅上:“你是要杀我,还是要见我。”
他身着常服,但是气势跟穿着龙袍的时候没什么两样,同是沉沉缓缓, 不辨喜怒。
邵辛淳眼角血红, 剧烈的喘息依旧。
“我要杀你。”他竭力抬头, 脖侧青筋直冒, “你运气真好,又躲掉了。”
云成靠着椅子, 撑着胳膊看他的时候像是发呆。
邵辛淳额角沾着干涸的血迹, 嗓子嘶哑而尖锐:“你从庆城到京都, 能当上南亲王靠的是赵宸贺, 能扳倒我师父和陈阔靠的是沈欢, 能当上皇帝,靠的是运气,因为李家没人了。”
云成坐在椅子上不动, 轻飘飘道:“可我就是运气好啊。”
这态度将邵辛淳彻底激怒, 他愤而起身, 但是按着他的肩膀的侍卫沉稳犹如钢铁,使他不能异动分毫。
“你设计我师父,把我们玩弄于股掌之间,”他决然道,“你该死!”
“你拿过刀吗?”云成扫了他一眼,又收回视线,“就算朕昨夜歇在这里,你确保一定能杀了朕吗?”
邵辛淳顿了一下,喉咙滚动。
云成调整了一下坐姿,更加舒适随意了:“知道朕为什么不杀你吗?”
他微微眯起眼,随手把玩着手下龙头:“朕答应过何思行留你一命。可若你明知故犯,也不能怪朕食言。”
邵辛淳挣扎了一下,头发散在颊侧,仰面笑了一声:“你把南下的消息放出来,不就是要引我前来吗?”
他瘦了不少,以至于云成能看到他单薄衣裳下消瘦的骨痕。
“沈欢的确是自l焚而死,”邵辛淳顶着深陷的眼窝十分憔悴,但是眼神精明,发着光,“如果他不肯死,你当真会留昔日同盟一命吗?恐怕他前脚刚刚踏出京都一步,下一刻就会人首分离。”
云成轻轻点了点头:“有可能。可他已经死了,谁又能试试呢?”
他看着邵辛淳,温声道:“要不你来试一下,从这里走出行宫,看会不会死。”
邵辛淳锁着眉头盯着他。
云成朝压着他的侍卫抬了抬下颌。
侍卫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松开手。
“松开他。”云成表情纹丝未变,审视着邵辛淳,“机会只有一次。”
邵辛淳踉跄起身,双腿因为久跪而颤抖不停。
云成敛着眉目,晨光就此而发,避开流淌的绿和红色的窗,错落照在脚底。
云成脚尖踩着那光,像踩着太和殿前盘旋而上的龙脊。
邵辛淳晃了一下神,他勉强稳住身形,颤抖着问:“为什么不杀我?”
云成幽微挑眉,好像在说明知故问。
邵辛淳想到了老师,眼泪已经到了眼眶边,硬是徘徊着没有下。
他静默片刻,拖着麻木的手臂艰难向外去。
新晋侍卫长祝思慕垂手一旁,不停观察云成的表情,企图从细枝毫端窥探到他的想法。
然而云成好恶不表,只望着邵辛淳的方向不动。
直到那背影消失在转角,祝思慕终于从他转动的指节里察觉出一丝不耐烦来。
祝思慕硬着头皮问:“皇上,就让邵辛淳这么离开吗?”
云成看向他:“你觉得呢?”
祝思慕顶着压力:“斩草要除根,微臣觉得,该杀。”
“啊。”云成轻轻点了点头,“你觉得该杀。”
祝思慕低着头,汗要出来了。
云成起身,把晨光踩在脚下,想了想交代道:“这件事不许传到西北去。”
祝思慕应声:“是!”
云成转过身,望向树梢,顶上伫立着他的雀。
雀还没有走,说明赵宸贺还没有离开。
祝思慕探身,低声问:“那邵辛淳?”
“杀。”云成说。
·
秋收在九月末落下帷幕,銮驾来时稳稳当当,走时不知在急什么,云成一定要赶在二十八号之前回京。
浩浩荡荡的队伍在日暮十分全部进宫,季择林正在御书房前等候。
云成一露面他就紧迎上去,跟在他身后上奏这段时间的事:“太子长进不少,昨日还说要去南下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让您宽心。”
“怎么没去?”云成问。
季择林一哽,然后才说:“太子毕竟年少,长途跋涉……”
说来说去就是几句车轱辘话,云成听着没新意,摆了摆手。
他赶了几天的路,自觉一身风尘,想要先去洗漱。
季择林不放他走,犹豫了一下,提议道:“太子并非亲生,不如将他过继,在宗碟上修改出身,是否更加有利于朝纲稳固。”
云成此刻没心思考虑这些,一反往日安抚常态:“他已经大了,改得了宗碟改不了事实,叫皇叔已经叫惯了,突然改口,恐怕会破坏我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关系。”
云成从来没有把他当成儿子看待,但的确是把他当成太子看待。
季择林时常欣慰他这点,但又有些忧愁:“太子虽然已经是太子,若是将来您有了亲生的皇子,那……”
云成没说二十八嫔妃只是摆设,他不会要孩子的话,只是朝他叹气:“以后的事情还说不准,若是现在给他改了爹,还想他不恨我们,那可能吗?”
季择林张张嘴,没说出来话。
“今夜有庆功宴,事情多。”云成着急想走,便又使出老一套说话:“先这么定,有更好的想法,以后再议。”
季择林并不肯轻易叫他走,跟在他后头追着,一声一声喊着皇上。
云成跑得比兔子还快,必然不可能叫他追上。
庆功宴开设在御花园。
京中入夜依旧有雾,但早早的被催散了。这是云成登基后第一次大规模的宴请百官,借着秋收和西北捷报的双喜。
云成整理妥当坐在桌后,被六部几位老臣围着,就本次晚宴做简短的商议。
季择林道:“当年太上皇登基也在此宴请百官,彼时国富兵强,其乐融融,如今百业渐兴,臣眼看着又复当年盛景。”
他用袖子摸了摸眼睛:“天佑我朝子民。”
短短几句话叫他把氛围都说凉了,几个老臣甚至含泪哽咽。
今次秋收的数量已经上报,久空的国库总算充盈起来,给朝廷赢得喘息之机。季择林红着眼:“若是西北再能归顺,那臣等死而无憾了。”
云成安抚般笑了笑:“高祖皇帝后期重文轻武,放养西北与各藩地,造成如今难以收回的局面。”
臣子们都望着他,云成正色道:“西北问题我考虑多日,认为朝廷要设军机处。执掌军国大政,以赞机务。”
场面沉默许久,御史台有人道:“设立军机处的初心是好的,只是职务若凌驾于御史台之上,是否不利于长远发展啊?”
云成:“那不如拆分御史台,重启台谏。监官监察各级官吏,谏官规劝君主过失。这样分得更清楚一些。”
御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当中。
宋礼明率先道:“臣附议,皇上英明。”
由他开口,便有其他人开始跟着附和,甚至就连御史台本身也觉得这策略非常好。
赵宸贺在黄昏时抵京,提前半个时辰进宫,想赶在庆功宴前跟云成见个面。
他远远站着,听云成跟他的臣子们说:“军机处长官由宸贺任职。”
季择林有点焦急,但是云成很稳当,把他冲上头的激动压了下来:“廷尉身上的权柄已经足够重,不宜再继续加码啊。”
云成坐着不动:“他重都是他应得的,敢问诸位可还有其他人能在短时间收拢西北人心吗?”
他虽然偶有笑容,但是侧脸仍十分冷峻,沉默不语的时候尤其明显,叫人不敢揣度。
他与当初截然不同了。
赵宸贺看着他的变化,能摸清每一寸他生长起来的骨骼。
云成如有所感,在重重阻隔中抬头望了过来。
赵宸贺在他视线中走近了些,在众目睽睽之下行礼。大概他之前太过狂横,以至于在场人员无一人敢出声调侃,全都紧紧闭上了嘴。
云成从人群中看向他,嘴角克制不住上挑了一下:“宸贺回来了。”
赵宸贺堪堪忍住没有上前去抱他,也跟着笑了一下:“是,来给皇上道喜。”
他们隔着许多人,但并不能阻挡望向彼此的视线。
云成说:“朕需要宸贺。”
他不再提西北,也没有说需要军机处,他坦言只需要赵宸贺。
赵宸贺眉梢和缓之色尽显。他生的高大,晨曦下的影子盘踞御书房的半壁江山。
云成没忍住,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
官员们哪见过他这种和颜悦色的时候,很快被宋礼明用咳声打断了打量的视线。
“诸位大人,”宋礼明说,“晚宴就要开始了,咱们先过去吧?”
官员们如梦初醒,相继告退。
季择林要说什么,视线在两人之间盘旋一圈,犹豫了一下,也跟着退了下去。
御书房的宽门紧闭,云成挥退了所有人。很快,这里成了绝佳的幽地,仅剩他们两人呼吸此消彼长。
赵宸贺肩宽腿长,几步到了桌前,隔了桌俯下身吻他。影子攀到了云成身上,把纹绣精致的龙袍压暗了一层。
“这职位满意吗?”云成问。
赵宸贺嘴角勾笑,仿佛还是当初那个不安好心、予生予死的廷尉。
他离得太近了,云成往后靠着椅背才能跟他拉开安全距离:“说二十八就二十八,真准时。”
赵宸贺挑了挑眉:“嗯,说到做到。”
熟悉的皂荚香味传来,云成鼻尖动了动:“洗澡了?”
赵宸贺继续逼近他,鼻尖几乎挨到他的耳朵:“你也洗了,好香。”
他继续往下嗅,鼻尖碰到了云成的脖子,紧接着就被打断了。
云成伸手抵着他,阻止他继续:“时间不够吧。”
“想什么?”赵宸贺轻笑一声,“臣想请示一下,等下晚宴上少不得要喝酒,夜深霜重不便行走,臣想留宿皇宫,皇上能不能赊半张榻给我?”
“好说。”云成心底痒起来,声音也低了,“用什么赊?”
赵宸贺解下佩刀放在桌子上,推到他那边:“给你打得刀。”
这刀身是赵宸贺一下一下锤出来的,刀柄很长,刀身窄,尖部收的缓,占了整个刀身的三分之一。
云成手里摸着刀,重新去看赵宸贺。
“试试看吗?”赵宸贺声音刚落,云成已经抽刀出鞘,动作干脆而迅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