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那帐。
仿佛看着什么危险万分的断崖深渊。
月光大方的给它抹了一层白霜,像赤坞山顶带着帽子的雪山。
这帐篷不知道被施了什么法力,让人不由自主的想要撩开门帘一探究竟。
云成反应过来,已经站到了门内。
躺在床上的赵宸贺没睁眼,动都没动一下:“不用收拾了。”
这声音是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在密闭的空间里听到声音跟在辽阔的阿衿河畔说话完全是不同的感受,这声音像暴风雨来临之前的炸雷,震的人耳膜轰隆,心脏颤栗。
云成死死盯着床上那起伏的身影。
他喉头发紧,胸膛憋闷。
赵宸贺等不到人声,也没听到任何动静,翻身看过来。
云成在他翻身之际仓皇而逃,赵宸贺匆匆一瞥,只看到一截消失的衣角。
借着月色看帐外,从门外闪出去的身影走的很快,眨眼间就消失不见了。
跑什么?
赵宸贺心道,明天我得问问,看刚刚谁进了我的帐篷。
号角声响起,夜晚结束了。
云成身体没好利落,再加上冷水刺激、噩梦整晚,晨起时恍惚了小片刻。
等到吃早饭的时候,他恢复了平常不动声色的模样,眼底看不出一丝倦怠失眠的痕迹来。
按照计划,今天他该视察各区运作情况,还有交战地详情,后者由副将或副将以上汇报。
宋礼明带云成去看跑马场,里面有兵正在训练,云成站在栏外,盯着从马背上摔下去的士兵。
那士兵很快爬起来重新上马,宋礼明解释:“正常的,训练的时候多摔一摔,打仗的时候再摔就不会怕了。”
云成没有出声。他回想着昨夜看到的人影,好一会儿才问:“廷尉经常受伤吗?”
宋礼明纳闷怎么又说到廷尉身上去了,“之前一战确实受了很重的伤。”
他举起手掌,给云成比划那伤口:“从虎口一直到手腕,整个被劈开了,血滋了一地,大拇指差点保不住。”
朝阳下木桩的影子拉的很长,远处的帐篷和脚下的草都染着温暖的颜色,这是西北四季里最平静的时候。
云成眺望远方,能看到最西边的赤坞山脉流着金光,那是朝阳赋予它的浪漫。
大刘从朝阳里跑过来,到了跟前要行礼,被云成伸手托住了手臂:“虚礼免了。”
大刘上次回都述职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近年来达塔来犯猖狂,冬天又是最频繁的时候,他根本离不开西北,因此难以分辨这是否是太子。
“刘将军辛苦,”云成说:“我随便看看,不用特意照顾。”
刘将军觉得他姿态和稳重的谈话跟年岁似乎对不上,云成不等他开口,就望着前头无边际的开阔马场道:“马场够大。”
“大了跑的开。”刘将军抹了一把脸上的汗,一说话中气十足,嗓门也够大:“西北嘛,地形就像个伸出去的鸡拔……”
“咳。”宋礼明掩唇清了清嗓子。
“畸、畸形的……”大刘生硬地改口,换了个斯文的比喻:“大拇指。”
同时他横着伸出大拇指,也不管云成能不能听懂,展示道:“这种地形最难守,西面挨着赤坞山的黑甲营,还有南北各两个大营,是基本的配置。兵线拉的远,马少了不够跑。”
云成点头,没有深入问。
大刘看向宋礼明,宋礼明去问云成:“咱们去别的地方转转吗?”
“不去了。”云成望了一圈,没找到赵宸贺,“安排会谈吧。”
京都派人来督察慰问,最怕的就是一个字——拖。
眼下这太子不仅不找茬,还主动想要尽快走完流程,那至少说明眼下京都对西北的态度是温柔而缓和的。
宋礼明去通知赵宸贺会谈,赵宸贺正拿着东西想去阿衿河洗个澡,出了帐就看到宋礼明蹲在门边。
“干嘛呢这是?”
远近的士兵看他出来,都齐刷刷的喊:“廷尉,来比赛摔跤啊!”
赵宸贺半举着自己的伤手,朝他们笑了笑,示意宋礼明跟上。
宋礼明跟在他身后,叹了口气。
“有心事啊?”赵宸贺问。
宋礼明是新帝的人,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
但其实他并不适合这里,京都是他的故乡,也是他的梦。即便现在西北已经没有人抵触他,他也融不进去。
赵宸贺问:“最近跟京都通过信吗?皇上怎么样了,性格有没有变化?”
宋礼明回想着云成的模样,硬着头皮说:“性格有些细微变化,不爱说话了,也比之前瘦了些。”
赵宸贺一听他瘦了,心里就有些空落落的。
“哥,你昨天真的应该去迎接他。”宋礼明说:“马上就要会谈,咱们一块去啊。”
赵宸贺昨天没睡好,心情也不怎么样:“一个孩子,有什么好谈的。”
等走到四下没人的地方,宋礼明才悄声坦然道:“……是皇上啊。”
赵宸贺第一想到的是天昌帝,随即想起来天昌帝殡天,云成已经登基。他后知后觉地问:“谁?”
“皇上啊。”宋礼明说。
赵宸贺骤然停下脚步。
宋礼明被那视线盯着,也不由停下脚步:“嘘,这是秘密,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
赵宸贺仿佛被戳到了痛点,转身之际走得很快。
宋礼明追着喊了两句:“哥,贺哥!”
赵宸贺充耳不闻,大步流星的往帐篷那边走。路上的士兵都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不自觉的给他让出一条路来,胆小的都不敢看他朝着哪边去的。
赵宸贺跑了起来。
他一路到了帐篷里——云成从他这里要走的帐篷。
拨开门帘的时候,呼吸也快跟着停了。
云成的案桌正对着门,撩开门帘就能一览无余,甚至从门边穿梭而过的光也会帮大忙,让这张脸上的五官变得更加清晰。
云成手里翻着书,直直地望向来人。
这张脸他梦到过许多次,大部分的时候醒来就记不清梦中的内容。
赵宸贺喘着气盯着他,心想宋礼明说得对。他瘦了,整个人更安静了。
赵宸贺毫无防备。
门帘落下以后帐内重拾昏暗,密闭幽静的空间内,甚至能听到心跳如雷的跳动声。
不知道是谁的。
云成昨夜回来以后焦虑无比,仅一个背影一句话就让他彻夜翻转难眠。他以为再见到赵宸贺的时候,会重现昨夜的场景。
谁知等真正面对面见到赵宸贺,他却奇迹般的恢复了镇定。
他静静地看着他。
赵宸贺被他盯着,包成粽子的手成了烫手山芋,藏也不是,不藏也不是。
厚重的帐篷隔绝了外头一切声响,空气中流淌的氧气仿佛越来越稀薄了。
赵宸贺以为被看着的时间很长,其实却只有一瞬间而已。
云成移开视线,转而看了他的手一眼,竟然还轻轻地笑了一笑。
“我以为廷尉战无不胜。”他说:“也会有失手的时候。”
赵宸贺心说,哦,他是故意的。随即他又遗憾地想,声音怎么变化这么多,跟以前清亮软柔的声音截然不同。
云成说着戏谑的话,眼中却不见丝毫笑意。
他单是站在这里就耗尽精力,他想说很多话,却好像突然之间变成了哑巴。
他在寂静中感受到了思念的后遗症。
赵宸贺手指微微一动,云成已经站起身。他披着件缟色偏暗些的外袍,衬的肤色很苍白。走过来时候,赵宸贺能听见衣摆与空气摩擦出来的窸窣声。
这声音挠在人心底,使赵宸贺的后背都绷紧了。
云成在他身前站定,束在身后垂落的头发很黑。
赵宸贺面对达塔的时候没有胆怯,被砍到手也没有后退半步,此刻近乡情怯的感觉却那么的清晰。
云成仰头望着他,轻轻道:“走的时候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为什么不给我写信。”
他看人的时候比之前更加静,眼中没有星辰,也没有翻云,只是静、深,仿若漆黑无波的海面:“为什么不抱我?”
赵宸贺手有些抖,他想把伤手收起来,但是握着他手腕的那只手是那么的冰凉又滚烫。
云成察觉到自己的掌心出汗了。
他主动松开手,追着赵宸贺的视线:“想我吗?”
赵宸贺抿着唇,下一刻,在冷淡又克制的面具下豁然抱住了他。
第60章 ·二更
赵宸贺的三魂七魄归位, 他抱着云成,在他耳边说:“瘦了。”
云成“嗯”了一声,声音很低:“你也是。”
“我没有。”赵宸贺笑了起来, “最近伙食好, 还长称了。”
云成抿紧唇。
赵宸贺不松手,两臂扣着他的腰,慢慢地问:“你过得好吗?”
云成静了一下:“不知道。”
过得好或者不好, 再不行就是一般,‘不知道’是怎么个过法?
“你呢, ”云成抬眼问:“你好吗?”
“好。”赵宸贺微微垂着眼,同他对视:“几个月间朝廷拨了两次物资,军饷也按时发放,我在这里不受冻, 不挨饿, 西北的将士晚上睡觉前都要朝着东方拜你, 西八城的百姓无一不感念皇上恩德。”
‘皇上’二字被他念得很低很慢。但是云成并没有帝王的自觉, 眼角低落的同时唇角弧度也微微向下,看起来兴致不高:“可你还是受伤了。”
赵宸贺再次笑了:“心疼我啊?”
云成不笑, 他欲l望强烈, 有喜欢的东西就要想办法拿到手, 有喜欢的人也要一遍遍地确认, 弥补自己少时缺失的安全感。
赵宸贺给了他, 又带到了西北。
他远在天边,往京都寄的信没有一封是给他的。
“怎么了?”赵宸贺眼也不眨地看着他,“听说你在兵部提了我的副将上去, 又往吏部拨了两个侍郎, 禁卫军统领一直在选人, 但是还没选好。”
云成看着他眼睛里自己的影子。
赵宸贺顿了顿,对着他漆黑的眼眸不自觉把声音放得更低:“我一个人能干的事情,你找七八个人出来,用着还顺手吗?”
“我习惯了。”云成说。
赵宸贺被他沙哑的嗓音磨地耳朵生疼:“这些都能替,别的呢?也能习惯吗?登基不久,立了皇后,选了二十八个嫔妃进宫。”
“没再听说点其他的吗?”云成问。
他伸手从放在桌子上的箱子里提出沉重的凤冠,压到赵宸贺的头顶。
赵宸贺望着他不语,凤冠投下的阴影和折射出来的光斑在他脸上留下斑驳的痕。
云成又把玉如意拿出去,也一并塞给他。
他想起无数个难以入眠的深夜,眼眶红了:“比如说,我从没有踏足过后宫,晚上只歇在书房批折子。”
此刻别说赵宸贺想审问他什么,云成嗓子一哑,他就把什么都忘了。
“不提了。”赵宸贺戴着摇摇欲坠的凤凰冠,隔着玉如意用力抱着他,去吻他的眼皮,“我都知道。我好想你,想得每天都睡不着。”
云成从冬飘荡到春末的心脏重新落回胸腔,开始快速地跳动起来。
赵宸贺懂他所有的心照不宣,就像他笃定赵宸贺能看透他的所作所为。
赵宸贺在西北,手里只需要攥着玉如意,就像攥着云成的心。
他不仅攥着他,还捧着他、捂着他,像呵护一块柔软易碎的薄冰。
他怕他碎。
云成也怕,他视线在赵宸贺手上流连,赵宸贺不许他再看,将他抵在桌角亲吻。
帐外阳光肆虐,逐渐开始升温,密不透风的帐篷把温度割裂成两截,还保持着夜里的清凉。
赵宸贺用冰凉的玉如意碰他,云成被凉到了,但并不觉得冷,他在赵宸贺的掌控下,整个人都在出汗。
赵宸贺把凤冠摘下来扣在他头上,胳膊被他抓得很紧。
“谁是皇后,我?”他欣赏着云成的模样,凑过去在他耳边审问,那语调实在不清白,“现在凤冠在你头上,那你是谁?”
云成咬着牙说:“我是你……”
最后一个字来不及出口就被他咬碎了,混合着西北寒冷干燥的空气吞咽下去,他终于如愿以偿,吹到了西北的风。
王将军他们在门外等得太久了,但是宋礼明守在门口,坚持不让他们进。
等赵宸贺出来的时候,神情十分餍足。
几人面面相觑,在西北,他们都没见过他这种志得意满心情高涨的表情。
王将军看了紧闭的帐篷一眼:“里头是皇上??”
赵宸贺点头:“别声张,明天就走。”
王将军也不想声张,现在的士气前所有为,少一点或者再多一点都不会更好。
“水土不服,让他先睡,有事晚上说。”赵宸贺伸手一搭跨间,没摸到刀把子,这才想起来,刀被西塔斩断了。
他琢磨着要送云成一把新的刀。
王将军见他跟新帝关系密切,心中了然:“需要加强看顾吗?”
“不用。”赵宸贺说,“我守着他。”
熟悉的味道一远去,云成即刻要醒,好在赵宸贺回来的快,云成闻到独属于他的干爽味道,翻了个身,踏踏实实地睡了几个月来的第一个好觉。
他睁眼时已经是半夜时分,赵宸贺就守在他旁边,喂了他两口水,才问:“饿了没有,吃点东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