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时常哄着朝臣们,所以季择林常常哄着他,劝阻的声音堪称温柔:“您龙体未愈,实在不宜劳动。您忘了之前同臣说过,‘缓缓图之’。”
“你说得有道理。”云成心里已经打定主意了,嘴里却说:“那我们之后再商量。”
朝廷下了圣旨褒奖西北将士,还许诺第二批物资马上就到。
有了第一批物资奠基,西北总算不对着宣读圣旨的信使翻白眼,而是心里有了些许期待。
赵宸贺虎口处劈开的伤口结了痂,但是攥拳的时候仍旧用不上力。王将军从预备后勤兵里找了个手脚利落的年轻人,负责他的日常起居。
赵宸贺本来说不用,后来察觉伤到右手确实不方便,平常端着碗盛饭都费劲,也就留下了。
朝廷第二道旨意很快也到了,说四月初太子会亲自押送物资,慰问边关将士。
一个小孩子没什么必要太重视,弄得再花里胡哨也不一定能看懂。于是西北彻底放飞自我,该训练训练,该睡觉睡觉。
四月初三,京都的人踩着最后一茬盛开的桃花抵达西北。
云成骑着马,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马车长队,在穷困潦倒的西北大营得到了堪称隆重的欢迎仪式。
但是云成仍旧能察觉到,等在这里的人中分量最重的就是宋礼明。
西北阳奉阴违,嘴上说得再感恩戴德,仍旧不把年幼的太子当回事。
云成从马上下来,对着将士们抱拳回礼,说:“诸位久等,来迟了。”
来人鼻梁挺拔,眉梢平缓,背光的脸看上去很冷静。
军中见过云成的人不多。
按照规定,每年末的时候回都述职只派两将,去年底云成正在忙碌南三城的事情,只匆匆打过照面,模样都没看清楚。
不等其他人疑惑太子小小年纪竟然长这么高了吗,怕不是京都的伙食好的太超标了。宋礼明看清那张脸,心里咯噔一下,冷汗当即就沁了出来。
“皇……”
“嘘,”云成抬了抬手指,别有深意地说:“别声张。”
宋礼明怀疑自己眼睛出了毛病。
他一月底离开京都的时候跟他告别,他远没有这么冷峭,五官也不如现在锋利。
宋礼明把提前安排好的人手打发去接马车,把上面的东西收点入库。看他们走远,才犹豫着上前低声问:“不是说前来督察抚慰的是太子吗,怎么……”
“我走得快。”云成说:“太子落在后头了,过几天到。”
宋礼明有些手足无措。云成当王爷的时候跟当皇帝的时候差别太大,他一时有些转换不过来。
“别慌,我来随便看看。”云成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过几天就走,御史台还不知道这事。”
宋礼明只是单纯,并不是傻,闻言更慌了。
云成赶上了休战期,此时是西北最美好的时候,寒冬已经过去,西塔正在舔伤,跑马场上冒出了一层细密的草丝。
这会已经傍晚时分,宋礼明把他带到帐篷外,伸手撩开门帘。云成没进去,甚至没有看一眼里头的情况。
他望着周围的帐篷,不知道在寻找什么。
“在找什么?”宋礼明问。
“没事,”云成攸然收回视线,“你怎么样,待得习惯吗?”
“嗯……”宋礼明踟躇了一下,看着地上的影子,“我有点想回京。”
云成侧目看他。
宋礼明挠挠头:“我知道您想让我风光回京,廷尉也关照我,但是我真吃不了这碗饭。”
几个零散士兵从他们旁边路过,无声地行礼,云成走在帐篷中间隔出的空地上,轻轻叹气:“我知道你待不惯。”
宋礼明垂头不语。
云成往后伸手,没摸到东西有些不习惯——他的刀在那夜被赵宸贺带走了。
“我能回京吗?”宋礼明眼巴巴抬眼看着他。
云成被西北的风吹得有些头痛:“多干活少添麻烦,秋收之前召你回京述职。”
“好,说定啦。”宋礼明立刻高兴起来,他这张嘴是顶能说的,“我就知道你会同意,即便你当了皇上,还是我的好哥哥。”
他被宠着长大,无拘无束惯了,胜在嘴甜不讨人厌。云成无奈笑笑,矮身进了帐篷。
酉时二刻,帐外有人道:“殿下,晚饭好了,给您端进来吗?”
云成起身出去,接过托盘,唇角冷冰冰地向后一动:“叫宋大人吃完饭过来一趟。”
他脸色有些苍白,比刚刚来的时候更加冷若冰霜,眉目之间的倦怠感很重。
士兵不敢耽搁,连忙去了。
宋礼明到的时候云成还没有吃饱,但是他搁下了筷子。
“怎么不吃了?”宋礼明打量着他脸色,有些担忧:“生病了吗?”
“没有。”云成有些头晕,可能是连日赶路又失眠多梦导致的,他说:“床边风太大。”
宋礼明望了望靠里的床,犹豫着说:“要不把床换个位置?”
云成撑着额,手指轻轻揉着太阳穴,“算了。”他闭着眼睛道:“换个帐篷吧。”
宋礼明没反应过来。
云成敛着眉:“能换吗?”
俩人是拜过桃枝的兄弟,看他难受,宋礼明更难受。
“我去问问廷尉吧。”他想了想,说:“应该能。”
云成眼睛掀开一条缝,“住在哪里要赵宸贺安排吗?”
“也不是。”宋礼明解释道:“新搭建帐篷要选址还要时间。这一块人多,挤,新的放不下,旧的也要收拾。普通士兵十人一帐,您肯定住不惯。”
他站起身,从军两月养成的习惯,走路的时候步迈很大:“……他受了伤不用出去巡查,王将军便把这块都交给他负责了。我去问问,看能不能跟几个都尉换一下。”
“升官了啊。”云成低念,又说:“不用都尉的。去告诉赵宸贺,我今晚要住他的帐。”
宋礼明觉得他语气不对,他维持着起身的姿势,微微一动就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轴的发紧。
这俩人之间发生过什么不对付的事情吗,为什么直呼廷尉名字的时候他那么肃杀?
宋礼明张了张嘴,云成抬手打断他,声音低哑道:“如果他不同意,就叫他过来亲自和我谈。”
第59章 ·一更
赵宸贺正在和没去迎接物资的王将军谈话, 他手里拿着细长木条预备改动,几人围着沙盘看。
宋礼明等他说话告一段落,才朝着他们打招呼:“哥。”
赵宸贺手上的木条波动沙盘布局, 示意他站近, “都安排好了?”
他没着甲片,只穿着单衣,手上伤口未愈, 包扎的绷带很显眼。
宋礼明规规矩矩地说:“有个很难的问题需要解决。”
赵宸贺没抬头。
宋礼明站在对面就能感受到他们一同看过来的压力,他没有把云成的身份抖落出来, 以免造成慌乱:“……京都来的人,想换个帐篷。”
“怎么了?”
“他说,”宋礼明停顿了一下,“漏风。”
赵宸贺划在沙盘上的线没停, 流畅的把西北一分为二, “不是刚搭的吗?”
一旁的大刘说:“京都来的, 年纪又小, 皮娇肉嫩吧,一点微风也受不住。”
宋礼明忍不住辩解:“那处北面没帐挡着, 确实有风。”
大刘还要再说, 赵宸贺截断他话:“给他换, 看谁这会儿闲着呢。”
在外人面前宋礼明不敢转述原话, 委婉地说:“他说想住您的帐篷。”
赵宸贺心说一个太子, 摆的谱还挺大。
“行啊。”他放下木条,用没伤到的那只手把石块放到阿衿河边上,在那里建起了一道垒墙, “达塔已经选定新的首领, 最迟九月底, 这里要有一道防线。”
他指着那道墙,手指很长,手腕弓起的弧度随意自然,但是又充满力量,仿佛里面撑着一把刀。
王将军几人聚精会神地看,自赵宸贺只身杀西塔那夜起,他的地位水涨船高,西北的人似乎都没想到他这么凶猛,行事说话都很客气,再制定作战计划的时候也开始三邀五请。
他身上带着的京都习气已经全部抹去,只偶尔说话的时候带着些许调侃,能从随意谈论的言语中窥见京都的一点影子。
宋礼明拼命朝他使眼色。
赵宸贺说完收回手,眼皮也不抬地道:“让他住吧,我一会儿去刚搭的那个帐里睡,看看到底有多大的风。”
云成一旦放下筷子就彻底没了食欲,对着几样精炒的饭菜发呆。
宋礼明片刻就回来了,在外头转这一圈,凉的浑身都带着寒气。
云成仍坐在原地,偏着头看向他。
“能换。”宋礼明把身后的帘子拉紧,说:“今晚你住廷尉的帐,他散了会过来这里睡。”
云成把玩着腰间的香囊,没见多高兴:“他知道我来了吗?”
“不知道。”宋礼明说:“我没敢声张啊,都以为来的人是太子呢。”
云成松开香囊站起身,随着他动作,香囊两侧的流云珠碰撞到一起,发出细微的清响。
“走吧。”他说。
“廷尉的帐篷跟其他人的没什么两样。”宋礼明引着他往外走,跟他闲话:“也有点不同,更简洁些。平日都不用近卫打扫……你贸然出来,明日朝会御史台还不得炸了锅?”
“今日朝会就该炸锅了。”云成说。
他这么说,但是丝毫不在意。
这段时间他亲政、开科、选妃,无一不顺着朝臣们。把京都安排的有条不紊,终于能把自己解放出来找赵宸贺,肯定要好好的耽搁一段时间。
西北昼夜温差大,傍晚那会儿还暖烘烘的,一入夜竟然能冷成这样。云成怀疑说话时呵出的气都能凝成霜。
“这里真的冷,皇上,秋衣到的太及时了。”宋礼明顺着他视线看过去,正看到议事帐中亮着烛火,他说:“那是议事帐,他们在里面商量军情呢。”
帐内烛火冷静,投在帐上的人影也格外清晰。
云成停下脚步,望着那身影。
他唇角抿的那样紧,以至于宋礼明猜测他心情很不好:“皇上?”
“嗯,”云成平静的移开目光,像是不经意。
两人在凉气肆虐的帐篷间穿行,头上顶着没有乌云遮挡的月,脚下明镜透亮,像覆盖着一层薄霜。
“这就是廷尉的帐篷了。”宋礼明哈着热气说:“等下我找人给您再搬两床被子过来,晚上太冷了。”
云成瞥见那帐篷里昏暗的灯,影影绰绰的人影在里面晃。
他眯起眼看了一会儿,说:“这个时间打扫卫生吗?”
宋礼明辨认了一下,解释道:“就偶尔收拾一下,换洗铺盖,还有换下来的衣裳。”
云成盯着帐中人影,看他怀里抱着的东西走向门边。
紧接着,那身影从门帘边探出来,叫门神一样站在眼前的两人吓了一跳。
这人年纪跟云成相仿,但是远没有他这么高,睁开的杏眼里透露出些许惊诧。
宋礼明跟他打了声招呼,朝他怀里一抬下颌:“小楼,来给廷尉洗衣服啊。”
年轻人点头,看了看站在前头的云成,犹豫的问宋礼明:“宋大人?”
“这是来慰问督察三军的……”宋礼明卡了一下,没把‘皇上’二字秃噜出去,转为交代道:“这几天人住这里,你不要过来收拾东西了。”
年轻人连忙朝云成行礼。
云成朝他一点头,钻进了帐中。
帐中果然如宋礼明所说,很简洁,几乎没有私人用品。
他盯着那张简洁的床没有放过一边一角。床上孤枕独被,没有任何一点两人同住的痕迹。
云成仍旧很闷。
刚刚映在议事帐壁上的身影挥之不去,一寸一寸的蚕食着他的心。
宋礼明转头被他的脸色吓了一跳,环视四周,劝道:“这是中心营条件最好的驻扎地了,西边的交战地更加艰苦……”
“有水吗?”云成有些透不过气,肺管子像被那黑漆漆的身影堵住了,他说:“我想洗个澡。”
宋礼明忍不住挠头:“现在这个季节没那么冷,一般将士们都赶在下午太阳好的时候去阿衿河洗澡。热水都是提前烧好的,若是没有特别嘱咐过,晚上只供喝。”
云成面色不辨喜怒,宋礼明接着说:“因为受过突袭,王将军规定,入夜以后除了帐中只能留一根烛火,外面一律不能见火星。要不您……明天再洗,或者,我让他们在帐里搭灶烧一锅?”
“冷水就行。”云成说。
这么冷的天还要洗冷水澡,宋礼明一想那场面就觉得浑身哆嗦。他来中心营几个月,许多在都城养就的骄矜习惯尚未改掉。
西北夜间的气温实在低,放在外头的水只要超过一刻钟,就像冰一样刺骨。他这辈子是不可能冲冷水洗澡的。
宋礼明的抵触没能影响到云成。
他眉间不耐、态度强硬、不容抗拒地说:“尽量快一点,我有点累了。”
夜晚的军营静悄悄的,所有人都万分珍惜能一夜睡到天亮的生活,烛火一盏一盏的熄下去,月光最终占了上风。
云成在黑暗中发了片刻呆,起身披了件单薄袍子,撩起门帘出了帐。
夜间巡视的士兵碰到他想行礼,被他抬手制止,“不必虚礼,我自己走走。”
他顺着帐篷间交错的小路缓慢前行,兜兜转转来到了赵宸贺的帐外。
帐中已经熄了火,里面的情况看不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