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频繁的在脑海中见到他,因此更加的思念。
秋韵仍旧低低啜泣,云成的思绪把她拉回现实,自己却好似跟去了遥远的西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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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府既没有因为陈阔的倒台而变的更加颓废破败,也没有因为天昌帝的驾崩而突然间繁华起来。
云成从门处慢慢走进来,院内寂静地一如往日。
秋韵扶着他路过那片冬季凋零的小药田,路过锈迹斑斑的药炉和不知受过怎样风吹雨打显得灰突突的罐子,推开书房的门。
沈欢坐在书桌后,见到他进来眯了眯眼:“来了。”
秋韵搀扶着他坐在椅子上,随后退出去关上了房门。
天光无声地从昏黄色的窗纸上照进来,模糊的棱格投在沈欢面前的书桌上。
他不知几个日夜没有睡过,以至于眼中血丝遍布,额角碎发横生。
“我以为要再晚几天你才能来。”沈欢说。
黄色的光照着云成的脸,使他看起来多了几分气色。
“太上皇不走,我没办法杀陈阔。”他松松靠着椅子说明来意,腰间没有带着他的不离身的刀,“你知道的,陈阔是太上皇小时候的伴读。”
“猜到了。”沈欢眼中浮现出厌恶,冷冷道,“他走了吗?”
“上午刚走。”云成说,“不要急,等他离京,我一定会把陈阔的人头交到你手里。”
沈欢审视着他:“你敢对太上皇阳奉阴违?”
沈欢虚虚笑了下:“正儿八经的争一场,总要死人的。”
沈欢看着他,许久转开视线:“你什么时候登基?”
“下月十五。”云成说,“到时候再说吧。”
沈欢点头,又问:“你把邵辛淳藏到哪里去了?”
似乎有些倦,云成倚着扶手撑起头。
“防着我呢?”沈欢说。
云成不答,轻轻笑了一下。
沈欢道:“你帮我杀也行。”
“事情要一样一样的办,别急。”云成道,“你要见一见陈阔吗?他受尽酷刑,没有供出你。”
沈欢一顿。
“不见。”他垂下目光,唇色有些苍白,“我们,你和我,其实是一样的人。”
云成在阳光下眯起眼,片刻之后再睁开。
沈欢垂头笑了笑:“我一出生就是错,娘死得早,亲爹到死没有认。你也是,我们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
他望着桌角的光出神:“我生不逢时,你恰逢其时。你只是运气好。”
云成的运气确实好。
他甚至没费什么大劲筹谋策划,甚至很多计划漏洞百出。只因占着一个运字,就走到了这一步。
但有‘运’就是天命。
太上皇登基靠运,天昌帝也靠运,而云成,运气似乎更多一些。
他垂着眼看沈欢,眼睫在睑上留下参差温柔的痕迹。
沈欢抹了一把脸,从书桌下一摞一摞的认罪书旁边拎起两袋药包:“好好养身体。”
他把药朝他的方向推过去:“今年最后的草药了。我医术不行,一点心意。”
云成看着那包扎结实的药包没有动。
沈欢抬起眼,露出一个同刚刚截然相反的笑:“你不像是会为了两包药而心软的人。当然了,如果你愿意放我一马,今后我一定夹好尾巴做人。”
云成把视线从药转到他脸上,嗤笑了一声。
“行,知道啦。”沈欢同他对视,眼睛里含着笑,掩着唇低低地咳,“只要陈阔如期能死,你放不放我,也没所谓。”
第57章
云成登基的消息传到西北, 没引起什么大水花。因为太远了,谁登基当皇帝对他们影响都不大,该打的仗还是要打。
这种情况在第一批物资抵达西北后得到了改观, 因为在过去几十年内西北的物资只迟不早, 只缺不多。
这次物资数量之丰厚令人震惊。
宋礼明总算扬眉吐气了,他拿着笔,扒着车清点数量, 路过大小刘的时候拿鼻孔瞧他们。
大刘被他的模样激怒,但是看在物资的份上, 敢怒不敢言。
“知道为什么这次物资到的这么早吗?”宋礼明拿白眼翻了他一眼,在小本上记下这一车的东西,一雪前耻道:“南亲王知道吗?那是我大哥。三月十五他刚登的基,知道登基什么意思吗?他当皇帝啦!”
大刘不搭理他, 转身要走。
宋礼明继续说:“他知道我在这儿受苦, 粮食也送来了, 棉衣也送来了。”
他腾出一只手啪啪拍着车上的东西生怕别人看不到:“兵器都送来了!”
大刘哼了一声, 躲得远远的。
“敢跟我叫板,”宋礼明对着他背影说, “老子从今以后在西北也横着走。”
赵宸贺远远看着这一幕, 唇边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笑意。
他现在已经不郁闷了, 只是很想云成。
西北每日高度紧张紧张的作战环境将他的失眠治好了一半, 另一半他需要借助云成给他留下的玉佩上残留的味道来入睡。
红绳若有若现地挂在他的脖子上, 他习惯在深夜里攥着它入睡,就像握着云城。
“嗨,廷尉, ”小刘将军几步过来蹲在他旁边, 笑着跟他打招呼, “听说了没,皇上刚一登基,朝臣们让他选妃,他一口气选了二十八个。”
赵宸贺斜着看了他一眼。
“二十八个,全是重臣之女。”小刘无所察觉,跟他分享八卦套近乎,“你猜猜谁是皇后?”
赵宸贺一听‘重臣’就知道怎么回事。
云成册封秋韵为后,是为了堵住朝臣悠悠之口,同时又告诉天下人,门第并不重要,不可自轻自贱。
但是选二十八嫔妃,就纯粹是为了要甩手不干了。
他最会干这种四两拨千斤的事,朝臣们肯定还要感恩戴德地歌颂他。
“我也想不到!”小刘看他沉吟,颇觉志同道合,“是他未受封南亲王时,跟在身边伺候的一个婢女!”
小刘兴致勃勃地问:“这可是大情种啊,你之前在京都听过这八卦吗?知道这婢女长什么模样嘛?”
“知道。”赵宸贺嘴里叼着干透的草,瞥着他,“漂亮。”
小刘双眼都亮了。
赵宸贺把嘴里的草嚼了两下,吐在地上:“你听谁说的?”
“您弟弟,宋礼明啊。”
赵宸贺站起身,大步朝着宋礼明走过去。
宋礼明正兴奋地清点物资,没防备他突然出现在身后,被压过来的黑影吓了一跳。
赵宸贺朝着他伸出手:“你跟京都有书信往来?给我看看。”
宋礼明现在很崇拜他,一边掏信,一边问:“你没有吗?”
赵宸贺当然有,但他还是想看到更多的云成。
“快点儿。”他催促宋礼明。
宋礼明把怀里几封信拿出来找最近的那封,赵宸贺一把全抓了过去,站在原地拆开看。
宋礼明被他这架势吓得不敢大声说话:“咋啦?”
赵宸贺把几封信都看过一遍,把近来京都的事情复盘了七七八八,没发现跟自己收到的那份有什么出入,便把信收了起来。
宋礼明看着他把信件收到了自己腰间,犹豫了一下:“留着我的信干嘛?”
赵宸贺望向京都方向,眼中波光一闪而过,意气风发地哼笑了一声:“留着证据,秋后算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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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兰出现在将军府内,把一封信放在沈欢的面前。
她裹着披风,两手都放在绣着红果的抄手里:“爷说,他跟您许诺过,他是您最后的退路。如果您愿意隐姓埋名的生活,那从此以后,世间便没有沈欢这个人。”
云成已经登基,但是她对他的称呼仍旧维持着原样。
沈欢看着这个美艳的女人。
妙兰道:“陈阔今日一定会死,届时朝臣们余怒未消,势必会将枪口指向您。您若是考虑好,今日便随我离京。”
沈欢坐桌后,椅子对于消瘦下去的他来说太宽大了,显得他孤零零的。
“你为什么追随云成?”他问。
妙兰今日未着华钗,斗篷也是月白色,即便如此,仍旧难掩她卓然的姿色:“爷救过我的命。”
“仅仅如此?”
妙兰半晌不语,视线却也没有闪避,娉婷站在中央。
沈欢看着他:“他功成名就,你却要离开。不图荣华富贵、功名利禄,因为你爱慕他?”
妙兰不否认,也不回答:“时间就要到了,您走吗?”
沈欢静默不语,妙兰也不介意,伸手拢了拢斗篷,耐心等待。
沈欢盯着她,缓慢地摇头,轻声说:“离开将军府,云成能让我活着走出京都吗?”
妙兰望着他。
沈欢垂眸,按在那封书信上,摇了摇头:“我不走。”
他不知想起什么,兀自笑了一声:“我在这里等,亲眼看到陈阔死。”
妙兰不强求:“既然如此,山长水远,爷希望少府保重。”
她自顾自行了一礼:“告辞。”
妙兰离开得很快,将军府经历过短暂的动静又恢复了沉寂。
沈欢已经将府内的人尽数遣散,只留下一个亲近的仆人。
晌午十分,沈欢肚子有些饿,但是仆人未归,于是他自己喝了点水。
时间慢了下来,每一刻钟沈欢都觉得煎熬。
或许是饿的,或许不是。
午时三刻,沈欢脱力般坐在椅子上,脑子混沌一片。
将军府的门开了又关,石头砌成的小路上传来脚步声。沈欢听着那响动,心脏难以抑制地绞痛起来。
仆人敲门进来,低声道:“大人,斩完了。”
沈欢身体关节轴得发紧,嗓子也涩得难受,他控制不住自己,连点头都不能。
仆人低声补充道:“我亲眼看着人头落地,确是陈太尉,没错。”
沈欢耳畔轰鸣不绝。
他以为等到这一天他会兴奋,或许会高兴地喝点酒,也许会跑去湖边跟爹说说话。
但是真正到了这一刻,他只觉得心中空落落。
他不想喝酒,更不想说话。
他好像赢得春风得意,又好像输得秋叶尽凋。
仆人疑惑看着他:“大人?”
沈欢半晌恢复过来,拉抽屉里从里头拿出两张纸,示意他过来拿。
“你的卖身契。”沈欢说。
这人跟了他许多年,算是很亲近的人,沈欢也不打算留,叫他把银票一并拿走,朝着他微笑:“做点买卖,寻一位贤妻,从今往后,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仆人一时间手足无措,捧着东西望着他。
沈欢有些头痛,坐在椅子上撑着头朝他摆手:“走吧。”
腿边搁着的纸厚厚一摞,约莫半人高,险险超过书桌,是他这些年抄写过的罪责书。
他伸手拍了拍,叹息着再次催促道:“走吧。”
不知何时,书房内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耳畔的轰鸣声逐渐过去,变成不间断的幽鸣。
三月十五云成登基,叫他去观礼,但是他没去。
他把自己圈在将军府,动一下手指都觉得疲惫。
外面的嘈杂声逐渐逼近又远离,那是监斩的行官坐着马车在往回走。
马车后头跟着刽子手,云成能想象到那宽厚的刀锋上挂着的血腥味有多浓重。
他眼前阵阵发黑,伸手摸出来蜡烛点燃,想要驱逐这挥之不去的黑暗。
沈欢被烫到了手,他轻轻吹了吹,告诉自己不疼了。
他拆开桌上的信,从头看了一遍。
这是当初他交给云成的‘把柄’,现在云成还给他,但他根本不在乎。
他把信放在烛火上点燃,又徒劳地浸泡在笔洗中,看着那边缘焦黑一圈,再也不能恢复成原本模样。
他丢开残破的信,拿了一沓桌下废旧的纸,上面的每一页都由自己在数不清的深夜里写满,密密麻麻,整整齐齐。
沈欢情不自禁笑了起来。随即他抓着那厚厚一沓朝着天扔了出去,在翻飞的字迹中默默红了眼眶。
“我这一生啊。”沈欢望着凌乱落在地上的纸,发着呆,“从来没有一刻欢愉。”
他再次伸出捏起几页纸,草草看过去,那上面的内容他已经背得很熟:“罪臣微小,久伤圣心。”
“五脏俱坏,深表错疚,”
“涕零认罪,奉求苍恕,”
“涕零认罪……哈,”沈欢擦了擦眼泪,把这页纸搁在了烛火上面,“我偏不要。”
火苗舔舐着纸,犹如厉鬼贪婪的收敛纸钱。
“我没有错,也没有罪。”沈欢把烧了一半的纸丢到地上,重新拿了一页继续引火上身:“肮脏的是你们。”
火苗烧到了他的手,他觉得疼,便任由残纸带着火焰掉在桌上。
桌上的纸接二连三烧起来,烫到了他的袖口。地上的火焰也弥漫过来,依偎在他沾了灰尘的衣摆上。
沈欢半张脸都被烛火照亮了,显得高傲而固执:“没了我,你们该多么无聊啊。”
他伸出手,看手腕上的疤痕,想起来陈阔为自己包扎的模样。
“我不陪你们了。”他放下手,也不再想陈阔,安静地靠在椅子上。
火焰将他拥住,听他落寞地说:“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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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冬天办得丧事太多了,死了很多人,除了天昌帝外,其他的都是一场比一场潦草。
太子大病一场,云成也还在修养,京都陷入了最寒冷也最艰难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