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见赵宸贺低笑了一声,那声音徘徊在耳边,游荡在车厢内,最后顺着他的耳道一路往里爬。
云成下意识伸出手,摸到了搁在身后的刀。
这动作果然起到了警示作用,赵宸贺停了笑,就此沉静下去,没有再继续发出声音。
宫门到了。
赵宸贺看他仍旧偏头坐着,就道:“我先进去,你慢慢换衣服?”
“慢走。”云成道。
他这人太奇怪了。
明明不喜欢,但明面上聊胜无于的礼貌依旧跟得上。
赵宸贺打量着他,视线最后落在他耳垂上的小痣上,过瘾似的看过几遍,终于起身出去了。
那富有实质的视线消失,门帘轻轻荡过几遭,落回原位,云成总算松了一口气。
他利落地换好官服,撩帘下车,车夫立刻弯腰道:“爷,我们在这处等您下朝。”
“不用等。”云成抬起头望向巍峨耸立的城墙,还有宫口处林列整体严肃的侍卫,“回去听管家做事。”
这个时间天仍未大亮,匆匆进宫朝拜的官员络绎不绝。
云成随上人流,一道去太和殿门外等候。
他站在中间偏后的位置,周围有零星几个官员,绝不算是扎堆,也不算孤立。
赵宸贺则站在最前头,周围站着几个官员一并说话。
云成微微低着头,当没看见他。
辰时将到未到,瞭望楼上传来钟鸣声,所有的官员不约而同的站直身体,依次鱼贯而入太和殿。
天昌帝由大太监扶着走上皇位,殿内外众臣一齐叩拜。
云成跟着一道初站起身,左前方已经有人出列:“臣有本参奏!”
周遭静悄悄,甚至无人抬眼去看。
天昌帝停顿了一下,才道:“爱卿请讲。”
出列的官员立刻铿锵有力道:“臣要参户部左侍郎,初上任第一次早朝就姗姗来迟,懈怠惫懒,好逸散漫。此行为严重助长朝廷不正之风,让微臣心中战战兢兢。”
昨日才上任的户部左侍郎云成:“……”
最前头的赵宸贺低着头,用余光扫向他。
他打量着云成身上的官服,那视线虽然放肆,但却并不轻慢,似乎还憋着笑。
云成跟着出列,捧着手,垂着头,老老实实的答:“皇上,微臣没有迟到,也没有好逸恶劳,皇上交代给微臣的事情,无一不兢兢业业鞠躬尽瘁。”
他声音压的低平,语速不快不慢,一时间殿内更寂静了。
御史台似乎从没见过这种当面还嘴的人,沉默对视之后御史中丞站了出来。
“敢问侍郎,是几时出的门,几时到的宫门口?”他面对着天昌帝,人虽已老,但是声音底气十足,“到了太和殿前已经有多少同僚在等待了?新晋官员事事掉尾,竟然还说自己不是好逸恶劳?”
云成能感受到投过来的种种余光,甚至连天昌帝的眼神都充满着不忍和怜惜。
云成抿了抿唇:“寅时出门,卯时到的太和殿外。”
天昌帝身体不好,因此早朝稍晚,一般都在卯时末或者辰时初开始朝会。因此对底下的官员也不过多要求,一再放宽点卯时间。
但是御史台督察紧张,官员们日夜勤勉,并不敢太过懈怠。
中丞道:“寅时到卯时,少说一刻钟的时间,侍郎做什么去了?”
云成垂眸不语。
中丞继续质问:“听其他官员议论,今晨看见廷尉大人从侍郎的马车上下来,难不成耽搁的这时间是二位用来私下结交了吗?”
正在看戏的廷尉大人赵宸贺瞬时收了表情,暗暗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的出列,痛心疾首道:“皇上,臣有错。臣为做节俭表率,命府中暂停奢贵早点,改去市井小摊中吃。恰巧偶遇侍郎,又为了节省草粮人力,这才与侍郎共乘一车。”
“臣实在有罪。”赵宸贺诚恳道,“臣不该贪图口腹之欲吃早点,想必中丞大人早晨都是不吃饭的,臣和侍郎要向中丞大人学习。”
“……”中丞气急败坏的指着他,唾沫星子都要喷出来了,“廷尉顾左右而言其他,简直一派胡言、胡搅蛮缠!”
说着,他扑通朝地上一跪,对着天昌帝叩首长道:“臣死谏——廷尉身在高位却不能领百官正直表率,一味逞口舌之利,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赵宸贺也跟着高声:“臣冤枉——不论京中巡守还是防护,臣兢兢业业不敢一日懈怠,为着朝廷、为着皇上、为着百姓鞠躬尽瘁。中丞血口喷人,臣要以死明志!”
云成被这阵仗吓了一跳,犹豫了一下,没有说话。
天昌帝开始咳,大殿之中安静下来,只留下一声接一声的咳嗽,直到大太监端上温水。
天昌帝喝了一口水,勉强止了咳。
右侧出列一名官员,关怀道:“请皇上保重龙体。”
此人身量纤薄,面如冠玉,看起来岁数不大,但看眉目之间的表情,又觉得不算年轻。
由他开始,殿内外官员一齐请天昌帝保重龙体。
天昌帝长呼一口气,垂眼先看了带头人一眼,才去看文武百官。
“宸贺的勤勉和能力,朕看在眼里。但是身为廷尉,理所应当做表率。今次共乘车马之事,罚俸三月。侍郎是新人,罚俸一月。”皇帝道,“中丞的警钟敲的及时,百官当勉励。”
殿下齐声俯首:“是。”
云成上朝第一天,什么都没来得及干,先被罚了一个月的俸禄。
而赵宸贺可能是习惯了,眼神都没动一下。
天昌帝又咳了几声,放下手道:“众卿还有何事要奏?”
殿内安静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发出声音,比之前低了许多:“臣还有奏。”
接着,云成就听着御史台的人把文武官员参了一个遍,就连皇帝也未能幸免——因为皇帝今天比昨天晚到了半刻钟。
第9章
下朝以后云成走的快,顺着外走的人群出了宫门。
赵宸贺从后头跟了他一道,看他站在门口处望着接连远去的马车。
“沈少府的车。”他看着尽头处即将转弯的车说。
云成转头看了他一眼,继而收回了目光:“太尉跟沈少府关系很好吗,一起上了沈府的马车。”
赵宸贺刹那之间不知想到了什么,露出一点促狭的不良笑意。
“还行吧。”他说,“外人看来是好的。”
云成察觉到他话里饱含的深意,莫名继续看他,半晌道:“户部有事要忙,先告辞了。”
“没心肝啊。”赵宸贺说,“我替你顶风而上,你倒好,看着御史台泼我脏水,也不知道站出来替我说句话。”
“我初来京中,没有后台,替谁都说不了话。”云成说,“为了避免之后再被参,咱们还是不要走的太近得好,廷尉大人,您说呢?”
说完话他颇有礼貌的一点头,径自舒展了身体后大步离开,留下赵宸贺在原地看着他背影。
直到纤瘦挺拔的身形消失,赵宸贺才低低嗤笑一声。
江夜迎上前来,试探着问:“爷,咱们是去刑部还是回家?”
赵宸贺不说话,江夜继续说:“香料老板到了,已经在家中等了。”
“那就回家。”赵宸贺说。
昨夜风声大,廷尉府树上秋黄的落叶掉了不少,这会儿再看枝头寥寥,便觉得寂寞萧瑟。
赵宸贺抬头只扫了一眼,江夜便说:“金菊已经搬了几十株过来,等晌午便布置好了。”
赵宸贺不关心这些小事,什么也没有说。
进了大堂,香料老板已经在堂下等候,见有人进来立刻垂头弯腰。
江夜道:“郑老板,这是廷尉大人。”
堂下人立刻跪着行礼,赵宸贺路过他坐在椅子上,端起茶润口。
江夜轻声道:“城中最火的香料铺子是他开的,好几种风靡闺阁的香都出自他之手。”
赵宸贺放下茶杯,倚着宽厚的靠背撑住下颌,不知在想什么。
郑老板把放在地上的木箱拖过来,从里头取出一只木盒。
“知道大人要找香,”他把木盒高高举起,呈在头顶,“您请闻一下,可跟这些有类似的吗?”
赵宸贺接到手里来,轻轻嗅了一下,皱眉摇了摇头。
江夜把箱子里的木盒一一交到他手中,赵宸贺接连闻过,俱都摇头。
郑老板抬头诧异的看了他一眼,把头埋的更低了。
“那可否请大人讲讲,具体是偏向哪些味道的,或许店里还有能对得上的。”
赵宸贺回想了一下在云成身上闻到的味道,思考着说:“大部分时候很轻,有时闻不到,有时又很浓郁。偏向……不像花香,仿佛是某种叶子的清香。”
郑老板略一思考继续怯懦的问:“是离得远闻不到,离得近就很浓郁吗?”
赵宸贺摇头,顿了一下才说:“跟距离的远近没关系,大概晚上闻得到,其他时候很少,也有。”
‘晚上’这个词太敏感了,现在正值宵禁,而堂堂廷尉大人,晚上又会在什么地方什么人身上闻到香味呢?
郑老板头低的只剩一个发旋:“那什么时候闻不到?”
赵宸贺看了他一眼,有些神色不耐。
郑老板大气不敢出,换了一种角度,问的有些艰难:“是不是,只有两人,独处之时才能闻到?”
赵宸贺回想闻到过的几次时间和地点,板着脸点了一下头。
“不出意外……”郑老板手指都要扣进地砖缝里去了,“这是体香。”
赵宸贺眉梢一动。
郑老板战战兢兢道:“男女动情时,方能闻到。”
赵宸贺没了声音。
江夜震惊地眼珠子都要脱眶而出。
“大人,您若是喜欢这个味道,小人可以尽力一试,看能否配出来。”郑老板为自己争取活命的机会,“只是还需要您详细描述,时间上或许、大概会拖得久一些。”
赵宸贺轻轻敲着桌角,仍旧不辨喜怒。
“这体香,”他的心思根本没往这边走,慢慢问,“男子身上也能闻到吗?”
郑老板头紧紧磕着地面:“……大约是能的。”
·
云成没能在户部待很久,皇帝身边的小太监来得及时。
待他赶到勤政殿,守在门边的宫女撩开挡风的纱帘,“问十二爷安,皇上已经在里头等您了。”
云成进去内室,纱帘清缓放下,隔绝了大半飒飒的凉风,只有偶尔才能感受到侧脸上稍纵即逝的清凉。
“今日天冷吧?”天昌帝揣着个暖手炉,看他进来,半倚着厚毛毯子微笑,“早晨出门时该多穿些。”
云成也带着笑着答:“臣弟不冷。”
天昌帝看了守在旁边的宫女一眼,宫女立刻将准备好的手炉奉上。
云成接到手里,被那温暖吸引,下意识的揣摩了一圈。
直到他落座,天昌帝才慢慢叹了口气,怜爱道:“今日御史中丞参你,别窝心,月俸朕从私库里给你补上。”
云成也没推辞,要起身谢恩被天昌帝抬手制止了:“一家人,没外人的时候的不用拘礼。”
云成眼睛里染上笑:“谢皇兄体恤。”
天昌帝看他行动磊落,觉得心里舒坦,添了几分满意。
勤政殿地龙烧得旺,围窗全是加厚双层,嵌着毛茸茸的边,除了远远的门边纱帘留着透气,其余一丝寒气都侵不进来。
天昌帝掀开了搭在腿上的毛毯透气:“高祖皇帝时期按下不提,皇兄在位时,”话说一半,他才改口,“太上皇在位时,御史台从不敢猖狂至此,在文武百官面前踩朕的脸。”
当今这一位和太上皇是堂兄弟,能登基的原因就是因为太上皇无子,皇室凋零,玉玺这才落到他这个身体不好、冷了要病热了也要病的堂弟头上。
天昌帝撑起一半眼皮,云成立刻起身:“臣弟愿为皇兄解忧。”
天昌帝看向他,云成很懂地说:“皇兄定吧,若是要迂回的,就慢慢的熬,缓缓下套。若是要直接的,那臣弟就……”
说着他抬起手,做了一个切脖子的动作。
天昌帝哭笑不得地招手,大宫女端上来温水。
他就着宫女的手喝完水,靠回原位。
“单独叫你来,是有一件事要同你商议。”他说,“之前行刺的事情,大理寺已经将查验结果送了过来。”
云成才回京,他用“商议”二字算是提携亲厚,云成连忙道:“皇兄定夺就是了。”
“你是受害者,总要知会你一声。”天昌帝唇边扬了一下,但很快被收敛干净,“奏呈上说,尸首一共是三具,其中两具都是将军府的人,而另一具……”
他停顿了一下,看云成没露出什么诧异的表情,才继续说:“是忠勤王府的人。”
云成看着他,恰到好处地皱眉。
天昌帝:“虽然是忠勤王府的人……老三心性胆懦,不像是会做这种事。大理石也查出来,此人是一名杂役。”
云成当然知道是杂役,这杂役还是自己挑的。
“你同他们交手的时候,有什么特别之处吗?”天昌帝问。
云成答:“我只跟一个人交过手,其他两个是从庆城带来的随从杀的,不知道底细。”
云成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但其实他身量不低,坐着看人的时候眼神很稳——或许跟他从小拿刀有关。
天昌帝沉思片刻,缓缓点头:“那就是了。应当是将军府栽赃的忠勤王府。”